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
十有九年,夏五月,伐越。越子勾践御之。王伤,卒于槜李[1]。子夫差立。
传
阖闾十九年。槜李。
黑压压的天空,四野一片寂静,却可嗅得到兵刃的气息。吴人两三万的军队,便驻扎在这里了。虽说暗色将尽,但仍是夜凉如水,铁甲无声。正中那顶帐篷,最是厚大,气度也自不凡,门前紧紧的守着一队士兵。只是帐中一片漆黑,无声无息的。反是它斜后方一座较小的帐中,烛光影影绰绰,显见里面仍有人未曾休息。
这里面却有两人,皆盘腿而坐。两人中间的桌上,正摊了张羊皮,上面赫然就是檇李的地形。正交谈间,忽的帐影一闪,就走入一人,口中道:“两位大人好生辛苦,竟一夜未睡么?”声音虽不大,却刚硬得很。
这人比原先那两人都年轻许多,但那二人见了他,都忙不迭的站起来,双手交握,微弯了腰行礼,口称“王子”。正是王子夫差。
夫差径自走到桌前。他因身上有甲,不便坐下,便只弯了腰俯视那张地形图,打量了一阵,直起腰来笑道:“我才听说,越国军队整个晚上都在拜巫。父王仍未起身,便先来和两位大人商议。”
那两人也仍站着,听了夫差的话,其中形体高大的一人便笑道:“越人早被逼得阵脚大乱,如今也只能求神问卜了。只是,天道远,人道近,怕济不了事。”
“伍大夫此言极是。”那人正是伍员。“九年以前,越人趁着我们攻打楚国,竟悄悄攻了我国国都。今日之战,正是要他们晓得厉害。那越王勾践,继位不过一年,被我们攻得手忙脚乱。想来越国入我国疆,也是指日可待的。”夫差说了这话,心中也甚满意,道自己仍有事情,便一径去了。这一来一去,不过片刻而已。
伍员目视帐门,微微笑道:“夫差果然勤奋尽责。这么早,不但起身,连铁甲都穿戴好了。长卿,你也无话可说罢?”
旁边那人正是孙武。他亦是目视帐门,却微微一喟,道:“你道他这么早起身,披了甲,专门来到你我帐中,只是告知我们越人拜巫之事么?”伍员眉头一皱,孙武又续道:“此次伐越,五军之中出了上中下三军,越国势小兵微,断不成患。但大王只令夫差随军,其他王子皆留守国都,夫差若是善加利用,只怕这太子之位就要定了。”
伍员道:“自终累太子过世,大王一直不更立太子,终非长久之计。几个王子当中,唯有夫差志高胆壮,自然当立。”其实这吴国自太子终累两年前去世,剩下的几个王子中,争夺就极激烈。夫差与伍员接纳甚深,伍员也一直在阖闾面前力荐于他,孙武也自然知道。他两人都是阖闾的重臣,一言既出,份量都是非同小可,而且他二人公策、私谊都极投和。唯有在这立太子一事上,意见相左。
孙武道:“夫差胆气虽壮,却是急功近利,刚愎自用。大王近二十年的谋设,吴国成霸之势已成,倘若夫差主国,只怕成霸虽易,守霸却难。”目光一沉,“太子虽然过世,却留下了王孙。父死子立,原是先王之法。依我看,若立了王孙,尚可免了王子间的争夺,有百利而无一害。”
伍员却道:“王孙尚是幼童,如何可立?纵便夫差行为有差,”他沉着一笑,“还有我们。只要辅助得法,吴国何愁不霸?”
孙武仍是摇头:“大王春秋正盛,王孙虽小,也无可虑。至于夫差,”他看一眼伍员,“子胥,只怕他现在虽对你言听计从,日后却未必。”
他二人谈话之间,天色已经渐亮。伍员还要再说,帐外却是一阵喧哗,跟着就有军情报进来。“孙将军,伍大夫,越国遣了一批兵士,向我们逼过来了。”
伍员马上就问:“直接过来了吗?没有人来致师?”通常两军对阵,挑头的一方总要先派几个勇士向对方挑战,这也算是对阵之礼。故此伍员有此一问。
夫差此时也赶了过来,不住口的就问:“有多少乘车?行什么样的阵式?有多少随行之兵?”
