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黑土里栽蒜沙土里埋姜
杨柳枝编篓蜡条儿编筐
绿蒜薹白蒜薹炒鱼炒肉
黑蒜薹烂蒜薹沤粪不壮
——蒜薹滞销时张扣对县府办公人员演唱片断
一
四叔把滚烫的铜烟袋锅子抡起来,打在金菊头上。她听到头盖骨响了一声,一阵刺痛,一阵愤怒,一阵委屈,使她做出了与年龄不相符的动作:她一屁股坐在地上,像撒娇的女孩子一样踢蹬着脚,把饭桌上的水碗都踢翻了。她哭叫着:
“噢——你们打我——你们打我——”。
“该打!”四婶恶狠狠地说,“打死你这个不正经的东西!”
“你才不正经……”金菊叫着,“你们这些土匪……”
“菊!”大哥方一君威严地说,“不许你这样对咱娘说话。“
方家两兄弟把高马打翻在地,站在灯影里,模模糊糊的身体,显得分外高大。额头上热乎乎的,金菊抬手一摸,摸到一掌血,她尖叫了一声:
“哎哟,把我的头打破了呀——”
方一君在灯影里晃动着,他的残疾的腿使他无法不晃动,他晃动着说:
“菊,咱们做子女的,第一条就是要听爹娘的话。”
金菊啐了一口,说:
“我就不听,就不听,就不给你换老婆……”
方一相咬着牙根说:
“打得轻了!惯的!”
金菊端起一个碗扔到她二哥身上,喊着:
“打吧!土匪,你来打吧!”
“你还真疯?”四叔歪着头说。他的脸被煤油灯照着,像青铜的颜色。
“就疯!”金菊对着饭桌踢了一脚。
四叔像头老狮子一样跳起来,抡起烟袋,对着金菊的头一顿乱凿。金菊双手抱着头,哀号着,滚到一边去。
高马在方家兄弟背后,手按着地,慢慢地爬起来,嚷着:
“不许打她,你们打我。”
金菊望着高马晃晃荡荡的高大身材,心里一阵冰凉。
方家兄弟闻声回头,大哥晃荡着,二哥身体笔直。高马往前一扑,扑到篱笆上,篱笆响着,和他一起倒了。方家院子里辟出一块菜地,种了几架黄瓜。很久以后,高马回忆起他随着篱笆倒下时,感受到的愉悦和倒地时闻到的黄瓜的味道。
“快把他弄出去!”四叔说。
大哥和二哥踩着倒地的篱笆,把高马架起来,拖拖拉拉地往门外走。高马身体高大,身体沉重,压得大哥弓腰圈腿,身体矮了一大截子。
金菊在地上打着滚,哭着,听着娘的教训:
“从小就惯你吃,惯你穿,把你像个宝贝疙瘩一样侍弄着,你说说,你还要怎么样……”
大哥二哥一定是把高马扔到街上去了,她听到墙外“呼通”一声响,紧接着是关大门的咣嘡声。大哥和二哥一高一矮两条身影长长地印在地上。她厌恶这身影,尤其厌恶大哥的身影。这奇怪的影子横躺在她的胸膛上,使她产生了一种凉森森、黏糊糊的感觉,好像有一只癞蛤蟆伏在胸脯上。她的心抽紧,打了个滚,坐在倒地的篱笆上,哭着,哭着,心里的懊悔感情由涓涓细流变成汹涌的狂潮,淹没了委屈和悲痛。她眼睛里泪水干涸,想毁掉一切的愿望促使她跳起来,但她的头晕得很厉害,只好又跌坐在篱笆上。她的手伸进黑暗中去,摸着一根黄瓜的生满硬刺的藤蔓,用力拔出来,拔出来之后又用力拽,把藤蔓拽断,扬起来,对着蹲在桌子旁吧嗒吧嗒抽烟的爹掷过去。黄瓜藤蔓在灯影里打着滚飞行,好像一条死蛇。
它并没有落到爹身上,落在了乱七八糟的饭桌上。爹跳起来,娘爬起来,动作都十分迅速。
“反了你啦……小畜生!”爹狂叫着。
“气死了……气死我了……”娘哭叫着。
“金菊,你怎么能这样呢!”大哥诚恳地说。
“狠揍!”二哥气冲冲地说。
“你揍吧!你揍吧!”她晕头涨脑地跳起来,对着二哥闯过去。
二哥一撤步,身体侧立,一把揪住了她的头发,咬牙切齿地揪了几下子。然后用力一搡,就把她送到黄瓜地里去了。
她觉得自己已经疯了,用力号叫着,双手乱揪,捞到什么就揪什么,揪断了身边的黄瓜又揪自己的衣服。
她听到大哥训斥二哥:
“老二,你怎么能打她?爹娘在,她无论有多少坏处,也该让爹娘管教,咱们当哥的只能劝说。”
二哥嗤哼了一下鼻子,说:
“哥,你少来这一套!老婆给你换了,好人让人赚了!”
