2011年香巴文化论坛·第八单元
主题：大手印文化与人生价值
主讲：雪漠
时间：2011年11月30日
地点：中国科学院研究生院2011年11月30日晚，雪漠老师在中国科学院研究生院“新文明学术系列讲坛”的主题演讲，以对主持人关于“神”是否存在、灵魂何处安放等问题的解答展开。
雪漠老师说，真正的神非人格化的、迷信的神，而是哲学意义上的神，文化意义上的神，西部文化正是一种追求神性、追求不朽、追求大善的文化，是一种“大象无形”的文化，是一种大象征。大手印文化则是西部文化，乃至人类文化的精髓，它是让人类良知无限放大，直至达到神性超越的一种文化。它的核心便是教人成为真正的“人”。
雪漠老师指出，现在的人多为工具，大都用一种非常相似的逻辑思考着同样的问题，难以用超越的眼光看待世界与生活，心灵因此受到了极大的束缚。大手印文化就是教人如何打破束缚，让心灵从流行概念中超脱出来，拥有一种主体性。老师还表示，人格独立后能够与欲望世界相抗衡的力量，就是神性。但是老师也强调，大手印文化所提倡的打破并非对抗，而是“放下”，心灵不被人为规则所约束。
回答嘉宾与听众的提问时，雪漠老师表示，宗教的意义在于让人拥有一个安放灵魂的净土，它是对人类的关怀，因此任何争斗都不符合宗教精神。在回应嘉宾关于欲望是否能被消解的诘问时，老师说道，人类虽为欲望之躯，但仍须追求神性，因为这是人类的希望。
在现场接连不断的掌声中，雪漠老师接受了中科院学生献上的鲜花，第二届香巴文化论坛至此圆满结束。
1.近神的文化
◎主持人：近些年来，西部游是个很热门的话题，随着2006年10月青藏铁路的开通，越来越多的人涌到西部，他们在饱览风光的同时，其实也是在寻找着我们国家在奔小康的时候不经意遗失的东西。诚然，在今天的中国，我们已经不再为物质的匮乏而感到焦虑，也不需要为某种程度上自由的缺失而感到愤懑，这个时候我们会发现，如何安置我们的灵魂，成了一个巨大的问题。这是我们这次讲座活动的一个缘起，也是我们谈西部文化的原因。
大家都知道，西部有很多具有神秘色彩的人物，以及他们背后的一个庞大的信仰体系和相关受众。这就带给我两个冲动：第一是出于对异域文化生活的一种人类学层面的猎奇探索；第二则是敬神。
说起敬神，其实咱们中国的传统还是很好的，孔子有云，敬鬼神而远之，祭神如神在。但是敬神这个事情，在我们的近现代，可以说受到了两大因素很严重的挑战，我归纳为两点：一是科学主义，二是唯物主义。就科学主义来说，在十七、十八世纪，伴随着科学、理性与资本主义工业化，我们迎来了一个韦伯所说的“祛魅的时代”，在这个祛魅的时代中，我们会发现，价值理性舍位，工具理性泛滥。过去神有着至高无上的地位，让人感到畏惧、敬畏，这种敬畏感往往会约束人的道德行为，正如康德在他的《实践理性批判》中所说：“可以把道德看作是一种遵守上帝的纪律，它是出于人对上帝的敬畏而产生的。”但是祛魅之后启蒙，启蒙之后，人们利用科学摆脱了这种启示宗教的控制，凭借理性的公开运用去为资本主义的发展更好地服务，甚至很快就陷入了对科学技术的迷信之中。在上帝被“杀死”之后，陀思妥耶夫斯基曾经说：“人们是不是可以无所不为，是不是没什么不可以做？”在他说完这话的若干年后，人类世界发生了若干个人道主义的灾难。大到奥斯维辛，小到我们身边的三聚氰胺、注胶牛肉，我们因为不信什么神，不信报应，所以我们就活我们这一辈子算了。同时，在我们的中国，这种唯物、爱物的思潮甚嚣尘上，它消解了我们个人精神生活的某种合法性——物质决定意识。所以你个人不需要信仰，只要有一个“派对”，它就可以代表你的信仰。这跟希特勒讲的话很像：“士兵不需要思考，有你们的领袖代替你们思考。”所以一切皆物质，人亦物质，消灭一个物质是悲剧，消灭一百万个物质是数字。
最后，我用美国前总统肯尼迪的话做一个总结，他曾经说，这个世界上有三类事物是真实存在的：上帝，人类的愚蠢和大笑。我发现，上帝，或者叫神，或者叫佛祖等等，它已经让我们的唯物主义，让我们的工具理性、科学主义消解得一塌糊涂。而人类的愚蠢呢？整个雅典城只有苏格拉底知道他的愚蠢，大家都看不到愚蠢，所以真实存在的只有“大笑”。
●雪漠：我告诉大家，西部文化是一种接近神的文化，但这个“神”不是人格意义上的神，就是说，这个神不一定有一种人格化的身份，而是一种文化意义和哲学意义上的神。主持人刚才所谈的“神”，也不是迷信的神。我们不要把它当成一种迷信，而要把它当成一种文化，当成一种向上的、升华的、走向永恒的、能够实现不朽的文化，不要把它当成一般的迷信。如果你仅仅把它当成迷信的话，就拒绝了它的精华，拒绝了一种能让你变得清凉、快乐、豁达、淡定，但又不失积极的心灵营养。
在西部文化的传承者中，有一群人非常特别，他们是盲艺人。他们总是弹着三弦子，唱着一些像《格萨尔王》那样的歌。这些歌是用来做什么的呢？它们是教人向上，教人趋向神性、远离兽性的。这些传承者被人们称为“瞎仙”，也有人叫他们“瞎贤”，这不是说他们有什么神通，而是说他们承载的文化中，有一种比人类更高尚的东西，有一种向上的精神，它趋近神性，远离兽性。它是让人向上的，而不是让人堕落的。它为我们展示了一道非常壮美、非常纯净的人文风景。它是不同于流行文化的一种存在。
时下流行的，是时尚文化。它不是神性文化，而是兽性文化。这两种文化的区别在于：前者追求超越，超越欲望的控制，超越心灵的束缚，实现一种自由、自主、快乐、大爱；后者则追求欲望，煽动欲望，提倡满足欲望，不惜嘲讽良知，把良知踩在脚下。这就是我们的时尚文化。这样的文化会让人向下，会把越来越多的人变成欲望的奴隶，让人们被欲望、嗔恨、傲慢、嫉妒等负面情绪所控制，而大部分人却对此毫无自觉。最近这些年，科技的发展将人类的欲望煽动至无与伦比的程度，电影、电视、网络、绘画、文字等各种形式，包括一些现代科技，都传达着一种欲望的、享乐的信息，让人一天天失去精神追求，并且以此为傲。
我们的社会在堕落，我们的世界在堕落。但是，让它堕落的，并不是科技本身，而是操纵和使用科技的人，是人的心灵。人心堕落了，科技就会变成堕落的助缘，甚至控制人心；人的心灵升华了，科技就会让人类更加美好。比如，科技发展了，我的讲座才能被做成视频传播出去，我才能超越时空局限，在网上讲大手印，让更多的人得到快乐与清凉。但是，有的人可能会为了买一部更好的车、一套更好的影音设备、一些高科技享受的东西，去算计别人，去坑别人，去践踏自己的良知。更有甚者，将科学技术用于传播邪恶、煽动欲望、发动战争。为什么会这样？因为，我们失去了敬畏。我们的文化出了问题。我们在发展科技和经济的同时，遗忘了我们的精神世界。
敬畏、良知、向往，这些都是神性文化的声音。它很像疯马脖子上的缰绳，有了这条缰绳，我们才不会被拖向悬崖。疯马是什么？是我们被欲望所迷惑的心。
我们在发展科技与经济的时候，不能忘了弘扬神性文化，不能让追求欲望、或对欲望的妥协，变成人类世界唯一的声音。我们要给世界另外一种选择，另外一种声音。我们要告诉这个世界，我们可以追求一种更好的东西，它带给我们的，不是热恼，不是痛苦，不是纷争，不是战火，不是欺辱，而是快乐，是明白，是灵魂深处的清凉。它是我们心灵世界的一缕清风、一道清泉，它能抚慰我们在欲望中飘摇的灵魂，它能润泽我们在欲望中干涸的心灵。它告诉我们，我们虽然有人的各种欲望，但我们也能实现一种超越——超越生存环境，超越本身的局限，超越各种束缚，实现一种灵魂的自主、自由、快乐。它会让我们成为真正的人，成为自己的主人。
大手印文化就是这样一种文化，它非常本真，非常质朴，直指人心。所以，我愿意尽我所能地去挖掘它、研究它、弘扬它，让它滋养现代人的心灵。我们的社会所面临的危机，我们本身所面临的危机，就是因为我们遗忘了这个声音。
在我们还是孩子的时候，我们还记得这种声音，我们想做科学家，想做邮递员，想做老师，想做消防员，因为我们希望自己能给世界带来一种很好的、很美的、很高尚的东西，我们想要做个更好的人。但是长大后，我们就忘记了。我们发现，这个花花绿绿的世界上，有太多吸引眼球的东西了，我们忘了要做更好的人，我们只想做更成功的人。而且，这个“成功”是被世人认可的。在每一个生活细节中，我们都让“成功”、让各种贪欲左右了自己的取舍，我们的心不属于自己。我们厌倦，却无法离开这个游戏，因为这个游戏规则笼罩着整个世界，我们听不到不一样的声音。我们的生命中只有这样一种可能，我们怎么能远离它呢？远离它，就远离了整个世界。我们宁愿放纵，宁愿堕落，因为我们不愿意变得非常寂寞，不愿意失去所有人的认可。
但是西部文化告诉我们，不是那样的。在贫瘠的西部土地上，有这样的一群人，他们很穷，受了很多苦，可是他们活得很快乐。他们能发出“老天能给，老子就能受”这样的声音，他们无疑是高贵的。精神世界的富足，使他们成为一群挺着腰杆的人，而不是一种卑躬屈膝的动物。这群人能扛起很多外部世界压在自己身上的东西，在负重中，他们仍然会开怀大笑。这就是一种人性的尊严。人类历史上所有伟大的名字背后，都有这样的一种精神，都有这样的一种尊严。这种精神、这种尊严，是不应该被欲望践踏的。这种向上的、有所向往、追求超越的东西，就被我们称为“人文精神”。
2.科学与国学
●雪漠：好多人都说，国人没有信仰，是因为我们的人文远远跟不上科技与经济的发展，要知道，有积极的心灵，才有积极的行为；有快乐的心灵，才有快乐的生活；有博大的心灵，才有开阔的视野；有放下小我的心灵，才有利益众生的行为；有利众的行为，才有富足的人生。所以，你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取决于你有一颗什么样的心灵。博大、知足的心灵，是坦然、快乐生活的前提。这样的心灵如何诞生？从优秀的文化土壤中诞生。
中国有五千年的历史，有无比辉煌的国学，但是在这个时代，国学的声音却非常微弱，充斥中华大地的，是各种娱乐、时尚，以及诸多与国学关系不大的东西。科技将欲望煽动至无与伦比的程度，人文又不能让它得到哪怕一点点的制约。所以，我们对欲望的追求已经失去约束，我们的社会也因此进入了一种可怕的恶性循环。打断这种恶性循环的唯一方法，就是为我们的社会注入一种不同的基因，给我们的社会一个不同的选择，引起人们的反思，唤醒人们的向往，激发人们的超越。注意，这就是人文的力量，也是我们提倡弘扬国学的原因。
人文的本质就是引导人向上。它应该是一种让人向上的文化，科学的本质也是这样。但是现在，科学实现着娱乐、消遣的各种需求，让我们的欲望和有关享乐的幻想都变成了现实，我们得到了大量满足欲望所产生的快感，但是也不知不觉地为之付出了巨大的代价，比如健康，甚至道德、良知。科学不但不能促进人们向上，反而成为让人堕落的巨大助缘。