“这越人甚是奇怪。无人来致师,也没有一辆兵车,只是有大约一两百徒兵,排成平平的三派,一直走过来。”
夫差轻蔑一笑:“越国连兵车都没有了么?想是最后剩几个散兵游勇而已。不足为患。”
孙武却沉吟道:“他们已经多日不敢出战,如今骤然出兵,一无致师,二无兵车,这其中只怕大有文章。”立时传下令去:“去请大王起身。三军列方阵以待。”
夫差心里一惊,率先就向主帐行去。所谓令行禁止,不过片刻功夫,方阵就已列好。阖闾、夫差、伍员、孙武都各乘一辆兵车,立于阵后。两军对阵之处,地形一片开阔,最是适合兵车驰骋。向前望去,果见整整齐齐的几排人,都是铁甲裹身,手握长剑,逶迤的密密而来。他们后方,虽可以见到越国军旗招展,其下兵车重阵,却是动也不动。那前行兵士,眼见逼近吴国大军,第一排人,便都举起手中之剑,霎时兵甲相映,精光四射。吴军中便是一阵鼓响,那阵势忽而一变,马嘶旗动,兵移车行,恍如平地间陡的风起云涌一般。这方阵乃是孙武费尽心血训练而成,其中蕴含了奇正之变,不可胜数。这一变化,正是要混淆敌人耳目,以期一击得手。
哪知那队越兵竟半点惊慌都不曾有,仍然向前行进。孙武眉头一皱,心知有异,正拟再催鼓换阵,越军前排之人忽的举剑横在颈间,背后一声鼓响,便听唰唰连声,竟然一起刎颈而亡。吴兵大惊失色,阵势也顿然停住。可越兵之中,前排人虽是齐刷刷的倒了下去,后面的人一丝不见犹豫,越过他们的尸体,再一排排举剑自刎。不过片刻,阵前已是尸横遍地,血流成河。阖闾诸人一时也不免怔住。那方阵原是在变换之中,如今人人心惊,阵脚顿时乱了。
那一边鼓声立时大作,无数战车就冲了过来。孙武大惊,看这数量,怕是有近千乘,心知越国定是发了倾国之兵,在此孤注一掷了。他马上下令击鼓,谁知击鼓之人因为心慌意乱,竟将鼓敲得不均不匀。这一下阵势更乱。孙武大怒,一把将人推开,亲自执起鼓来。鼓声密集,正是将方阵变为圆阵的命令。方阵变圆,首尾相合,其实亦是无首无尾,最是适合防御。只是阵中人心已乱,一时之间,却成了个不方不圆之阵。阖闾唰的拔出腰间之剑,一面命令催动战车,一面喝道:“不可惊慌。有乱阵者,斩!”阵势这才稍稍稳定。夫差已经催车冲了出去。阵前喊声震天,兵戈交击,箭矢满天乱飞。两边陷入混战。激战中忽听阖闾哎哟一声。伍员之车近在身旁,望将过去,只见阖闾倒在车上,顿时大吃一惊,只道他受了流矢所伤,慌忙示意孙武,从阵中抽了一队出来,护着阖闾的车离开,他自己却令左御接了旗,立在正中,暂充主帅,以定军心。孙武权衡局势,知道对方是拼死一搏,而己方虽然阵脚暂稳,军心已焕,阖闾又已受伤,此消彼长,自然不能再战下去。当下鼓点一变,圆阵又变,由前改后,一面抵挡,一面就要收兵。
夫差在阵前却是听得大怒,喝道:“越人行此诡计,乱我军心,如何能就此罢手?”喝令自己的战车不停的向前催动,手中长剑飞舞。他车后自然也有一队跟着他向前冲去。孙武见夫差不听号令,心中着恼,手下加劲,鼓声更急。夫差正杀得兴起,恍如未闻。孙武把眼望去,见他虽然英勇,实则已陷入越军之中,跟着他的那一队步兵,也已和吴兵主阵断了联系。孙武心里一急:大王已伤,可不能再失王子。当下将令旗一挥,一阵鼓声高昂,密合的阵尾,忽然裂开,一队战车便冲了出来。越军料不到吴军改守为攻,变得如此之快,一时手忙脚乱,在阵前被吴兵冲得人仰马翻,那一队吴车便接应到夫差的人马。夫差虽然仍有不甘,但眼见得自己身边,车马损失过半;耳听得厮杀声中,孙武鼓声如雷霆震怒,滚滚传来,毕竟拗不过军令,到底跟着这队人撤回阵中。阵势又霎的合起。
