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胡同东边高直楞家的鹦鹉叫到第四遍上,四婶用脚勾了一下四叔,说:
“老头子,该起来了,鹦鹉都叫了四遍啦!”
四叔坐起来,披上一件夹袄,装上一锅烟,点着,抽着烟,听着那些鹦鹉们梦呓般的叫声,四叔说:
“你到院子里看看天上的星去!我总不信鹦鹉叫,一些玩的鸟,又不是公鸡,也能报时辰?”
“人家都说鹦鹉很灵。“四婶的眼在暗夜里神秘兮兮地亮着,“你去看过那些鸟吗?绿毛的,黄毛的,红毛的,什么色的都有,嘴巴都勾勾着,扎到毛里去,眼珠都晶晶亮。人家都说这些鸟邪魔鬼祟的,高直楞发的是鬼财,我看着也不地道。”
四叔不答腔,把那烟袋子抽得通红。鹦鹉们的叫声从暗夜里传来,高一阵低一阵,四婶眼前跳动着那些花花绿绿的鸟儿,它们用眼斜看着她。
……
她拉起被子,盖住腿,有些害怕,盼着中年女犯人能快回来。走廊里又有当兵的在叫号,又有人踏踏地走步。
……
走到院子里,四婶身上凉森森的,一只猫的油滑身影在墙头上一闪就不见了,她打了一个颤,把脖子往里缩缩。抬头看天,天上星光灿灿,天河东南西北,河里的星比去年好像密集。她寻找着那并排着的三颗星,它们在东南方向挂着。半个黄月亮在东天边上露出头,天才半夜。她走进东墙根新盖起的牛棚里,摸着黑给春天新买的花母牛槽里添了一簸箕草。母牛趴在地上回嚼着,两眼绿幽幽的,一听到槽里草响,它呼地爬起来,头往前冲,弯弯的牛角正撞在四婶的额头上。四婶捂着头骂一句:“你这个死牛,碰死我啦。”
母牛刷啦刷啦地吃着草,四婶转到槽后,摸摸它的肚子,心里想着:再有三个月,就该生小牛啦。
“什么时候啦?”四叔问。
“才半夜,你再打会儿盹吧。”四婶说,“我又喂了一遍牛。”
“不困啦,”四叔说,“也该走了,昨天白跑了一趟,今日得早走,母牛又走不快,磨蹭到县城,天也就亮了,五十里路呐。”
“俺就不信有那么多卖蒜薹的。”
“你不信也得信。满街都是人,牛车,马车,拖拉机,脚踏车子,还有摩托,从冷库排队,一直排到铁路北,都是蒜薹,都是蒜薹,都是蒜薹,听说冷库里快装满了,再收两天就不收啦!”
“这年头,卖点什么也不容易。”
“再待会儿,把老大和老二叫起来,让他们装上车,套上牛!“四叔说,“我也受够了,被金菊这个杂种折腾的,心脏出毛病啦,一动弹就心慌。”
“他爹,这两天老大和老二嘀咕着要分家,你知道不?”
“我又不瞎,还看不出来?老二是怕老大影响他找老婆,老大一看金菊铁了心跟高马,三换亲散汤,也想分出去光棍一条过日子啦。这些杂种!”四叔愤愤地说,“卖了蒜薹,再盖三间屋,就分家。”
“金菊跟咱俩过?”四婶问。
“让她滚!”四叔说。
“高马能拿出一万元?”
“那小子能吃苦,今年包了四亩'叫行'地,加上自己的二亩,一共种了六亩蒜,我那天从他的蒜地边走,看到他的蒜长得头一份好,我估摸着他能拔六千斤,六千斤就是五千块,咱先要过来,那五千块,让他明年还,便宜了这个小杂种!我不能让她把个私孩子养在家里!”
“金菊去了,高马的钱都给了咱,少受不了罪……”
“你还去可怜她?”四叔把烟袋往炕沿上一磕,忽地跳下炕,“饿死个杂种才好。”
四婶听到四叔到牛棚里看了看。又听到四叔敲着西间的窗格子叫:
“老大,老二,起来,帮我把蒜薹装到车上!”
四婶也下了炕,点着灯,挂在门框上,然后,从缸里舀了一瓢水,倒在锅里。
四叔问:“你往锅里倒水干什么?”
“熬点汤给你喝。”四婶说,“要走半夜路呢!”
“你给我省着点吧!”四叔说,“我坐在车上,走什么路?你弄点水把牛饮饮吧!”
老大和老二走出屋来,站在院子里。夜气很凉,他们都缩着膀子,一声不吭。
四婶往一只瓦盆里添了三瓢水抓了一把麸皮撒在盆里,又找了根烧火棍搅了搅,端到院里甬路上。
四叔拉出母牛来,让它喝水。母牛呆呆地站着,嘴唇呱嗒呱嗒响着,却不喝水。
四婶召唤着母牛:
“喝喝喝……喝点水……”
母牛站着不动,身上散着热烘烘的臊味。鹦鹉们又噪叫起来,叫声像一团云,飘过来又飘回去。那半黄月升高一些,照在院墙上,黄黄的一片。星光黯淡了一些。
“再给它加点麸皮。”四叔说。
四婶又抓来一把麸皮撒在瓦盆里。
四叔拍拍母牛的角,说:
“喝吧。”
母牛低下头,鼻息吹得瓦盆里水响,然后,咕嘎咕嘎地喝起来。
“你们还愣着干什么?”四叔不满地咋呼着两个儿子,“快把车抬出去,把蒜薹装上!”
老大和老二把地板车的架子抬出去,又把车轴和车轮拿出去装上。村里贼多,不敢把车放在门外。蒜薹在南墙根下堆着,都捆成了把,上边罩着塑料布。
四叔说:“提桶凉水泼泼,省着掉分量。”
老大提了桶水,用瓢舀着,哗啦啦啦往蒜薹上浇。
四婶说:“让老二跟你一块去不好?”
四叔说:“不好!”
“死犟死犟的!”四婶说,“到县里去买点好饭吃吧,没干粮捎了。”
“不是还有半个谷面饼子吗?”四叔问。
“都好几顿了。”四婶说。
“你拿给我吧!”四叔把牛拉出大门,套好了车,回来,披上破棉袄,把半个凉饼子揣到怀里,找一根树条子挟着,走出了大门。
“越老越糊涂,”四婶说,“让老二去卖还不行?真是糊涂。”
老二冷笑一声,说:
“俺爹怕我贪污哩!”
老大则说:
“老二,爹是心疼咱。”
“谁要他心疼?”老二嘟嘟哝哝地说着,回屋里困觉去了。
四婶长叹一声,站在院子里,听着牛车轱辘的嘎吱声渐渐消逝在朦胧的夜色里。高直楞家的鹦鹉们发疯地叫着,四婶惶惶不安,在院子里踯躅着,满身涂着苍黄的月光。
监室的铁门又被推开,警察取下四十六号手脖上的铐子,她疾走两步,扑到床上,好像死了一样。
趁着警察关门的当儿,四婶哀求着:
“政府,行行好,放俺回去吧,俺老头子的'五七坟'到了……”
回答她的,是铁门的一声巨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