现在，科学甚至变成了毁灭人类的工具——人类在研制大规模杀伤性武器方面“捷报频传”。那些杀人武器一旦失控，就会给人类带来巨大的灾难。前苏联的切尔诺贝利事件据说伤害了九百万人，让无数人死亡，让无数人患上恶性肿瘤等疾病，让无数孩子出现生理残障，让富饶的土地变成废墟，其影响可能需要八百年才能完全消除；前段时间，日本的核爆炸也引起了巨大的连锁反应，至今日本仍然处在核辐射的影响下，但这又该归咎于谁呢？这种武器、这种能量虽然在捍卫国家安全、改善人民生活的名义下诞生，但是有时却被用于扼制别人的自由、推行自己的强权与暴力。例如美国，它就把科学用于杀人，它可以非常精确地想杀谁就杀谁。那么，人文是不是起到了很好的制约作用？当然，西方的基督教文明还是非常强势的，但即使这样的强势文化，仍然不能制约战争和暴力。
我们的国学，我们的传统文化，到今天，已成了弱势文化，这种局面是非常严峻的。甚至，有的文化已经谈不上弱不弱势，因为它已经没有了，消失了。所以，这个时候，我们必须尽力去说一些该说的话，必须想方设法地给这个世界贡献一种善的信息。我们需要另一种声音。梦想被现实打碎，欲望与现实之间又存在着巨大的落差，我们的心灵已经非常疲惫了，我们活得太累了，我们的心中出现了巨大的空洞，我们需要找到自己的意义和快乐，需要有足够的精神力量，壮大自己的心灵，在红尘生活中离苦得乐，能自由、自在地生活。
每一个人都希望这样，只是好多人不知道，中华文化中就有这种东西。他们仅仅看到了传统文化中的糟粕，看到了一些落后于时代审美、时代需要的东西，就以为这是传统文化的全部。他们不知道这些文化的灵魂与精髓是什么，甚至不知道这些文化都在说些什么。换句话说，他们不了解中华文化。因为，主流声音不关注这些，他们关注的是一些与之相反的东西，比如享乐主义、混混文化等等。当他们自己已经失去对人文精神的探索、追求和坚守时，又怎么会提倡这样的一种文化，又怎么会发出这样的一种声音呢？这意味着，我们应该用一种现代人更容易接受的方式，诠释这种文化，展现一种非常本真的东西，展现一种非常壮美的人文风景，展现一种非常清凉的智慧力量。我们要告诉人们：你们正在寻找的美丽向往、心灵净土、灵魂归宿，就在这里。
我在国家图书馆讲座时，即兴演唱了一首西部民歌，好多人都非常喜欢，觉得很精彩。为什么呢？因为他们从来没有接触过这种东西，偶尔碰到时，也会因为某种误解或者方言的障碍而拒绝了它。所以我唱歌的同时，还给他们讲了歌词的意思，当他们发现这首古朴的民歌中竟然藏着这样的文化信息时，都觉得非常惊讶。好多人表示，自己从来没有听过这种声音。他们需要这种声音，却没人发出这种声音，这说明我们的文化和需求之间发生了断裂。
这种声音是什么？它是一种神性的声音，是一种超越的声音，是国学的精髓，甚至应该是国学的灵魂，我们称之为“大手印文化”。但是，直到今天，好多人还是不知道国学中有这种东西，他们没有深入理解过我们的国学，或者说，没有意识到它可以为现代社会带来什么，又会给我们的生活带来多么不一样的东西。
我举个例子，国学包括什么？包括儒释道。儒家文化中就有很多非常优秀的东西，比如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以及孟子的“养吾浩然之气”等等。儒释道三家都提倡个人修炼、自我完善，尤其后来诸多理学家关于修身的见解，更是显示出儒释道文化的许多相通之处。实际上，儒释道文化也罢，中国流行的一些文化也罢，都是相通的，好多地方仅仅是说法不一样而已。就是说，虽然它们看起来讲了不同的东西，但其中的文化精神是一样的。可惜，国学中的好多东西都没有被继承下去，比如修身，孟子说“养吾浩然之气”，但现在有多少人真的能养吾浩然之气呢？道家文化也是这样，非常可惜。
中国的道家文化那么博大精深，那么伟大，其中承载了有益于全人类的精髓思想，就连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这样的世界级大作家，也对道家文化非常敬仰。托尔斯泰专门研究过《道德经》，“勿以暴力抗恶”这一观点，就是他从《道德经》中汲取大量营养后形成的。圣雄甘地和印度哲学家奥修也专门研究过《道德经》。当然，道教中非常优秀的不只《道德经》，后来也出现了很多好东西，但是道教中却一直没有诞生康德、海德格尔这样的世界级大思想家，也没有诞生出佛教的龙树菩萨那样的大哲学家。中国的道教一直流于低俗，很多时候都只讲“术”，而不讲“道”，所以，很多精髓就被埋没了。这些东西有待于在座各位将来去挖掘、去弘扬，希望这里能诞生出一个优秀的哲学家，他能通过实践，把我们传统文化的精髓研究透彻并弘扬开来。
3.成为自己的“王”
●雪漠：“大手印”是什么？它不是一种神秘的武功，也不是一种能展示出来的、具体的东西，它的本质是象征，是符号。它很大，大到你根本就说不出来，大而无象，大象无形。中国古代有许多类似说法，比如大音希声、大象无形、大智若愚、大巧若拙等等，就是说，大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就只剩下一个符号、一种象征，就像那个你看不到边际的茫茫宇宙。这种象征非常像孟子所说的“浩然之气”。
承载了这样一种大象征、大境界、大智慧的文化，就叫“大手印文化”。大手印文化是中印文明的“混血儿”，它的身上带有鲜明的中国烙印，是印度文明的种子在中华文化土壤中生根、发芽之后，结出的非常美丽的果实。
我常说，西部有一种能让人接近神的文化，就是指大手印文化。我之所以说这种文化接近神，是因为它能让人实现超越。超越什么？超越人类心灵的局限性，超越一切事物对心灵的束缚，完成一种对神性的追求，实现一种绝对的自由与快乐。所以说，大手印文化是一种直指心灵的文化，它主张消解人的兽性，让人圆满人性，走向神性。
我认为，人性中包括兽性和神性。兽性是被欲望束缚的一种人的本性，神性是摆脱欲望控制、实现超越的人性追求。佛教把人性中的神性称为“佛性”，王阳明把神性称为“良知”。神性确实是人类的良知。
大手印主张，每个人都要无限放大自己的良知，最后超越自身的局限。它既有世界观——也即哲学主张，也有方法论——告诉你该如何放大良知，如何超越局限。它告诉我们，只要通过一些特殊训练，人就可以成为真正的人，成为“自由”人。
什么叫真正的“人”？大家可能不知道，现在有很多人已经算不上真正的人了，而成了工具，就像这张桌子上的一颗螺丝钉，它只是一个小部件。因为，好多人已经失去了独立思考，失去了对人生意义的追问，甚至不再关心自己活着的意义、生命的价值。他们仅仅是无数个细胞中的一个，他们的心已被世界裹挟而去，他们不能自主。世界流行什么，他们就变成什么。我有个学生说，他家乡的人们很有意思，不管流行什么，所有人都会一拥而上，一旦流行的热潮退去，所有人又会蜂拥而下。其实，这种现象不只发生在他的家乡，我们这个时代的大部分人都是这样。
时尚控制着我们的目光，时尚支配着我们的观点，时尚左右着我们的选择，时尚甚至也决定了我们认可什么，不认可什么。我们只是世界的克隆品，是滚滚东流水中的一个水分子，不知道自己应该超越出来，也无法实现超越，无法自主，备受束缚，缺少自由，但又甘心如此。因为，我们不愿改变自己的心灵。正因为如此，科学也罢，哲学也罢，人文也罢，在任何领域，能控制自己的人不多，能逆流而上、跃出水面的“浪花”也不多。“浪花”是什么？“浪花”就是大师。摆脱滚滚东流水的裹挟，毅然地跃出水面，超越母体的束缚，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大师。但是，我们中国有多少真正的大师？
我上次在国家图书馆演讲时，谈到了一个词，就是“控”。什么叫“控”？所谓“控”，就是被某种东西束缚了，被某种东西“控”住了，心就像笼中的金丝雀那样，无法自由飞翔，依靠主人的饲养维持生命。宠物们都是这样，可悲的是，现在连人也是这样。大部分人的幸福是什么？是外部世界的恩赐，是外部世界的眷顾。外界能给他们自己想要的东西，他们就是幸福的；外界不给他们想要的东西，他们就是痛苦的。他们的情绪，随着外界不断变幻，这一刻风和日丽，下一刻可能就会狂风暴雨，为什么呢？因为外部世界是无常的，一切都是无常的。这会儿属于你的东西，可能很快就会消失，或者换了主人，说不定你对它的兴趣也很快就没有了。明白这一点的时候，我们自然会放下很多东西。但问题是，我们对此往往是懵然不知的，很多人也并不认为自己活得像动物。
我为啥说我们活得像动物？因为，当某种诱惑向我们招手时，我们总是会按捺不住地向它跑去，就像老鼠冲向捕鼠器上的诱饵一样。我们在行动之前，总是觉得自己不会为此付出代价，也不知道自己可以拒绝这种欲望，只有在付出代价之后，我们才懊恼不已，觉得自己不该这么做。可是，懊恼有什么用呢？世界上最无用的，就是后悔。我常常强调要“忏悔”，但它不是后悔，不是懊悔，也不是罪恶感，而是真正地变心变命。要知道，你永远都不可能坐上某种时间机器，回到某一个昨天，改写那天发生的一切。而且，心要是不改变，类似的事情还会不断发生。
我们每一个人都不可能控制昨天，也无法预知明天，我们唯一能做到的，只有珍惜当下，珍惜“啪”的这个当下，当下控制好自己的心，当下拒绝欲望的诱惑。假如我们总是朝着诱惑跑去，跟摇尾乞怜的宠物，又有什么区别？我们为人的尊严在哪里？我有个学生对她家的狗说过这样一句话：“希望你下辈子能做个人，不用等着、盼着别人给你饭吃。”她说得很好。我们不要做总是用爪子扒着别人大腿，央求人家给它一口吃食的狗，我们要做心灵自主的人。我们要像“大漠三部曲”中的老顺一样，腰杆挺直了，把“老天能给，老子就能受”的万丈豪情，变成骨髓中的东西——我们要做自己的王。
什么是“王”？《西夏的苍狼》里的苍狼就是王。它虽然是一只狗，但是它跟其他狗不一样，它绝不会因为一点点食物，或者一只美丽的母狗，就忘乎所以，变成哈巴狗。它虽是狗，却体现了圣者的高贵与尊严。我在书里形容它的“王者气”时用过一个比喻：“纵然地球马上要爆炸，它也不会惊慌失措的。”不管世界怎么样，心都如如不动，不受控制，不被干扰，不受诱惑，也不感失落，你就是王者，是自己心灵的主人。王者之所以有“王”的姿态，是因为他们有一种强大的心灵力量，他们的心量像大海一样宽广，假象不能迷惑他们，利益不能动摇他们，美色不能诱惑他们，他们的心属于自己。就是因为缺少这样的一种力量，我们才不能成为自心的主人，不能成为自己的“王”。
