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
元年春,王正月。驱民十万建阖闾陵。二年,陵成。伐越,报槜李也。胜于夫椒。越子勾践入朝。祭先王于陵。
传
吴王夫差二年。
楚国的都城,原本一直在郢,但自昭王十一年被吴国攻入郢都之后,便将首都迁到了鄀城。到如今虽不过十年有多,鄀城之繁华已不下于当年之郢。城中心有家店铺,正是四方道路汇通之处,所以一直热闹非凡,这店的规模也甚大,不但在鄀城是第一,就是整个楚国中,也别无可比,三教九流的人物,都可以在这里找到。
这一日午时,店中仍如往日坐满了人。西边一桌前,有一大一小两个人,那小孩子看上去不过七、八岁年纪,生得眉清目秀,麻衣束发;而旁边那人,三十岁左右年纪,一身黑色麻布深衣,只在腰间用丝带束住,头发也和那小男孩一样束着,只是带了顶方冠,脑后用根玉簪子定住,一见便知是中原装束。但这本是都城,有四方人物原不稀奇,所以他二人也并不引人注目。
他们面前,摆了两个小小的酒尊,这男子给自己和那小孩都斟满了,笑着说:“重儿,这酒称作醴,是用糯米做的甜酒,你尝尝看。”那小孩子名唤韩重,闻言果然端起酒尊来喝了一口,跟着就皱起眉头说:“师父,我们要在楚国呆多久?”
男子笑容不减,反问道:“怎么?想家了麽?只是你家中再也无人,回不回去有什么要紧?重儿,”他顿了一顿,再接着说,“齐国我们怕是不再回去了。”
韩重垂下头去。他亲人已没,所以和师父一路向南行来,还不觉什么,但一过了江、入了楚,满眼是南冠结衣,充耳皆荆腔楚语,便立时生了无尽的愁思,只盼能再看一眼中原山水。“我、我连他们的话都听不懂。”他低低说道,声音里不知不觉就有了点委屈。
“时间久了,自然能懂。重儿,师父奔波了一生,哪里不得安身?只要你莫要总想着中原事物就是。”说罢,举起酒尊,饮了一大口,笑道:“这醴的味道不错。”看着韩重,再说:“不过,我们在楚国呆不久,你不愿学楚语,也无妨。”
韩重抬起头,问道:“那我们离了楚国要去哪里?”
那男子的面容慢慢严肃起来,不答反问:“重儿,你可知师父最爱的什么?”
韩重点了点头:“师父最爱剑术。”
男子却摇了摇头:“不是剑术,是剑。”再饮一口酒,续道:“天下之兵器,精良者尽在大江之南,而最精妙者,俱在吴越之地。吴越之兵器,最神奇又莫过于剑。重儿,你可知季札挂剑的故事?”见韩重摇头,便接下去说道:“王子季札乃是吴国先王寿梦的小儿子。当初他出使中原各国,路经徐国,与徐国国君结为好友。那徐君什么宝物不曾见过?但是一看季札的佩剑,立时惊为神器。只是他心里虽十分爱慕,却不敢开口相求。但季札却看出徐君的心思,便暗暗决定将剑送了与他,只是担心前路危险,所以打算待使命完成再将剑交给他。谁知等季札再回到徐国,徐君已经死了,于是他便去他的墓前祭拜,走时,将剑挂在墓前的树上,以慰徐君之思。”
韩重听了,心道:“人死不忘旧约,那位王子季札,当真是义薄云天。”心中便生了无数思慕。耳边只听师父说道:“呀,可叹我出生太晚,无缘得见。当年那墓边之剑,却不知便宜了哪一个?”心里暗暗说道:“那剑既是季札送于徐君的,旁人岂有随便拿走之理?”这话放在心中,却不曾说出来。
他师父又说:“那季札之剑,在吴人眼里,只怕还只是普通的事物。传说吴王有三把绝世之剑,一曰龙泉,形状如登高山、临深渊;二曰泰阿,剑纹巍巍翼翼、如流水之波;三曰工布,如珠如玉,连绵不绝。”说罢,长长一叹。韩重看向师父,见他悠然出神,不敢打扰他。过了一阵,他忽的从腰间解下自己的佩剑,放到桌上,道:“与吴剑相比,此物只是破铜烂铁而已。”当时天下,佩剑之士多如牛毛,他这般举动,倒也无人侧目。
韩重再问:“师父,既然好剑都在吴国,我们为什么要来楚国?”
