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天堂蒜薹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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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四)

高羊听到老朱在办公室里打电话催饭店快来送饺子,顿时感到一阵恶心。他紧紧咬住牙关,生怕把好不容易喝下去的三啤酒瓶子水呕出来。

马脸青年还在那儿呕吐,但肚里已无东西可吐。看到他嘴角上挂着的血丝和涎线,高羊不由得可怜起来这个嘴硬的小伙子。

太阳西斜,光线已不如刚才那般毒辣,加上肢体已麻木,所以,他的心里感觉很好。后来又起了一阵风,凉飕飕地吹过,吹得炎阳曝晒过又被凉水浇灌过的脑袋瓜子有点发木发涨,但心里的感觉还是不错。他甚至产生了说话的愿望。马脸青年的干呕令他很不愉快。他歪着头,劝道:

“伙计,你非要呕吗?忍着点吗。”

马脸青年还是一声紧似一声地干呕着,并不回答他的话。

乡政府大院的尽头,停着两辆卡车和一辆蓝色的面包车,一群人正吵吵嚷嚷地往车上抬着东西,有抬箱的有抬柜的有抬桌椅板凳的,车旁站着几个人指挥着。他猜想可能有大干部搬家,直着眼看了半天,被那众多的财产撩拨得心烦意乱,便扭回头不再去看。

四婶不出声了,跪在地上,垂着头,头发披到地上,嗓子里克噜克噜响着,好像睡过去了。他的眼前又闪过“文革”初起时自己的老娘跪地挨斗的情景……他摇着头,驱赶着被马脸青年呕吐物招来的红头苍蝇……娘膝盖下垫着两块砖,双手背在身后……她把手按到地上,想减轻些痛苦,一只穿着翻毛皮鞋的大脚跺在了手上……娘叫了一声……那只手就像老鸡的爪子一样勾勾着,再也伸不直啦……

“四婶,四婶……”他轻轻地叫着。

四婶哼了一声,好像在答应。

个体户饭店里那个车技高超的小伙子又飞车而来,这次是一手扶车把一手提食盒,从两棵白杨树的缝隙里一闪而过,遗留下一股醋和大蒜的味道。

他抬眼望望太阳,太阳又下滑了一截,炽烈白光消逝,简直是有些和气温暖了。他知道那些警察同志已经开始就着醋、蒜吃饺子啦。这件小事背后好像隐藏着什么,使他惊惧不安。警察们吃完饭,就会把我从树上解下来,然后装上那台漆得通红的汽车,拉到……拉到哪里去呢?拉到哪里去也比锁在树上好,是不是?他询问自己,却得不到回答。后来他想死活都随便吧,“民心似铁,官法如炉”,犯法就得伏法。又一阵风刮过,白杨树的叶片哗啦啦响着,远处传来驴的叫声,听到驴的叫声,他的脖颈后凉飕飕的,再也不敢回想。

一个女人挽着一个包袱蹒跚进乡政府大院。他看到她在大门口与一个小伙子争辩着什么。那小伙子拦着她不让她进院。她愣往里闯,每次都被小伙子推出去。

后来,她还是进来了。她直奔白杨树下来了。

高羊看到挺着大肚子的金菊歪歪斜斜一阵风般刮了过来。她呜呜咽咽地哭着。小包袱里包着一个圆圆的东西,好像一颗人头。走近了才看到是一颗西瓜。高羊不敢看金菊那张脸,长叹一声,低下了头。想想金菊,他觉得自己的命并不是太苦,人应该知足。

“娘——娘——”他听到金菊就在自己身旁哭着,“娘呀——我的亲娘——你怎么啦——”

我没哭……高羊对自己说,我没哭哇我没哭……

金菊跪在四婶面前,用双手捧着那颗肮脏的花白头颅,像个大嫂子、像个老娘们一样絮絮叨叨地哭着。

高羊抽着鼻子,闭上眼,用力去听远处田野上男人们使唤牲口的吆喝声。毛驴的抑扬顿挫的高叫钻进他的耳朵。他怕听毛驴的叫声,就看着金菊和四婶。

阳光黄澄澄的,照着四婶被金菊双手托起的脸。

“娘——都是女儿不好——娘,你醒醒吧——”

四婶慢慢睁开眼,白眼珠一翻,立刻又闭上了。两滴焦黄的大泪珠子从四婶眼里滚出来。

高羊看到四婶伸出生满白刺的舌头舔着金菊的额头,像老狗舔小狗,像老牛舔小犊。他有点反感,但想到四婶的双手如果不被锁在树后,绝不会用舌头舔女儿,心里的反感立刻消逝了。

金菊从包袱里解出西瓜,用拳头打破,然后,抓出红瓤来,往四婶嘴里塞着。四婶呼噜呼噜哭着,呼噜呼噜咽着,像个吃哭食的孩子。

高羊被瓜瓤勾引得肠胃痉挛,心里又产生了对这对母女的鄙夷:你也该让一让我,我也不会吃你的。

马脸青年什么时候停止了干呕?高羊只顾看金菊啦,竟然不知道。

马脸青年身体滑下来,团簇在树根上。他那颗头耷拉着,上身往前倾着,也是一个下跪磕头的姿势。

两个女人又大哭起来。吃完了西瓜,有劲哭啦!他想。又禁不住扭头去看,那个西瓜连个尖都没吃下去。金菊抱着四婶的头,哭得浑身打战。

“菊儿……苦命的孩子……娘不该打你……娘再也不管你了……你去找高马……好好过日子去吧……”

那两辆汽车满载着家具,头重脚轻,摇摇晃晃地开过来。

警察们吃完饭,吵吵嚷嚷地走过来,高羊听着他们沉甸甸的脚步声,顿时又紧张起来。

汽车开过来了。嘎嘎吱吱地响着。车玻璃反射着金光,司机有一张通红的大脸膛。

后来发生的事到死也不能忘记。

乡政府院子路不宽,也许是司机喝多了,也怨马脸青年头长,也是他命该如此——装满家具的汽车在路过马脸青年时,车厢上露出来的一块三角铁在他的脑袋上剐了一下,裂开了一个白乎乎的大口子,白了一霎霎,就咕嘟咕嘟冒出了黑血和一些豆腐渣一样的东西。马脸青年哼了一声,身体往前一栽,头颅虽长,也没触到路上——反锁在杨树上的双臂拉住了他的身体。他的血喷在路面上,发出扑哧扑哧的声响。

警察们呆了一会儿。

老郑破口大骂红脸司机:

“肏你的妈!你这个王八蛋!怎么开车的?”

结巴警察急匆匆脱下警服,包住了马脸青年的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