我们总把快乐建立在外部条件上面，一旦这个条件改变了、消失了，或者没有出现，我们就不快乐。很多时候，我们不但自己不快乐，还会让身边的人不快乐，因为我们会告诉他们，这样的情况，谁也不可能快乐。我们影响着世界，世界又影响着我们，于是就形成了一个消极的、受控的、欲望化的恶性循环，流行概念由此而生。
我在国家图书馆谈到的很多“控”中，最主要的一种，就是流行概念形成的“控”。什么是“流行概念”？它是这个世界上流行的一系列术语、语言和观念。最可怕的一种概念，就是流行的价值评判体系。因为，假如你不成为流行价值体系所认可的人，你就得不到所有认可这个体系的人的认可，其中有时也包括你自己。
我有个学生，是个非常单纯的人，她只想简简单单地活着，实现一种非常简单的意义。但是，刚参加工作的时候，很多人都告诉她这是错的：单纯会让你吃亏，单纯会让你很难在职业上有所成就，单纯会让你受骗，人家也不会认可你，不会信任你。所以，她曾经费尽心思地隐藏自己、改变自己。她学着去关注别人关注的东西，比如薪酬、待遇、级别、未来的发展空间，等等。最后，她发现自己失去了心里最圣洁的地方，她无处安置自己的灵魂了，她开始厌倦自己曾经热爱的东西，甚至觉得生命是一种巨大的负担。
但是，人为什么一定要这样活着？有没有另外一种活法？
4.人是活给自己心灵的
●雪漠：我说过，人是活给自己的心灵的，不是活给别人的眼睛的。所有评价不过是一些记忆、一些情绪，说出口的同时，就已经结束了，你在乎也在乎不了，何必为了它们，过一种不符合自己真正需要的生活？
如果活在流行价值体系的操控下，你的人生就不是自己的，你的心也不是自己的，是谁的呢？是各种概念的，是各种标准的，是社会流行价值评判体系的。这时，人也不再是人了，是什么呢？是价值评判体系下的那些不由自主的浮标，是水中漂浮着的皮球，随着水浪的高低而起伏，没有自己的声音，没有自己的意愿，没有自己的方向，没有自己的追求。假如我们的心灵变成了浮标，我们中华民族就不可能在世界文明的格局中占据非常重要的位置，科学也罢，人文也罢，都是这样。
中国在宋元明清之后，几乎很少出现让世界为之眼前一亮的思想，我们的国人，也将过去那些非常优秀的文化遗忘得一干二净。为什么？就是因为缺少不受流行价值体系操控的心灵。当我走出国门，在法国法兰西学院谈东方文化，把大手印文化的理念告诉那些法国人的时候，他们觉得非常吃惊，因为他们不知道中国文化里还有这样的东西。有趣的是，他们告诉我，你不要说“东方哲学认为如何”，也不要说“大手印文化认为如何”，要说“雪漠认为如何”。注意，他们不喜欢“东方哲学”的这类表述，他们喜欢听到的是“雪漠”怎样认为，就是说，他们的文化追求一种个体化：你认为怎么样，就不要管别人认不认可，不要管派别，不要管流派。这一点非常好。但是，在我们的国家，有几个人能做到“我认为”呢？这种“我认为”，不光是知识领域的一种挖掘，或者说诘问，而更多的是独立于流行概念、流行价值体系的一种思考。那么，你敢不敢去思考并认可很多流行价值体系不认可的事？
要做到这一点，确实很不容易，因为大家都知道，满足欲望更轻松，对外部世界俯首称臣更安全，独立则需要放下一切。放下一切时，你才不会在乎自己能不能吃得更好，能不能穿得更好，买不买得起楼，人们是认可你，为你鼓掌，还是谩骂你、戳你的脊梁骨。这时候，你才能拥有一种独立的勇气。
注意，我强调的是“独立”，而非“对立”，是摆脱外部世界的控制，形成一种独立的思考，而不是跟外部世界对着干，不是你反对什么，我就支持什么，你给我什么，我就拒绝什么。不是这样的。现在的问题是，大家都说着相似的话，遵循着相似的逻辑与思路，甚至有着相似的追求。因为大家都受到了外部世界的裹挟，受到了流行价值评判体系的控制，被各种社会共识所左右，没有自己的思想，缺乏独立的思考和选择。房价上涨时，大家都愿意当房奴；文凭吃香时，大家就一拥而上地拿文凭。在这样一种价值体系下，拿不到文凭的时候很糟糕，但拿到了也很糟糕，因为拿到文凭但找不到饭碗的人也有很多。所以，中国文化的这种观念，以及流行的那种东西，已经严重地束缚了我们的心灵。希望在座的一些同学能够打破这种现状。
5.一切概念都是“戏论”
●雪漠：大手印文化认为，我们应该从各种流行概念中超越出来，打碎自己对这些概念的执著，实现心灵的自由，让自己的心属于自己，让自己的心灵发光。它还认为，每个人的本质都像太阳一样，都有智慧，每个人都是平等的，不是你不如我，我比你强，也不是我不如你，你比我强。但是，很多人的本有智慧都像蒙尘的明珠一样，无法焕发出自身的光芒。因为，我们的心灵被流行概念所“控”，不能实现神性的超越，不能实现一种独立自主后人性最大的张扬，得不到那种足以与世界抗衡、足以与世界平等对话的力量——这种力量，就是我说的“神性”。所谓“神性追求”，不是说真的有一个“神”，然后我们说上帝啊，请你赐给我一个什么东西吧。与那个没有关系。所以，大手印文化所倡导的改变，不是改变外部世界，不是调动某种暗物质和暗能量来实现自己的愿望，而是改变心灵，追求无条件的心灵自由与自主，驱散遮盖智慧太阳的欲望乌云，让智慧的光明照亮自己的人生。
大手印文化是最优秀的人类智慧之一，是西部文化的精髓。有了这样的一种文化，中国西部才出现了莫高窟。张大千临摹了莫高窟壁画，在世界上引起了很大的轰动，正是因为莫高窟壁画有着令世界惊叹的艺术价值。中国的艺术家中，能达到莫高窟那种创作水平的人，至今仍寥寥无几，但是，我们却不知道那些艺术家的名字，不知道是谁留下了那些不朽的画作。这样的作者才是真正的艺术家，他们不是单纯的画匠。因为，他们的作画，不是为了“名”，也不是为了“用”，而是为了“爱”。就是说，他们不想用自己的画换取某种东西，也不想千古留名，而是真正热爱这个事业。他们的爱和居里夫人对科学事业的爱是一样的，与无数伟大科学家的爱也是一样的。西方的一些人心中有着这样的一份爱，他们认为自己是在为上帝工作，不在乎人间的一切报酬，不在乎功利性的东西，所以西方世界才诞生了无数伟大的科学家。然而，他们不是神奴，他们心中的上帝，其实是自己内心的神性，而不是一个具体的人格化的神。他们的毫无功利色彩的追求本身，就是一种独立自主的精神，一种超越的精神，一种对神性的向往。同样，也是这种对神性的向往，让西部出现了莫高窟、敦煌学这样的东西。
这种境界，就是大手印文化的“大”。大手印文化认为，人类的心灵高于一切，心性高于一切，整个宇宙和人类的心灵都是平等的，人类的心灵可以包容整个宇宙，所以我们称之为“大”——博大，包容。它没有功利的政治、狭隘的民族观、偏激的理念等鸡零狗碎的东西，也不歌颂至高无上的神，它歌颂人的心灵，歌颂实现超越之后的独立自主，因此它反对迷信，反对偶像崇拜。到最后，它甚至要求人们打碎对它的崇拜和依赖，就是说，最后它连自己都打碎了。
为什么它要连自己都打碎呢？因为，科学也罢，文学也罢，人文也罢，其他学科也罢，无论在什么领域你都会发现，最终束缚自己的，还是自己最擅长的那些东西——你擅长什么，什么就会束缚你。因此，好多学者都无法超越自己精通的那些理论和思想，无法非常直观地感受这个世界、触摸这个世界、品味这个世界。这种经验、理论、思想、知识对人类心灵造成的束缚，叫做“所知障”。所知障非常可怕，它一旦形成，就会让你自以为是地拒绝很多东西，甚至拒绝比人类更伟大的存在，误认为自己的那杯水就是大海之水。现在有很多人都是这样。
所以，大手印文化强调要超越名相。所谓“名相”，就是流行于这个世界的许多概念。时尚一直在变，忽而这个，忽而那个，一会儿说“买房很重要，有房才有家”，一会儿说“女人要嫁个有钱的老公，这辈子才有依靠”，一会儿说“人格不重要，有钱有地位才算成功”，类似的东西还有很多。这些东西桎梏了我们的心灵，左右了我们的人生抉择，它们就是我所说的“概念”。
这些概念看起来非常合理，但大手印文化却称之为“戏论”，也就是一种游戏的说法，不值得人们去执著它。因为，世界上的一切都在不断变化，一切都像是游戏——人类自己建立的各种游戏，体育、科学、文化、文学等东西都是这样。最矛盾的是，人类建立的所有游戏规则，反而束缚了人类自己的心灵。
我举个例子，诺贝尔奖出现之前，也有人在各个领域钻研，但没人会因为得不了诺贝尔奖而烦恼；电影金像奖出现之前，也有人在表演，但没人会因为得不了金像奖而郁郁寡欢；茅盾文学奖出现之前，也有人在写作，但没人会因为得不了茅盾文学奖而觉得非常失落。所以说，束缚我们的，不是这个世界，让我们烦恼的，也不是这个世界，而是我们对各种概念的执著。
因此，大手印文化提倡我们看破这场游戏，跳出来，品味它们，体验它们，不要陷入，不要被规则束缚了自己的心灵，不要被它们“控”住。
6.远离“戏论”，就是“离戏智慧”
●雪漠：前几天，涵芬楼的赵万波先生给我送了一套商务印书馆出的外国学术经典，有四百多本，很有价值。他还送给我一套蔡志忠的漫画，叫做《东方宇宙四部曲》，是东方哲学与物理学的结合，不同于传统的物理学，这套书很有意思。我跟蔡志忠本人也聊过天，他说自己上学不多，但他的思想很奇怪，像个孩子一样，浮想联翩。他用了十二年时间闭关，专门研究物理学，然后画了四本漫画，专门探讨物理与宇宙方面的问题。他的看法很特别，独立于这个时代，甚至敢于否定这个时代的权威，在他的思维体系中，连爱因斯坦的理论都是错误的。他的观点到底对还是不对，我们不好说，但这种思维非常有趣。
在他的逻辑当中，似乎没有什么不可能的事情。例如，他是个漫画家，没学过数学，也没学过物理，却用自己的一套术语重新解释了数学和物理学，还以自己的方式研究微积分。所以说，他的心里没有任何概念，他的思路没有受到任何流行因素的干扰。这种思维具有一种巨大的创造力，有着无数的可能性，以至于他敢于挑战爱因斯坦的权威。或许，在他的心中，爱因斯坦并不是某种权威，而仅仅是一个提出过某种观点的人。他的挑战对不对我们不知道，正如我们不知道霍金的理论对不对一样。科学家也罢，哲学家也罢，思想家也罢，只要他的理论能自圆其说，我们的世界就会认可他，至于谁说得对，谁说得不对，需要在未来验证。
这个世界上流行着各种不同的哲学体系、科学体系、理论体系，如果有正确的，就一定有很多是不正确的。比如霍金的黑洞理论，他说得对吗？有一天，我和儿子聊天，他问我：“爸爸，霍金的理论对不对？”我说：“说不清，要是你也能像他那样，能异想天开，还能自圆其说，说到一定的时候，很多人认可了，你就是物理学家，也可能是哲学家。”许多学科也是这样。在许多领域，人类其实是在自娱自乐。我们就索性把它们都当成一种游戏，不要在乎它们，跳出来，用一种非常自由的眼光来看待好多东西，必要的时候，你还可以创造出自己的一套体系。中国缺的就是这种体系，缺少这种故弄玄虚的、能自圆其说的、能让世界目瞪口呆的东西。