“只因吴王本来还有第四柄神剑,名曰湛庐,不知为何,竟被楚王得了去。当年秦王为了此剑,曾经兴兵攻楚,却没有成功。后来吴国破了楚国之都,遍寻不到此剑,想必是被楚王带走了。如今只怕还在楚宫之中。”说至此,双眼倏的放出光来。
韩重年纪虽小,心思动得却快,听师父如此说法,已经隐约明白,惊道:“师父,难道你要去楚宫偷剑不成?”他知道事关重大,虽然吃惊,仍是压低了声音。其实周围一片楚声,却未必有人听得懂中原话。
那男子微微一笑:“重儿,今晚上你一个人要好好呆在房间里,等师父得了手,我们连夜离开楚国。”
韩重听了此言,不知怎的,只觉一阵惊心。他知道他这师父,向来随性所之,所以虽然心里害怕,也只得点了点头。那男子又轻轻叹道:“若今晚出都,很快就可到吴国了。”再斟了酒,举起酒尊,却又不饮,只是盯着酒,再出起神来。韩重只觉他那声叹息甚是沉重,又见他竟似满面惆怅,心里倒呆了一呆。
两人正沉默间,忽闻一阵喧闹。循声看去,却是不远处有一桌,只一个男子,正和那店主人争执。说是争执,其实只是那店主在说话而已。听了一阵,韩重低声问道:“师父,是不是那人无钱付帐,店主不肯依?”他师父看他一眼,心里微微惊异,暗道:“这孩子果然聪明,到楚国不过几日,已然能听懂这许多话。他刚刚还抱怨听不懂,只怕不是听不懂,而是不肯听。”却不说破,只是点了点头。见那店家正自冷笑道:“谁不知道这国都是最繁华的?哪日没有许多人跑进来找饭吃?不过总要有点自知,没钱就去挣,再不然去讨,难不成大摇大摆的吃霸王餐麽?你这身衣服虽不值钱,脱下来也能顶个三五钱。罢了,今日我倒霉,你脱下衣服,不再与你计较。”再看那人最多不过三十岁年纪,一身粗麻褐衣,想来甚穷,只是浓眉深目,闻言向那店主瞪了一眼,顿时浑身冷冰冰的,气势上毫不输人。看到此处,那男子心道:“这人只怕不是寻常无赖,一时行了歹运也是有的。出门为客,能帮便帮罢。”心念才转到这里,人已起身走了过去,对店主人道:“我来替这位先生付帐。”说罢,从怀中摸出一把钱币,都是椭圆的形状,正面刻了两个文字,正是楚国最常用的蚁鼻钱。笑问:“够了麽?”
店主人接了钱,便换过笑脸道:“够了,够了。”离了此桌,心里却在想:“天底下竟然有这样的滥好人。”
这桌边的男子似乎也是吃了一惊,看向那黑衣男子,见他面白无须,双目炯炯有神,嘴角却微微弯着,甚是温文,心里就生了好感。“我名石乞。”
“子求。”那黑衣男子帮他,本来是一时冲动,并没有和他攀谈之心,此时见他虽报了姓名,也毫无交谈的意思,通了名字,便转身离开。那石乞目光一闪,却不留他,只是再说了句“多谢”,便不开口。子求听了,也不在意,一径回到自己桌前。
子求并不是第一次来到楚宫。他到鄀城这几日,每到夜深人静,便会悄悄潜入宫中,几次下来,已经弄清了楚宫的路径。这一晚月朗星疏,他再入楚宫,心里想着那么珍贵的宝剑,楚王多半会放在自己身边,所以一路摸向楚王的寝殿。前几日他来,宫里都是静悄悄的,这一次,却是才踏入宫中,便隐隐听到音乐声,越向深里走,越是听得清楚,只觉那乐声繁复妩媚,节拍忽快忽慢,一时如水,一时如雷,一时又如喁喁细语,变幻莫测,他远远听着,也觉心旌动摇,不觉暗道:“这楚国巫风最盛,如此便是巫乐麽?这般勾人心思,只怕真能通灵。”这晚不但有乐,宫中尚且人来人往,总能见侍女们端是各式各样的东西,迤逦处处。子求行动更是小心,几乎是一步三歇。但那群侍女显然毫无警觉,时不时互相调笑几句。子求忽又想到:“传说楚王最爱细腰,却不知是真是假?”不知不觉就仔细看她们,她们大多身着红衣,细看之下,似乎果然个个柳腰纤弱,又不禁暗中一笑,斥责自己道:“明明有事在身,还管这许多闲事?嗯,今晚楚王必在作乐,他人不在寝殿之中,更方便我下手。当真是神助我也。”