吴越兵力,其实差别颇大,越人见吴军要退,正是心之所愿。尤其刚刚孙武为救夫差,阵势开合,如大海突生怒涛,又瞬间波平浪静,早将他们震摄得胆战心惊,更不敢恋战。再者由于伍员应变得快,他们并不知道阖闾已伤。不过装模做样呐喊一番,也就趁势收兵了。
阖闾之伤,却在足趾。他左脚中趾,竟被一戈生生击断,回到帐中,已是痛得几欲昏厥。大战才过,营中人来人往,却是一片寂静。虽然三军顺利撤回,但是伤亡既多,国君又损,这一战,其实是等于败了。诸将心中都极沉重。军队从槜李向姑苏行返,不过行了七里,偏偏又下起雨来,雨势虽不甚大,却极持久,如慕如艾,搅得人心更烦。伍员本来主张先回国都,以方便阖闾养伤,但这雨一来,道路便不好走,为怕路上颠簸过甚,大军只好再度停留。又生怕越人得空来袭,营中戒备亦极森严。
过了两日,越人不曾来袭,阖闾的伤势却越发沉重起来,人也昏迷不醒。伍员、孙武都是忧心如焚,夫差更是日日守在阖闾帐中,不敢离去。再两日,阖闾忽的醒了过来,一睁眼便见到夫差。夫差见他醒了,由不得大喜,跪在床前,不住口的问安。阖闾摆了摆手,便令人去请伍员和孙武。待他二人到了,阖闾已在扶持下半坐起身子,夫差也侍立一旁。
二人便上来行礼。阖闾点了点头,却道:“夫差,你过来跪下。”
夫差一怔,却一言不发,跪在了阖闾床前。阖闾便道:“你可知是何人伤了你父?”他虽然面色极苍白,话语却还不致软弱无力。
夫差身子一僵,垂首答道:“是越王勾践。”
阖闾再问:“你待要如何?”
夫差答:“孩儿定要提兵灭越,报此大仇。”
阖闾便从床边拿起自己的佩剑。那剑长六尺有余,剑格镶玉,剑鞘花纹罗织。唰的一声剑便出鞘,顿时精光凛凛,耀人耳目。阖闾伸出两指,在剑背上轻轻一弹,声如龙吟,不绝于耳。他抚剑而观,忽叹了口气,归剑于鞘,看向夫差,低低喊了声“邘儿”。
夫差本名“邘”,但自冠礼后有了字,便少听人称自己的名。如今听阖闾脱口而出,心中猛然一热,禁不住升起无限孺慕来,不觉就抬首看向阖闾。阖闾便将剑交到他手中,说道:“吴国由你继承。你不可忘却今日之仇。”
夫差心中狂跳,大喜之后又继之以悲。阖闾那话,不啻遗言。遂将剑举过头顶,叩头说道:“孩儿定然不会忘了父王之仇。”
伍员和孙武都是心中大惊,料不到阖闾之伤,竟严重至斯。尤其孙武,见阖闾仓促中立夫差为君,着实心中忧虑,不知是祸是福。阖闾再叹了口气,看向他二人,说道:“你们要好好辅助夫差。”眼光定住在孙武脸上,“还要照看好王孙。”孙武心中一凛。阖闾话声顿歇。夫差大骇,探过身去,跟着就滴下泪来。伍员、孙武也赶忙跪下。帐外兀自雨丝缠绵,片片行行,无边无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