西方有一个哲学家很有意思，他说人类是外星人的实验品，还说自己曾经被外星人挟持到一个神秘的地方去，在那里重新注解了一套《圣经》。他的话是真是假？不知道。他的《圣经》新解对还是不对？也不知道。但是，他在西方有无数的追随者。世界就是这样，世界上所有不同的体系也是这样，所有流行的文化都是这样。他们都在用自己的思路解释世界，谁能解释得好像真有那么一回事，谁的思路就会被人们认可，然后成为体系。
所以，大手印文化把流行文化叫做“戏论”。人类的许多东西都是戏论，都是自己建立并遵循一种游戏，制定一系列的标准和规则，设立不同的等级，比如学士、硕士、博士、博士后等等，所有认可这个游戏的人，都会遵循它的标准、规则与等级划分，把自己和别人分为三六九等，于是有了人与人之间的不平等。当你明白了这一切，知道它只是游戏，不值得在乎的时候，就会远离它的桎梏，这就叫“离戏智慧”。拥有这种智慧之后，你不在乎世界，只在乎自己的心，就是超越。你要让心灵去感受世界，不要用逻辑与理论去分析它，不要用外部世界加诸我们的种种东西，去衡量外部世界本身，要用我们生命中最本真的智慧品味这个世界，感受它的温度，感受它的脉搏，感受它生命的每一次律动，然后说出自己的感悟。大手印文化强调的是这个东西。为了实现这一点，它用自己特有的方式，解除了现有概念对人类心灵的束缚，这种概念就是分别心。
什么叫“分别心”？就是流行价值体系让我们产生的各种对立观念。比如，他的房子很大，我的房子却很小，我不如他；他成功了，我没成功；他的老婆很漂亮，很年轻，我有个丑老婆，或者没有老婆，我不如他，我失败；他当官了，我没当官，或者他的级别比我高，我不如他。我们本来是没有这些想法的，也不会用这些标签去衡量自己的价值，是外部世界诸多的流行观念控制了我们的心，这就是分别心。大手印文化强调要消除这种分别心，不要让流行于这个世界的各种概念束缚我们的心灵，要让我们的心灵变得包容、博大、朴素、干净。
7.所有的二元对立都是幻觉
●雪漠：用心灵去感受世界，不要被一切流行概念所限制，这是一种非常可贵的世界观。正是在这样一种世界观的观照之下，西部文化才会像今天这样，非常璀璨，非常丰富，仅仅一个敦煌学，就让整个世界为之目瞪口呆。
世界上有许多敦煌学家，日本对敦煌学的研究达到了一种疯狂的程度，然而敦煌学是什么？我告诉大家，敦煌不过是甘肃的一个县，光是敦煌县的周边地区，就有很多丝毫不逊于敦煌学的文化，例如凉州文化。凉州文化的典型代表之一，就是瞎仙们弹唱的“凉州贤孝”。它很博大，最有趣的是，每个瞎仙弹唱的东西都不一样，他们每个人都是一个独立的世界，这个世界里既有传承的部分，也充满了他们对世界非常独特的观察和洞见。西部有无数瞎仙这样的人，他们也是哲人，有自己独特的体系，有自己独特的思想，不受外部世界的干扰，在这片土地上静静地活着。因此，在西部大地上，每一个文化种类都有着自己独特的价值，每个地区都是一个文化圈，非常鲜活，非常丰富。
它丰富到什么地步呢？我举个小小的例子：甘肃有个夏河县，夏河有个拉卜楞寺，拉卜楞寺的文化绝不在莫高窟之下，是一个文化宝库。我在那儿当过一年的文联主席助理，对拉卜楞文化进行过研究，后来还提出要建立一个拉卜楞学，专门让一批学者去研究它，但是没人去管这个事情。为什么这么好的文化，却没人去管，没人去研究呢？因为，西部实在有太多这样的文化，西部人自己看不出它们的独特之处，但是对于整个世界来说，它们却是非常珍贵的精神宝库。
甘肃的天水有天水文化，陇南、陇东、陇西、定西、河西都有自己的文化，每个文化圈之间，都是相互包容，又独立封闭的，所以，每一种文化都被非常完整地保留了下来，其寿命都在几千年以上。这一点非常特别，跟西部人的生活态度、生命哲学有很大的关系。西部土地上的人们追求神性，非常质朴、本真，他们的文化也不是大一统的文化，而是用自己的心灵感受世界之后形成的文化，尤其是大手印文化。
大手印文化主张以真心观照世界，消除二元对立，消除所有概念对人类心灵的干扰。它认为，所有的二元对立都是幻觉，都是人为的产物，是人类自己建立的游戏规则与价值体系的衍生物，不是真实的绝对存在，仅仅存在于遵循这种游戏规则和价值体系的人心中，也只能对这些人起作用。
庄子不过是个编草鞋的人，他每天编的草鞋只能卖上几文钱，填饱自己的肚子，但是整个时代都非常尊重他，还有人请他去当官，但是他不肯去。像庄子这样的穷人也能赢得千古敬仰，说明那个时代的价值评判体系当中，有一种跟现在不太一样的东西。孔子也是这样，他像“丧家之犬”，被自己的国家驱逐，总是带着几个弟子——就像我带着几个学生来到北京一样——到处传播自己的思想。当然，我比他幸运一些，因为我还能讲课，还能吃上饭，还能帮助一些需要帮助的人，可是他有时连肚子也吃不饱。这样的一个人，却也赢得了千古敬仰。但是现在不一样了，现代人遵循的是另一套价值评判体系，这个体系有着很多能被量化的标准，比如金钱、地位、物质、财富等等。在现代的流行价值体系中，不管你有怎样的人格，有怎样的境界，有怎样的思想，只要你是个编草鞋的，是个公司小职员，是个卖水果的，或者是个清洁工，就没人会尊重你，没人会相信你，更没人会敬仰你。他们会觉得，你说了这么多话，但是自己连饭都吃不上，我为啥要照你说的去做？你怎么证明自己的思想能让我活得幸福快乐？他们认为，听了你的话会赚不上钱。这个时代最可怕的一点，就是穷人得不到尊重，没有地位的人也得不到尊重。这个时代已经异化了。
前几天，我参加中国作家协会全国代表大会的时候，作家们说稿费太低了，还说没有钱就没有尊严。注意，这说明现代社会盛行的游戏规则不一样了，人们心目中的“成功”，是以一个人的金钱和地位为标准的。如果一个街头卖唱的孩子说“追寻你内心的声音”，好多人都会嘲笑他，可能也有一些人会佩服他，甚至羡慕他，但是仍然不会效仿他，除非有一天他成为知名的歌星；苹果的总裁乔布斯说出同样的一番话时，却会变成这个时代流行的一种声音，他自己也会成为千万人效仿的对象。为什么呢？因为他赚了很多钱，他拥有足以让整个世界认可自己、敬仰自己的地位和财富。
当然，我并不是在否定乔布斯这个人，而是说，对于现代人而言，金钱与地位已经变成了某种硬指标，没有达到这个硬指标时，你就不可能得到别人的尊重。这是非常糟糕的。因为，这意味着所有人都在关注金钱和地位，而忽略了人格与良知，尤其不会去叩问自己的人格是否完善，自己有没有违背良知。这不是某个人的错，而是这种流行价值体系的必然结果。但是，如果每个人都不愿意正视这一点，不愿意远离这种价值体系、彻底将它扫出自己的心灵，这种价值体系就会一直控制整个世界，影响每一个人。它所催生的，也必然是道德底线的沦丧。因此，我才会在一篇文章中提出，谴责恶不如倡导善，倡导一种健康的价值观，倡导一种健康的活法，倡导一种对整个世界真正有益的东西。如果我们不愿远离流行价值体系，害怕会因此失去社会的认可，但又为了社会的道德沦丧而愤怒、不满的话，就会显得非常荒谬，非常矛盾，就像我们生下了孩子，又不能忍受他的哭喊和顽皮一样。一定要明白，单纯的愤怒和指责改变不了好多东西。
所以，大手印文化认为，所有的二元对立，包括贫富、贵贱、高下等等，都是必须清除的东西，都是不应该存在的。只要你能吃上饭，有衣服穿，有地方住，满足了必要的生存条件，金钱、物质、享受等东西就已经不重要了，因为它们跟你的幸福没有必然关系。这时候，重要的就是你的人格、智慧、精神，是你有没有完成你自己，有没有成为一个真正的“人”。
8.西部文化的超越基因
●雪漠：我刚才提到的那种理念，就是大手印文化所强调的“大”——大胸怀、大境界、大悲悯、大包容，它没有任何民族、国家、地域、群体、个体等局限性的东西，它不愿意用任何区域来限制自己的心灵。
中国古代的哲人就有这样的一种精神，比如，孔子在吃不饱肚子的时候，仍然想要为天下带来太平，想要建立一个大一统的社会。他竭尽全力地推行“仁”的理念，虽然没有成功，但这种胸怀、这种境界是非常伟大的。老子、庄子，还有墨子也是这样。
墨子非常优秀，也非常了不起，他的境界也罢、思想也罢，墨家学说的价值也罢，都不逊于道家，也不逊于儒家，只是他没有得到统治阶级的推崇，所以慢慢就被人们淡忘了。
墨家思想包括了“兼爱”、“非攻”，还有一种人间佛教的精神，比如太虚法师的思想和当代需要的好多东西。墨家几乎承载了所有优秀文化的全息，是个能包容一切的宝库，可惜人们没有挖掘它。
我认为，墨家学说中最优秀的，就是我一向强调的大手印的“手”，也就是行为。墨子强调要身体力行地实践自己的思想。比如，他提倡“非攻”，反对战争，还叫弟子们到各个地方去推行这种思想。很有意思的是，他们还建立了组织，用体系化的行为来实践自己的哲学思想。
大手印虽然没有被组织化，但是它同样强调实践，强调行为。它认为，如果你有大境界、大胸怀，却对百姓的苦难视而不见的话，你的境界也罢，胸怀也罢，就没有任何意义。当然，它与墨子思想以及好多优秀哲学体系的不同之处，在于它的“印”。
“印”是一种超越的智慧，有了这样的一种智慧，你才能远离现代流行的诸多概念，实现心灵的自主。它是西部文化中一个非常独特的烙印，也是一种非常独特的基因，各种文化形式都不约而同地体现出这样的一种东西。
例如瞎仙这个群体，他们就依托凉州贤孝，通过弹唱，把这种超越的理念、思想和精神传播开来，影响了一代又一代的凉州人，将“和平”与“悲悯”植入了凉州人的灵魂深处。这种影响，就像潜入夜的清风，也像无强无势的柔水，在不知不觉中渗入了凉州人的潜意识。因为，他们的弹唱并不是单纯地说理，而是在讲述一些非常鲜活的故事，从春秋战国到解放大西北，你想听什么，他们就唱什么。这些老百姓喜闻乐见的贤孝故事中，承载了西部人非常独特的一种文化与精神，它融入了西部人的血脉、骨髓，变成了西部人心灵的一部分。直到今天，这种文化形式仍然存在，凉州的广场上还有很多人在唱着贤孝。
我小的时候就是听着这些故事长大的，它对我的影响很深，甚至决定了我文学创作的基调。当你研究凉州贤孝的歌词时，就会发现，这种民间艺术有着浓厚的文学意味，其叙述方式跟托尔斯泰的小说非常相似，它不但影响了我的心灵，在文学创作方面也给了我很大的启发。所以，我在国家图书馆谈到凉州贤孝的时候，就称之为西部的“唱本小说”。实际上，它不是唱本小说，而是一种民间说唱曲艺。为什么我在那次讲座中把它叫做“唱本小说”呢？因为，我想在当代文学中找到一些具有超越意识的案例，却找不到，所以只能把凉州贤孝当成唱本小说，一边唱，一边给听众讲一些东西。这说明什么呢？这说明，超越意识正好是当代文学所缺乏的一种营养。