大哥也不反驳,瘸着腿,踩着篱笆走过来,半罗锅着腰,伸出两只冰凉的手,抓住她的胳膊,想把她拉起来。这两只冰凉的手捏着她的胳膊,又使她产生了深深的厌恶,她摇着肩膀,挣脱了。
大哥直起腰,愁苦地说着:
“妹妹,听你哥一句话,起来,别哭啦,爹娘都这么大年纪了,屎一把尿一把地把咱们拉扯大也不容易。做儿女的,不能惹他们生气。”
金菊哭着,心里的火稍稍平了些。
“都怨哥不争气,生了个瘸腿,自己没本事讨老婆,却要亲妹妹去换……”大哥一边说着,一边不停地倒动着腿,高粱秆扎成的篱笆在他脚下咯咯吱吱地响着,“我窝囊啊……”大哥突然蹲下,用两个拳头捶着头,呜呜地哭起来。
她看到大哥痛苦欲绝的样子,心一下子软了,呜呜的号哭变成了低声的抽泣。
“妹妹,你过你的好日子去吧……老婆我不要了……光棍一条……活到哪天算哪天吧……”
娘走过来,说:
“都给我起来,你们这些冤家……又哭又嚎的,让邻亲百家听着像什么事……”
爹也走过来,威严地说:
“起来!”
大哥顺从地爬起来,咯咯吱吱地踩着篱笆,抽抽搭搭地说:
“爹,娘,我听你们的话。”
金菊呆坐了一会儿,也爬了起来。
二哥早溜进屋里去了,把收音机开到最大音量。收音机播放着地方戏,一个女人在噢噢地唱,拿腔拿调的,跟哭也差不多。
大哥搬了一条小凳子,放在金菊背后,按着她的肩膀说:
“坐下吧,妹妹。'大风刮不了多日,亲人恼不了多时',到了要紧的关头还要靠亲哥热妹,外姓旁人,是万万靠不住的。”
金菊一时软弱得站不住,在大哥手掌的压迫下,她坐下了。
爹和娘也坐下了。爹抽旱烟,娘东村西村的找例子开导她。
大哥进屋去调了一碗粉子水,蹲在她面前,要替她敷头上的伤。她看不惯大哥这种低声下气的样子,一挥手,把他推开了。
“听话,让哥给你抹抹。”大哥说。
“你管她干什么?不要脸的东西!”爹说。
“就你要脸!”金菊又叫起来。
“还敢强嘴!”娘咋呼着。
大哥也找了个小板凳,四个人坐着,都不吭声。
一颗大流星窸窸窣窣地响着,把天河都划断了。
“爹,诸葛亮临死时是不是也陨了一颗星?”大哥讨好地问。
收音机里正放着评书《三国演义》。
爹轻蔑地说:
“诌书咧咧戏!哪有点真事。”
“菊儿,你还记得吗?你两岁的时候,我背着你,领着你二哥,到南小河里去捞鱼,把你放在河边。捞了半天,想起你来了,一看,没了,可把我吓坏了,到处找找不到你,可把我吓死了,你二哥眼尖,喊:'大哥,在这里',我一看,你正在河里翻筋斗哩,我扛着网跑出去,一扒网子,就把你给扒上来了。你二哥说:'好大一条鱼!'……那会儿,我的腿还好好的,第二年就得了'贴骨疽',成了这个样子……“大哥叹息一声,低声笑起来,“一转眼快二十年了,你长成一个大闺女啦。”
大哥连声叹息着。
金菊没有哭也没有笑,她听着门前场上那枣红马驹响亮的蹄声和高直楞家成群鹦鹉的啼叫声。
爹在鞋底上磕磕烟袋,咳嗽一阵,吐一口痰,站起来说:
“困觉吧,明天还要起早下地。”
爹进了屋,拿出一把黄铜大锁,走到大门口,搭上门环,咔嚓一声捏上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