9.“不跟你玩了”就是“放下”
●雪漠：超越，就是主持人所说的“神性”。当世界上所有的规矩、外相、存在，对作家来说都是创作素材，都是心灵的营养，而不是枷锁和镣铐，不能干预我们的自由，不能控制我们的心灵时，真正的自由才可能产生。这种自由就是超越。
好多人都以为，身体和思想不受约束，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愿意怎么想就怎么想，这就是自由，但事实未必如此。因为，这种自由需要外部条件的允许，而且，在这个过程中你不一定能超越欲望的控制。如果你既想打破规则的束缚，又不愿战胜欲望，就很难实现这种对自由的追求。因为，你求什么，就会被什么控制，这是自然规律，不是人为的法则。比如说，你求财，就必须遵循赚钱的规则；你想升职，就必须遵循职场的规则；你想让某个女孩子爱上你，就要讨好她，达到她的要求。当然，不这么做，你也未必不能得到这些东西，但是你不敢远离这些规则，你不敢冒险，因为你害怕得不到。一旦你的心中出现诸如牵挂、担心、算计、比较、乞求之类的情绪时，就会离自由越来越远。因为这意味着你已经受控了。
所以，大手印文化强调的自由，不是在形式上打破某种规则，而是心灵的独立，是打碎自己心里那些乱七八糟、鸡零狗碎的东西，让你的心属于自己，而不是欲望的奴隶。
要想实现这一点，你就必须静静地观察这个世界，感受这个世界，发现这个世界上的诸多现象之间，那种微妙、有趣的规律，发现这个世界上的一切都只是游戏，跟你的快乐没有绝对的关系。当你在这种智慧的观照下训练有素时，你才会超越一切限制，得到自由。换句话说，我发现自己正在玩某种游戏，但是它不能让我快乐，反而给我带来痛苦，我就不跟你玩了。注意，这个“不跟你玩了”就是自由。
在佛教的话语体系中，“不跟你玩了”就是“放下”。大手印文化提倡放下，提倡当下。放下什么？放下欲望，放下外物对心灵的诱惑。你想诱惑我，但是我偏偏不被你诱惑，就是放下。一定要明白，如果你想诱惑我，我又经不起诱惑时，就会被你控制。世界上充满了这样的例子。好多人就是因为不能拒绝外物的诱惑，受到了控制，才会不由自主地做出很多让自己无法回头的事情。世界上所有的罪恶，都是这样产生的。
其实，“无法回头”也是一种幻觉和游戏。为什么呢？因为，不管什么时候，只要你明白了快乐的原理，真正反省自己，放下一些与快乐无关的东西，你的心灵就能获得真正的自由。当然，每个人都应该明白，你必须也必然为自己的行为和选择承担后果。一切看似对后果的成功回避，都只会让自己越陷越深，事情也会变得越来越糟糕。所以，永远不要抱有侥幸的心理，不要以为自己种下的明明是芝麻，却能收获西瓜。快刀斩乱麻，果断地拒绝一些应该拒绝的东西，才能真正地远离一些自己不愿意面对的困境。
10.不要和别人比，要和自己比
●雪漠：凉州贤孝的传承者一般是盲艺人，他们虽然看不见东西，却比一些看得见东西的人更接近真理。或者说，正因为他们看不见世间一些乌七八糟的东西，受到的干扰比看得见东西的人要少得多，所以他们更容易发现这个世界的本质，更容易超越一些东西。
我常说，如果一个人的眼睛总是发现诱惑、增加欲望的话，这种眼睛就不如没有了更好。为什么呢？因为它会增加你的烦恼，会让你痛苦。有一天，我和陈亦新聊天时问他，你觉得某本书怎么样？他马上就讲了好多书里的毛病。我说，你记住，长眼睛不是为了发现毛病的，如果你长了眼睛，是用来发现别人身上的毛病，让自己不愉快的话，你的眼睛就没有任何意义。眼睛是用来发现美的。
今天，我在书中看到一个姓王的居士，他给世界留下了一些很有意思的理念，他生前得过多年的疮痨，身上流坏水，有一天他突然大悟，发现了自己身体不好的真正原因。他说：我发现别人心里的坏水，就等于受到了他的传染；我一次又一次地发现，就一次又一次被传染。这样下去，我怎么能不得病呢？我不应该注意别人不好的地方，应该多去发现别人的好，把他的好给传染上才对。他的观点很有道理。而且，当他真的这样去实践的时候，原本无药可救的疮痨竟然不药而愈了。后来，他就专门用这个法子给别人治病。
如果你老是发现别人的毛病，就总会觉得不愉快，当别人的毛病与你的不快发生共振时，你的心里就会出现一种负面情绪，这种负面情绪又会吸引大量的负面能量，你会觉得看什么都不顺眼，这时，你的身心就受到影响了。所以说，如果你只会发现别人的毛病，不懂得欣赏别人的美，那么你自己也会变得越来越糟糕，不但斤斤计较，而且充满愤怒，越来越愤世嫉俗。你会像鲁迅那样，看谁都觉得不好，总是斗来斗去的。
鲁迅很伟大，我非常尊敬他，但问题是，伟大归伟大，他仍然老是生气，因为他老是发现别人的毛病。周作人虽然有政治污点，但是为人非常平和，总是发现别人的优点，他的文章也很平和，是另外一种大师。他跟鲁迅不一样的是，他看透了，除了写文章之外，什么都懒得做；而鲁迅是看透了，但还是要做，这正是鲁迅伟大的地方——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就是说，他明明知道这个世道已经坏了，但还是要拯救它，这种发心非常伟大。拯不拯救得了则是另外一回事。
然而，就算你充满愤怒，也未必能改变这个世界。
世界由人组成，所以世界的改变，也必须从一个又一个人的改变开始。如果我们的眼睛总是看见别人的毛病，自己就会一身毛病；如果我们的耳朵总是听到别人的毛病，自己也会一身毛病；如果我们的心里总是想着别人的毛病，自己更会一身毛病。最后，我们把别人身上不好的东西，全都吸引到自己的身上来，就会变得跟那些自己不屑的人一模一样，变得非常糟糕。所以，好多主张以暴力来反对暴力的人，自己也会变成暴徒。
当你用一种比较的心态来面对这个世界时，也是这样。你一旦进入这个世界的价值评判体系，就会觉得自己不如这个，不如那个。但事实上，你很可能比谁都强，因为你每天都在跟自己较量，都在进步。当然，如果你不跟自己比，只跟别人比，而且你的比较不能让自己更强，而是让自己变得怯懦，变得自卑，遇事只懂退缩，那就不如不比好。
有一天，我问一个太极老师，打太极拳能不能长寿？他说打太极拳很好。我又问他，那为啥好多太极大师才活了五六十岁？他说：“你不能和别人比，只能和自己比，打比不打好，就行了。如果人家是长寿基因，你的基因不长寿，那有什么办法？你打太极拳，只要觉得自己开心一点、舒服一点、健康一点就行了。”他说得很好。其实，做人也跟打太极拳一样，不要和别人比，要和自己比。你只要觉得今天比昨天快乐一点、明白一点、进步一点就行了，其他的都不重要。你的眼睛盯着别人身上优秀的东西，是为了学习它、感受它、享受它、品味它、咀嚼它、吸收它的营养，而不是要一比高下让自己不愉快的。
盲艺人之所以能创作出凉州贤孝那样的民间艺术作品，就是因为，他们的眼睛虽然瞎了，但是心没有瞎，他们的心更宁静，更能承载一种智慧。
我在小说《西夏的苍狼》中描写了一个黑歌手，他也是西部民歌的传承者。他虽然看得见东西，受到了一些干扰，但是经过脱胎换骨般的历练和训练之后，他的内心变得非常宁静，所以唱出了真正的《娑萨朗》——在香巴噶举的说法中，娑萨朗类似于净土佛国，黑歌手的《娑萨朗》，唱的就是这样的一种存在——换句话说，他在历练和困境中升华了自己的心灵，唱出了灵魂中最美的歌，而他的演唱本身，也是在实现着自己的价值。在这一点上，黑歌手与盲艺人非常相似。
11.真正的自由是心灵本有光明的显发
●雪漠：当年，前面我说过的那位王居士用“说病”的理念，救活了不计其数的绝症病人，只要有人来找他看病，他就告诉那个人，你得的是心病，因为你老是觉得这个不好，那个也不好，你应该发现世界的美，发现别人的好，学会真心地随喜别人。他的理念对人的触动很大，好多绝症病人就是听了他的话，学会用另外一种眼光看待世界，才得到了救治。
所以，如果你觉得现在的生活很不好，甚至很糟糕，就要换一种形式、换一种思维、换一种角度来看待身边的一切。假如你能做到这一点，你对世界的感受也罢，你身边的一切也罢，都会改变。换句话说，人格真正完善之后，你就会超越善与恶、苦与乐、利与害、恩与仇等诸多的二元对立，得到真正的自由，老祖宗称之为“解脱”。
佛教中有很多常见的说法，比如万法唯心造、浊世即净土、烦恼即菩提等等，它们表达的都是这个意思。今天，我又增加了一种新的说法：你们都玩这个游戏，但是我不玩，这就是解脱，就是自由。真正的自由是没有任何附加条件的，它不依靠金钱，不依赖物质，是一种独立的存在，是破除所有执著之后，心灵本有光明的显发。这就是大手印文化的世界观。
大手印文化既是世界观，又是方法论。当你形成这样一种观念的时候，它就是世界观；当你用这种观念来观照生活、来进行取舍的时候，它就是方法论。今天我们暂且不谈方法论，只讲世界观。
我在法兰西学院跟学者对话时，一个法国文学家问过我这样一个问题，她说，你说的自由跟我们说的自由一样吗？我说，不一样。你们法国人以前很自由，但是有一天，政府突然出台一个政策，不给你们某种福利的时候，你们就开始罢工，说明有了这个福利你们才自由，没有这个福利你们就不自由了。我去法国的时候，刚好碰上法国人在政府门前示威，因为他们的某个福利没有了。巴黎那么美的城市，有那么好的气候，有那么优越的人文条件，但许多人还是不快乐。不快乐，又怎么可能自由呢？所以，我告诉他们，你们的自由是依靠宪法、法律、福利等诸多条件保证的，一旦这些条件改变了，你们就不自由了，也不快乐了。我们追求的自由不是这样的，我们的心灵本来就很自由，你给不给这些东西，我们都非常自由。这种自由，是战胜欲望之后，一种真正的光明的显发，是智慧光明的显发，而不是某种很小的满足感。
东方人也罢，西方人也罢，只要战胜欲望、战胜贪婪、战胜仇恨，就会发现，自己需要的仅仅是一小杯水，有了这点东西，你就能开心、健康地活着。肚子如果饿了，再要上一个馒头，就可以活得非常快乐了。我们不会去觊觎别人的大海，更不想把别人的大海抢过来，大海的水太多了，对我们也没什么用。所以，我把西方人的自由比喻为月亮，意思是，它必须借助外部条件才能发光；又把大手印提倡的自由比喻成太阳，就是说，人本身就能发光。当时，一个法兰西院士说，为什么我们法国人的自由是月亮，你们中国人的自由就是太阳呢？他很不高兴地跟我辩论了半天，但是中国驻法大使馆的一位官员非常高兴，他悄悄告诉我，这些话我们不能说，但你们能说，因为，你们学术界不管怎么说，他们都不会提出抗议。后来，大使馆还请我们吃了一顿饭。
当然，我不是在信口开河，而是东方文化中确实有这样一种理念，它认为，人的自由取决于心灵的强大与否。就是说，人类一旦满足了衣食住行等基本生活需要之后，快乐与幸福，就取决于心灵，取决于你的心是不是明白，是不是清凉，是不是自由，能不能放下，跟外部世界没有太大的关系。能做到这一点，你就是明白人，是智者，也接近了神性，实现了超越；做不到这一点，你就没有活明白。超越就是这样。
12.西部、科学、宗教、信仰
◎嘉宾：提到西部我要讲三个关键词：西部、科学、宗教。西部在人类文化中有两个概念：一是美国文化意义上的西部，它代表着现代文明崛起的一种高歌猛进，和个人英雄主义的一种开拓精神；二是中国文化定义上的西部。
当我们说“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当我们说“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的时候，我们的古人已经塑造出了一个文学意义上的西部，它呈现在我们的文化血脉之中。即使我们说这种文化是苍凉的、寂寥的、大气的、磅礴的，即使我们在表达这种个人情感、思乡之愁，在“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的时候，依然有着那种天地之大的情怀下的一种升腾。这种文学意义上的形象，在近代文明开始，或者说早在中国文化开头的时候就中断了，所以说，在中国近代文学史上，西部整个文化几乎是比较失语的状态，因为其中更多的是一些民族救亡的、革命的、人生意义各种问题的争论。寻根文学重新剖析了我们民族文化骨子里的一些东西。于是，又出现了一种崭新的文学意义上的西部。依我个人的理解，这里呈现的是一种个人精神意义上的、自我放逐的、自由的、追寻的一种历练，这是我在西部文化中感受到的第一点。
第二点是，您谈到了哲学与宗教的一些终极问题，还有主持人也提到了科学和文化的概念。那么，我们生活在一个文化泛滥的时代，充满了各种各样的文化，比如说茶文化、诗歌文化、插花文化，甚至色情文化、厕所文化等等，全世界有关文化的定义不下四百个。那么究竟什么是文化？有人说与人有关的那些东西、那些事情都是文化，但这等于一句正确的废话。因为，我们给任何一个事物下定义，就是为了把握或者认识它，而不是用一个无限宽泛的外延去界定它。因此，我在这里提出我个人的一种理解：文化是一种生活的样板，它通过时间的积累，作用于我们的集体人格和思维模式。你作为一个中国人，带有一个典型的中国文化影响下的思维模式，而在今天这个时代，你想超越、认识整个世界，就在于你不断地努力，寻找一种力量超越你的文化母体，既有学习，又有开拓，又有进取。因为文化是有优劣、不同之分的，先进文化淘汰落后文化，这是大自然的规律。这就是我对文化的定义。
从这个意义上来看，科学的本质是什么？它也是一种文化。科学和科技不同，它不是单纯的技术体系。科学家的英文Scientist就是仿照艺术家的英文Artist来创造的，它诞生至今只有一百多年。一百多年前它叫什么名字？叫“自然哲学”。牛顿的名作就叫《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爱因斯坦在他的《我的世界观》中也说，科学如果没有宗教，科学就是瞎子；宗教如果没有科学，宗教就是瘸子。宗教和科学只是在不同的路径上，共同思考着一个关于世界的终极本质的问题，以及哲学永恒的三个问题：世界的本质是什么？我是谁？我和世界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如果说世界的本质是物质，我是赚钱的，我和世界的关系就是金钱的关系。马克思主义发现了物质的这种巨大的能动作用，因此，在一个前世今生就没有任何宗教信仰的国度里，才会生发出今天这种汹涌澎湃的经济大潮，这里我不再展开。
回过头来看，我们再批判和反思这种单纯意义上的工具——科学：当人类认为科学的手段能够斩除一切必然规律的时候，造成的就是二十一世纪这个文明高度发达的时代，竟变成了文明人杀文明人最血腥的一个世纪。我们提到了原子弹、三聚氰胺以及奥斯维辛之类的问题，于是二十一世纪又变成了一个信仰重新回归与重塑的时代。现在我们的问题集中于，究竟要在什么意义上建构我们的精神家园？
这一点引出了我今天要谈的第三个问题：宗教是什么？关于这一点，现在存在各种不同意义上的理解，我觉得有这样两点可以给大家思考。首先，高级意义上的宗教具备了三种特质：第一，它一定有一种悲天悯人的终极关怀；第二，它具备一套完善的、整体的神学理论，也就是说它一定是有真理性的；第三，它具备指导世俗生活的一整套行为规范。从这个方面来看，基督教和伊斯兰教都属于高级宗教。比如说穆斯林每天五次准时的祷告，并且有着一系列对个体的操练，基督教徒每个星期也会去教堂做礼拜等等。但是我们的儒教不具备这样的形式。即使它提到了“三省吾身”的要求，但是对我们的日常生活没有一种强烈的约束，就连这种反省也是建立在他的语言环境当中的，不是一种自我意义上的、内在精神上的反省。那么，生活在今天这样一个时代，我们以前是以国家的角度看世界，今天就要学会以世界的角度看国家。在世界文明的发展过程中，包括东西方概念的基础上，都是这样。因为这是一种人文的化身。同样作为共同的人性来讲，我们有哪些地方不同，有什么地方值得汲取、值得推敲，然后求得个人的一种进步。因此，某个时候我自己会有一种反思，当我们说通向真理的道路有无数条，条条大路通罗马的时候，会不会是我们还没有认识到，其实通向真理的道路只有唯一的一条，只是我们不知道而已？只有在走错的那一刻我才知道，但是选择的时候是不知道的。所以这需要一种洞见的智慧。洞见智慧重要的一点在于什么？获得一种自在智慧的自明过程又是什么？从一开始的时候，我们就要懂得做出明智的选择。
古希腊哲学开河之旅，苏格拉底在德尔菲思神庙上刻道：“认识你自己。”加尔文补充了另外一句：“不认识神，你就不可能认识自己。”人作为一个维度存在，另一个维度是什么？与动物相比我们是有人性的，人之为人的特性，不是吃饭，不是睡觉，不是性交，不是穿衣服，是因为我们有道德。道德一定是好的，但是道德具不具有绝对意义？这一点在西方神学世界中是很好解释的，它有神的存在，至高、至善、至纯、至正、至大、至伟。因此，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人性的完善是个不断向神性接近的过程，这是我的一个思考，但是东方文明可能更复杂一些，我没有时间在这里作过多的展开。
因此，我觉得我们不忙于对任何一个问题，尤其是终极问题，轻易地下任何一种武断的结论。因为在人类整个知识面前，我们显得太无知，而这种学习又不是一种单纯的科技理性上的学习。所以，在一种应试教育下往往造成的恶果就是，我们只知道答案之对错，却不辨人生之事，这样培养出来的，很可能是最冷酷的工具理性。这一点我也没有时间再去展开。
我最后再说一点：只有在一种发自内心的真诚意义上的忏悔，才有作用。比如说一般意义上来讲，我只要不犯法就没什么事，对吧？一般人都知道，不犯法就可以，因为法律诛行不诛心，但从道德和宗教意义上来讲，它要诛心。你心里有不干净的想法，就要忏悔，教徒要不断地反省自己。我看到一个女孩，动了那种想法，这在法律上是不犯错误的，但对于人性来说，你要有一种更崇高的追求，不断地自省。这是宗教与法律、科学在不同维度上的意义。只要人类还有两个问题没有找到答案，宗教就一定有它存在的意义：第一，世界的本质究竟是什么？我们实际上并不清楚这一点，但我们知道一定有一个终极存在，它不能靠你的知识去认知，而是要通过你的心去体悟的。第二，死亡究竟是什么？我们的文明建立在对死亡巨大的恐惧之上，努力也好，珍惜时间也好，因为我们不知道死后到底会去一个什么样的世界。有的人也认为，我死后，管他洪水滔天，于是干尽坏事，不怕自然报复。对死亡的终极维度的理解之不同衍生出了不同的文化，所以智慧启迪的作用在于，让我们克服对死的恐惧，实现对永恒的追求，用有限的生命追求无限的真理，在这个过程中实现人生的一种永恒性的存在，让我们的短暂人生定格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否则你就会像飞灰一般地消失。
◎嘉宾：刚刚提起鲁迅，我最崇拜的就是他，我是一个愤世嫉俗的人，所以看到了好多别人的坏，是不是我的身上就长了很多坏水呢？我今天的确要好好反省一下。周氏兄弟是两个不同的人，他们都是大家，人生道路不一样。当然，人要走什么道路，也是由性格决定的。所以说，鲁迅和周作人的情况不一样。周作人非常平和，但鲁迅是个愤世嫉俗的人。刚才雪漠老师说，你不要在乎外面怎么样，这一切都是梦，看透了，我不管。但是，我真的想说，如果这个世道很坏、很糟糕，道德出现了问题，发生了小悦悦等种种事件，你怎么还能坐在那儿无动于衷呢？做不到。庄子做得到，老子做得到，因为他们出世，他们不管这些东西，但是孔子他做不到，他就是要管这个事情。我呢，我是有点信孔子的这个道。但是问题在哪里呢？其实前几天我一念之间也有点动摇了，我说，这您能管得了吗？第一次来这个讲坛的时候，大家也听我说过，我们这个讲坛叫中国新文明系列学术讲坛，我探索的东西是什么？就是咱们中国几千年的文明遭到西方文化的冲击之后，咱们的出路到底在哪里？我追求的最大的东西就是这个，当然我们也要回答个人人生的问题。
刚才雪漠老师说他提倡的是神性，我对大家说一点：西方中世纪最传统的学术界，就是神性控制人类，基督教控制人性。那个世界是怎么回事呢？有了科学，有了信息技术，有了新时代，有了西方最近五百年比较强大的东西，这是事实。所以说，雪漠老师也在讲要召唤神性。其实，人真的很矛盾。俗话说，魔鬼和天使，我们身上有神性，但我们都是欲望之躯，我们有爱，对不对？所以说你要都是神性，我们怎么能做得到？做到这个，要出家，要当和尚，要去修行，那是少数人才能做到的事情，芸芸众生他做不到。所以，在儒家的观点当中，我们必然要走进社会，大家必然要活在社会里面，要结婚，有父母，有家庭，有同事。你对人性只能有所限制，要把它灭绝掉的话，这个做不到。这就是矛盾。
●雪漠：两位先生讲得非常好，我对鲁迅也非常敬仰，我在小说《西夏咒》中便提到过他。刚才这位先生说，人活在欲望之中，这是对的，我也是那样。但是，信仰不是叫大家都去当和尚，不是叫大家都不吃肉，更不是叫大家都像石头一样毫无感觉地活着，这不是信仰。我在中央民族大学的讲座里说过一句话，我说，大成就者是最懂爱的人。什么是大成就者？就是用整个生命实践了信仰，让信仰彻底改变了自己生命状态的人。
那么，信仰是什么？信仰是一种精神，宗教信仰就是一种宗教精神。宗教中最重要的，就是宗教精神，而不是某种形式。所谓“宗教精神”，就是自省、自律、自强。当一个人有了这样的精神追求之后，我们就说他有了信仰。其中，自强就包括“向往”。向往人类心灵当中非常美的一种东西。
你听说佛陀割肉喂鹰、以身饲虎时，希望自己也能像他那么伟大，这就是向往；你听说十字架上的耶稣为伤害他的人忏悔时，希望自己也能像他那么博爱，这就是向往；你听说地藏王菩萨发愿“地狱不空誓不成佛”时，希望自己也能像他那样慈悲，这就是向往。向往不是希望自己成为全能的神，主宰人类的命运，将世界变成自己满意的模样，而是希望自己能成为心灵的主人，变得慈悲一点、博爱一点、博大一点、睿智一点、快乐一点、自在一点。
没有向往，就没有信仰。信仰有两点，首先是信，然后是仰。换句话说，就是你相信世界上有一种非常伟大的精神和存在，然后你用生命的实践去学习他，靠近他。这就是信仰的本质。人类就是因为有了向往，才有了比现状更高的一种追求，人类的文明才能健康地发展。如果没有向往，人类世界就会充满纷争、充满愤怒、充满贪婪，充满各种把活生生的人变成动物的东西。所以，我们虽然活在欲望之中，离不开欲望，但是我们向往一种超越欲望的生活。鲁迅也一定是有向往的，如果没有向往的话，他就不会是鲁迅了。
我前面也说过，鲁迅非常伟大，他最伟大的地方，就是看透了但还在做。我也是这样，我也看透了。我怎么能看不透呢？我看透了这场游戏，甚至看透了今天的这场演讲。我很明白，现在，在座一些同学的心里或许会产生一种触动，产生一种向往，明白一点东西，但一个小时之后，它对很多人来说，就没有任何影响了。明天，大家可能就会忘记雪漠今天晚上讲过什么，再过几个月，也许你连雪漠的样子都记不起来了。但是，我看透了，知道很多事情没有意义，却仍然要做，仍然要说，也仍然要写。这就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我认为，这才是人的精神。你想救世，但救不了世，有时候你连自己也救不了，但你还是得救，这正是鲁迅的伟大之处。雪漠有道家精神，他看透了，但今天还是来到中科院给你们讲这些东西，还是像孔夫子那样，做着一些丧家之犬般的事情，为什么？就是因为“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我非常喜欢的一种精神是：虽然我们没有救世的可能，但我们必须有一颗救世的心；虽然我们没有成为神的可能，但我们必须有一颗向往神性的心。有了这种向往，我们才会一天比一天过得更好一点，一天比一天做得更多一点，一天比一天变得更崇高一点。这也是我对刚才发言的那位先生的一点敬意。他说了很多我也想说的话。
这个时代，是个欲望膨胀的时代，所以，想要拥有更好的明天，我们就必须从欲望的池塘里超越出来，长出自己的莲花。虽然这很难，但只要我们每个人都努力去做，并且保护好心里那颗非常干净的莲子，这个愿望就迟早会实现的。当然，即使长出了莲花，我们也不用抛弃这个世界，不用拒绝世俗的生活。我们仍然拥有这个欲望的池塘，池塘中的一切都是营养，都在滋养我们自由的心，因为我们不是脱离于池塘的假花。真正的莲花扎根于池塘，它不用逃避池塘的污泥，它已经超越了欲望，看到了比池塘更明广的天空。超越的人也是这样。希望我们每个人的心中都能长出那朵莲花。
13.儒释道与大手印
◎嘉宾：关于中国传统的儒释道文化，我曾经看过这样一种说法，我的印象非常深。它认为，儒家文化强调的是自正，方正的“正”，就是说“中庸”，不偏不倚；道家文化强调的是自然，自然而然；释家文化强调的是自觉，就是觉悟。请问您是怎么看待这个说法的？还有，您今天讲到的大手印文化，它的核心会不会是自觉，自我觉悟？苏格拉底所说的“认识自己”，这是不是一种自觉？
●雪漠：道家也讲究自正，也讲究自觉，佛家和儒家到后来也讲究自然，儒家后来也讲究自觉。到最后，它们已经相互融合，分不开了，把儒释道这三种文化分开的看法是不对的。我举个简单的例子，儒家发展到后来，王阳明讲心学的时候，已经带有很浓的佛教文化色彩了，他也提倡伦常、悟道这些东西。就是说，他把佛教文化里很多自觉的东西，都汲取到儒家的思想当中了。而且，佛教在最初阶段也是讲究自正的，这一点跟儒家一样。自正也叫人格修炼，或者人天乘，比如说，诸恶莫作，众善奉行，这就是典型的自正。佛教的戒律也是自正，它是佛教为了帮助人们远离欲望的污染、还原心灵本初清净所制定的诸多行为规范，反映到佛教信仰者的日常生活当中，就变成了一种伦理规范，这种伦理规范就是一种自正。佛教认为，没有自正就没有后面的自觉，也不可能实现自然。所以，这三家的文化有很多地方都是相通的。
我最近在看儒家的很多东西，发现儒家文化中谈到“敬”，它的“敬”，是无念状态、恭敬状态下的一种警觉，这非常像禅宗入门时的一种修道方法。孟子的“养吾浩然之气”也是这样，它也是一种修炼。
儒释道中有很多东西都是相通的，它们的区别在于最后的超越。在世间法——即非超越的部分，道家也罢，儒家也罢，佛家也罢，往往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只是各有侧重。不过，就像第一位先生刚才谈到的那样，儒家没有形成宗教，没有宗教礼仪，没有宗教组织，没有宗教体验，它只有哲学思想——在构成宗教的四个元素中，宗教礼仪是相当重要的——所以说儒家不是宗教，而是一种哲学体系、文化体系。虽然不是宗教，但是它自正，而且它的很多哲学思想里面，都已经暗含了其他两家的智慧。在这个层面上来看，儒释道三家确实是不可分割、各有专长的。
佛家最独特的地方在于超越部分，就是破除执著的部分，破除了所有执著之后，就实现了超越后的解脱。其他宗教不是非要追求这个东西，也就是所谓的出世间的东西。佛教到最后，要连“佛”也打碎，但道家是不提倡打碎“道”，儒家也是不打碎“孔子”，只有佛家到最后是佛来也杀、魔来也杀。比如说，大手印到最后连“大手印”也打碎了。这在佛教的话语体系中叫“破除法执扫除悟迹”。佛教认为，破除不了这个东西，就实现不了最后的超越。正是这一点体现了佛教跟别的宗教不一样的地方，也正是这一点显现出大手印的特点。
大手印是佛教文化中实现超越的那部分，当它以某种载体——比如说文字、语言或者人的行为本身——被表述出来，让人们认识它、理解它、接纳它、实践它的时候，就形成了“大手印文化”，它也叫“超越文化”，或者“终极关怀”。这一点讲起来非常复杂，有兴趣的朋友可以去读我的“光明大手印”系列。
14.宗教的精华与糟粕
◎嘉宾：我们一直在讨论宗教到底在社会上扮演了一个什么样的角色，起到了一种什么样的作用，然后我们往往发现两种极端：一种是这个社会没有宗教，把宗教当成了封建迷信，当成了故弄玄虚，在这样的社会中，在金等位、权等位的价值体系的主导下，我们人类缺乏对终极存在意义的敬畏，缺乏对死亡终极维度的恐惧。在这样一种缺乏恐惧的形态之下，我们读不懂“嗡玛尼呗咪”六个字背后的真义，也不明白为什么有人会愿意一步一磕头，从遥远的日喀则磕头磕到拉萨。这就是在宗教完全缺失的国度里面出现的一种形态。另一种是宗教极端主导社会的形态，比如说当今的伊斯兰社会，他们可以在神的旨意下，身上绑着炸弹，去为他们的信仰献出生命，甚至剥夺别人的生命，以此来完成对自己所敬畏的神的一种效忠。中间一点的状态，比如美国等西方社会，他们敬畏神灵，但又不会被神灵所主导，这样的社会在我们看来，就处在一个很好的景象。不知道雪漠老师认为，宗教到底应该在我们的社会中扮演一个什么样的角色？
●雪漠：宗教的东西分为两种：第一，精华；第二，糟粕。宗教中的糟粕很多，神神道道，故弄玄虚，骗钱害人，但这些东西宗教自己也在否定，也在反对，它们不能代表真正的宗教。这个世界上流行着很多宗教骗子，那些骗子所推崇的一些东西，就是糟粕，宗教自己也想剔除这种糟粕，但问题是，有时这些糟粕看起来反而比精华更像宗教本身，更能骗人，也更有煽动性。我们国家反对的就是这种东西。
偏激就是一种宗教糟粕，比如说一些极端分子把自己当成人肉炸弹，去屠杀一群跟自己观点不一致、利益有冲突的人，这就是宗教的糟粕。宗教的精华是什么呢？是宗教精神，是大悲悯、大关怀，是对整个人类、所有生物的一种悲悯之心，它追求一种有大悲悯而无热恼、有大快乐而无欲望的境界，这是一种非常高的境界。它关怀所有民族、所有国家、所有人类、所有众生，而不是把某个区域、某个群体之外的人都当成敌人，都当成对手。如果你不具备这种大悲悯，甚至不向往这种大悲悯，做出一些鸡零狗碎的事情，推崇一种非常狭隘的世界观，就不符合宗教精神，也不是真正的宗教。宗教的糟粕有很多，十字军东征就是典型的宗教糟粕，现在伊斯兰世界中出现的本·拉登之类的行为也是宗教糟粕，它们都不符合宗教精神，都是宗教应该唾弃的东西。
真正的宗教是什么呢？它应该是对人类的观照和关怀。它的精华应该是人类的太阳，在它的照耀下，人类自身就能像植物发生光合作用那样，诞生出一些新的东西，得到新的营养。如果没有这个东西，没有对伟大存在的敬畏，仅仅活在单纯的对物欲的追逐中，活在某种哲学的毒害下，人类就会变得非常苍白，堕落也将是不可遏止的。所以，一些哲学家曾经说过，就算没有上帝，我们也必须创造一个上帝。就是说，上帝是不是真实的存在，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的心中必须有一个上帝，必须有一种令我们敬畏的存在，它能激起我们的向往，让我们追寻更美好、更高尚的东西，让我们向上，阻挡我们走向放纵与堕落。如果没有这样的一个存在，欲望就会将人类卷向一个非常可怕的深谷，人类会像下山的石头一样，疯狂地滚向谷底。“神”也是一样。“神”是不是真实的存在，会不会像救世主一样，在必要时刻现身，拯救整个人类，这并不重要，但我们的心中必须有着对神性的向往。
德国的集中营里曾经有这样一个故事：一群遭受苦难的犹太人在审判上帝。为什么他们要审判上帝？因为，数以百万计的犹太人遭到了残酷的屠杀，他们所信仰的上帝却没有拯救他们。为什么上帝不拯救他们呢？如果是因为上帝对这场悲剧视若无睹的话，他就是可恶的，是罪恶的；如果是因为上帝没有能力拯救自己的子民，他就是无能的；如果是因为上帝不知道这件事的话，他就是无知的。无论怎么样，上帝都是值得审判的，因为他的子民沉浸在痛苦和恐惧之中，却得不到他的救赎。但是，这群人在审判完上帝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却是说：“来吧，我们向上帝祈祷。”为什么会这样？因为，审判完上帝之后，他们发现自己还是需要一个上帝。
人类需要上帝，因为人类需要灵魂的依靠，需要敬畏一种比人类更加伟大的存在，这种存在能让自己的心灵得到安慰，能让自己的精神得到升华，能让自己拥有一片安放灵魂的净土。宗教的意义就在这个地方。
15.文明是黑夜中的火把
◎嘉宾：我们都知道咱们中国文化上下五千年，源远流长，而且关于四大文明有这样一种说法：只有黄河文明是没有间断的。这一点让我非常引以为傲，也非常欣慰。但是，这样的一个文明古国落到了一种怎样的田地呢？现在社会上有一种设想：过一段时间之后，我们的国家可能必须出台某种法律，才能让助人者得到保护，也才能让人们得到帮助。这种现状非常可笑，但它同时又是可悲的。雪漠老师，您能不能告诉我们，中华民族上下五千年的文化到底给我们留下了什么，我们的文化在哪里，我们文化的精髓在哪里？最重要的是，知道这些之后，我们应该怎么去实现？
●雪漠：我必须告诉大家的是，在整个人类的时空中，文明仍然是黑夜中的火把，人类的历史永远不可能只有阳光灿烂的白天，人类诞生至今，痛苦与灾难远远多于幸福与和平。有人甚至能计算出，从人类诞生之日到今天有几天是没有战争，也没有争端的。他发现这段时间非常短，人类世界几乎一直充满了鲜血、炮火与硝烟。而且，从春秋战国到今天，每一个时代流行的，多是混混文化。就是说，在任何一个时代，喧嚣的都是欲望、物质、混混，绝不会是精英。好多精英，在他们自己的时代里都是被流放的。但是，这些人就像黑夜中的火把，只要人类存在，他们所承载的思想与精神就会照亮人类的心灵。比如屈原、苏东坡、韩愈这些人，他们在自己的时代非常有名，可掌握了主流话语权的仍然是那些追求物欲的人，这一点跟现在这个时代一样。不过，混混们的思想也罢，存在也罢，什么也罢，都会随着时光的流逝而被人们遗忘。他们可以掌控那个时代的社会舆论，可以影响他人的仕途，甚至生死，但是人们不会记住他们，也不关心他们的故事。人类真正会记住的，是释迦牟尼，是甘地，是托尔斯泰，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一些曾经点燃过人类心灵的伟大灵魂，他们所承载的精神与智慧，会像火炬一样，被一代又一代地传递下去。正是这一点，让我们的中华民族有了另外一种东西。
我们不要希望这个火把能驱散所有的黑暗，这是不可能的。为什么呢？因为人类的动物性决定了人类更关注自己的欲望。所以，我们不可能拯救这个世界，我们只能拯救自己，我们只能靠拯救自己来影响自己能影响的世界、拯救自己能拯救的世界，而不是靠拯救世界来拯救自己。所以说，我们所认可的文化，永远只对我们自己有用，只对我们自己生起妙用，只改变我们自己的生活状态。对别人有用的文化，则是他们所认可的文化。中华文明也是这样。中华民族有五千年的文明，但是留下的，仍然是屈指可数的几个伟大名字。
最近，我在研究王夫之的思想。那个时候，这个老头子非常孤独，也很潦倒，他生了病，饭都吃不饱，只能在一个朋友的资助下著书立说，没有人知道他的存在，也没有人听他说话。后来，人们终于发现，原来世界上还有一个这么伟大的人。后来，他的思想为中国文化注入了新的活力。从王夫之以后，湖湘文化中出现了无数的大师、大家、伟人。中华文明也是这样，你不要指望它能驱散所有的黑暗，你只要把这个火把传承下来，不要让它被时代的喧嚣所熄灭，只要有了合适的机遇，它就能点亮世界。当然，不能点亮世界也不要紧，它一定能点亮认可它的心灵。那么，我们就把它一代又一代地传下去，耐心地等待点亮世界的这一天。这一天什么时候来临都不要紧，我们只要向往它，相信它迟早会来临就可以了，因为这是人类的希望。
16.人类的文化要高于人类的现状
◎嘉宾：季羡林先生曾经说过，中国人自古以来便是一种整体思维，就是说，中国人是以整个国家、整个民族的利益来考虑问题的。但西方人是一种分析思维，他们永远都从个人利益出发，不顾一切地掠取大自然的资源，所以西方的发展比中国领先了很多。您刚才提到，我们国家不应该有“国家”、“民族”的这样一种界限，如果用这样的界限来限制我们的心灵，我们就不会有自由，但是我认为，我的信仰里面应该有“民族”这样的一个词语。因为，唯有如此，整个国家才有存在的机会，我们才会有“平天下”这样的一种目标。
●雪漠：人类的行为上可以有民族，可以有国家，甚至可以有你的团体，有你的家庭，有你个人，但是人类的文化一定要超越这个东西。我刚才说的就是人类的文化。人类的文化一定要高于人类的现状，这样，人类才有希望，才有向往；如果人类的文化跟人类的现状差不多，或者说它低于人类的现状，那么人类不但没有希望，没有向往，还必然会堕落。所以说，人类的文化一定要超越一个小的团体，甚至要超越一个大的国家，它要像太阳一样，照耀所有愿意站在阳光下的生灵，人类也罢，动物也罢，都是这样。愿意站在阳光下，愿意被太阳所照耀的那部分众生，我们就称之为“有缘众生”。
我提倡的是一种像太阳一样的文化，而不是否定国家、否定民族，更不是说你不应该为自己的国家和民族作出贡献，不应该捍卫国家与民族的安定与尊严。而是说，我们的文化不能弘扬狭隘的世界观。只有我们拥有了一种更大的、更高的、更包容的文化，并且用这种文化、这种精神来观照这个世界的时候，才不会为了某个群体的利益去做出一些伤害其他群体的事。
现在，巴勒斯坦的文化中有国家、有民族，以色列的文化中也有国家、有民族，结果是什么呢？就是他们斗得一塌糊涂。人类与人类自相残杀，是狭隘世界观的必然结果。所以说，我们的心中可以有民族，可以有国家，但是对整个人类都要怀有一种大悲悯，不要把自己民族、自己国家的利益凌驾于其他民族与国家之上，不要伤害另外一群人，也不能为了另一群人的苦难而欢呼。
同样道理，人类的行为中可以有暴力，因为人类不能消灭暴力，有人类的一天就会有暴力存在，但是人类的文化中必须有一种反对暴力的东西，有一种超越人类本身局限性的东西，必须有一种声音告诉人类“暴力是错误的”。要是没有这样的一种文化，人类就会陷入无休止的战争、战乱以及自相残杀之中，最终失去希望，集体堕落。
17.西方的术和东方的道
◎嘉宾：我在书上看到了一篇文章，题目是《中国的传统文化》。那篇文章里面说，中国古代有着卓越的思想，与古希腊差不多同步，不过，西方的哲学更重理性、逻辑、空间科学、自然科学与生产力的大发展，中国的哲学则更偏重于伦理和政治，也就是“修身、治国、平天下”。正因为如此，中国的人际关系和政治文化十分发达，自然科学、经济及市场管理就还在发展阶段。您是否同意这个观点呢？如果您同意的话，问题就产生了，因为这意味着自然科学和经济必须要发展，但是您刚才也说过，要不断推崇中国的传统文化。中国的传统文化在解释人的方面做得很好，可是它与现代科学有着一定冲突，那么您认为，如何在发展传统文化的同时，也发展现代科学呢？
●雪漠：西方文化和中国传统文化都非常好，各有侧重。中国文化重“道”，西方文化重“术”，所以在“术”的应用与发展方面，西方文化远远超过东方文化。但是，缺乏东方文化中“道”的滋养，使西方社会出现了很多用“术”解决不了的问题，这也是现在很多西方哲学家都在思考的东西。
因此，所有伟大的哲学家几乎都从东方哲学的“道”中汲取过营养，包括海德格尔等人。为什么呢？因为，单纯发展术的科学家很容易让人类陷入一种非常可怕的境地，很多国家就是因为信仰了这样一种重术而不重道的哲学，才招致了极大的灾难。所以，我认为，术非常重要，道也非常重要，重道的同时要重术，重术的同时也不能忘了重道。换句话说，我们既不应该偏废西方哲学，也不应该偏废东方哲学，它们一个是人类现实的妙用，一个是人类心灵的滋养，两者都非常好。
我举个简单的例子，现在有很好的信息技术，信息网络非常发达，传播的方式很多，但要是你不知道应该传播什么，这个非常好的网络就发挥不了它应有的作用；要是你传播了一种非常邪恶的、危害人类的东西，那么这个网络更是变成了罪恶的助缘，发挥了一种非常可怕的作用。同样道理，如果你知道应该传播什么，却不具备这样的一个信息网络，或者说，你不懂怎么用好这个强大的信息网络，那么你的东西就仅仅属于你自己，无法影响世界，无法为世界带来某种正面的信息与力量。所以，不要有一种非此即彼的观念，要各取所长，各补其短。
18.大手印与生命科学
◎嘉宾：今天雪漠老师将我们引到了大手印文化的门口，用一些大家都听得懂的话来介绍了大手印文化。但是，这里毕竟是中国科学院，我觉得我们不能不谈谈科学。我认为，大手印文化的源头其实是一种生命科学的实证，它是非常科学的。我想，在这个时代，如果能把文化和实证结合起来的话，一定能更好地弘扬我们的传统文化。我希望雪漠老师能针对大手印文化的源头和其中的科学性作一个简短的介绍。
●雪漠：这位先生说得非常好，大手印确实重实证。实证和非实证的区别在什么地方？非实证的科学可以思维，可以研究，它是通过理性的、逻辑的思考，然后得出某种结果，找到某种规律。大手印文化也有这个东西，但除此之外，它还强调要在生命中品尝到这个东西，亲身证实这个东西的存在，所以我们才称之为“实证”也就是“生命科学”。就是说，你要用生命去体验、去体会、去证实你所讲的这些真理，光是道理上明白它，是没有用的，你必须尝到它，让它生起妙用。
我们前面讲到的那种理性思维、理论基础，大家很快就能学会，也能弄懂，好多道理大家自己也知道。比如说，很多人都知道自己不应该陷入欲望，应该超越一些东西，但是他们做不到。问题就出在这个地方：没有经过实证的理论，没有办法真正地影响一个人的生命方式和生活态度。为什么？因为你明白之后做不到，身体不听话。身体不听话，就只有去实证，去踏踏实实地训练自己。
今天来这里的路上，有一个朋友专门问我，你能不能讲一讲大手印文化中生命科学的那部分内容？我告诉大家，大手印文化中有关生命科学的内容，正好就是它的方法论，就是说，你用什么样的方法训练自己，才能让身体听话。
大手印有许许多多的方法论，它们看起来都很神奇，很多人想不通其中的原理，甚至不相信它们能奏效，但是现代科学慢慢印证了它的伟大。比如说，你只要按照大手印文化的某些特殊方法训练自己，就能激活生命中处于休眠状态的某种基因。
在座的各位同学当中可能就有研究基因的，大家都知道，基因学告诉我们，很多心理疾病其实跟生理有很大的关系，好多心理疾病的患者，染色体上的基因都出问题了。大手印文化的方法论就是直接从修复基因入手，改变人的心灵。
所以说，大家不妨多验证，验证到后来，可能你就会发现，现代科学不断印证着中国传统文化的正确与伟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