好容易躲过人来人往,到了楚王的寝殿。四周黑寂寂的无甚声响,只有那音乐声还时时摇曳过来。子求抓紧腰间之剑,轻轻进入房中,但里面一个人也没有,只房间四角点了烛火。游目四顾,果然见到床榻之侧几上,摆了一柄长剑,剑长六尺有余。子求心头猛的一跳,再忍不住急步向前,拿起那剑,顿觉一股清气扑面而来,再看剑鞘上花纹如山摧水泄,连绵不绝,心跳更急,唰的就拔剑出鞘,一气精光就窜了出来,眼前立时一花。凝住神,他细细看那剑,耀耀其光,浑浑如水溢于塘、日出于云,剑身上的花纹,从头伸至尾,恍如列星之行,用手顺着那花纹抚剑而下,在接近剑柄之处,有两个小字,正是“湛庐”。子求大喜,知道自己得了天下至宝,明知该赶快离开,但实在舍不得将剑归鞘,反反复复的看,终于忍不住横空一划,再将指一弹,顿时声如虎啸龙吟,环绕不去。他这才猛然惊醒,知道只怕已惊动了人,赶紧归剑于鞘,几个起落就出了房。
一踏入院子,就听见嘈杂不断,看向来路,只见一片火光人影,只得换了方向跑去。这一边是一片漆黑,越是往前,心里越是觉得道路不通。才犹豫着,忽觉脑后生风,心里一凛,一个移形换步,人已偏了开去,随手就将湛庐剑拔出,向后一挥,只听低低一声惊呼,定睛看去,随着剑光过处,似是飘下一物。他随手捞住,原来竟是片衣服,当下心里暗赞:“果然是宝剑。这般无声无息的,就已削下物事来。”忽听一声音说道:“果然是宝剑。幸好我躲得快。”竟然有点耳熟。
子求一愣,眼前已多了个黑衣人。那人再低声说道:“还不快收起剑来。你想把人都引来麽?”子求越发觉得这声音耳熟,收了剑,借着月光仔细看去,心里一动,道:“石乞?”原来正是日间那无钱付帐的男子。那人不出声,只一下子欺上前来,五指如钩,就扣向他手腕。子求一惊,不知他是何意图,自然不肯给他抓着,轻轻的就闪了过去。石乞咦了一声,道:“果然好身手。”不再抓他,只是向前疾步走去,低声道:“你若想出宫,就随我来。”子求心中惊疑不定,却仍然随他而去。这石乞对楚宫竟似极为熟悉,左转右转,走的都是无人小径,树木扶疏,只一下子就到了宫墙。两人翻过墙去,再不声不响的疾跑了一阵,终于停了下来。市中一片寂静,只他二人当街而立。
子求此时已对石乞甚是感激,停下来之后,就对他深深一拜,道:“多谢壮士出手相助。”那石乞并不答礼,双手抱胸,淡淡说道:“你不问我为何帮你?”
子求何等样人,日间就已觉此人不简单,如今见他在宫中出现,又如入无人之境,自然晓得此人绝非为了救他入宫。但他多年历练,半点不露痕迹,只是笑道:“十几个钱换得一命,是我运气太好。”
石乞冷冷一哼,却不说话。子求也不等他开口,当下再施了一礼,道:“如此,就此告辞。”转身就要离开。石乞却忽的开口:“楚王失了重宝,必然会四处搜查。趁着此时还未闹开,你不如随我出城。”
子求微微惊异,料不到他竟有如此好心。看他一眼,说道:“多谢提醒。我会当心。”总觉他另有所谋,不愿和他一处。正急着要走,忽听石乞又道:“你是要去带那小孩子一起走罢?”子求一惊,对上石乞双目,只觉他眼中似含着嘲讽,心中一颤,道:“你这话何意?”
石乞挑了挑眉:“日间见你带了孩子,如今要走,我猜你会带他一起。难道不对麽?”子求仍然看着他,只觉他言语之间大有文章。那石乞终于笑了一下,不过转瞬之间,又是一副冷冷的面孔,说道:“不过,你不必回去了。那孩子已经出城了。”
子求这一惊可是非同小可。极力按纳住自己,沉声问道:“你这话是何意思?”
石乞道:“没什么。我想着你今晚无论成与不成,总要尽快出城,所以你离店之后,就派人先将那小孩子带出去,免得你再麻烦。”
子求听了此言,只觉心底一阵凉意,直泛上来,这才明白自己早被他盯住,想到韩重,更是惊慌。咬了咬牙,终于问道:“你到底是何人?又是何居心?”
石乞不答反问:“你可知道王孙胜?”
子求怔了一怔,缓缓摇了摇头。石乞冷笑道:“你自然不知。天下人都只知道楚王熊珍,却不知这王位本不该是他的。”子求瞿然一省,这才想起,当年楚平王听信谣言,要杀太子建,建不得已逃出楚国。这其中牵扯到许多人物,现今吴国有名的大夫伍子胥,当年也是楚臣,因为此事,他父兄皆被杀掉,只他一人和太子逃出。后来他投了吴国,最终领着吴国军队破了楚国,报得大仇,此事早在天下传得沸沸扬扬。那王孙胜,想来就是太子建的儿子。他们一直不曾回到楚国,平王死后,就由另一个儿子继了位,也就是当今楚王,石乞口中的熊珍。
子求想到这其中关联,立时转了无数心思,问道:“你要杀楚王?要我帮你?”
石乞忽的放声大笑,寂寂深夜中,这笑声格外惊心,好生笑了一阵,才说道:“王孙岂是这般目光短浅之人?”
子求甚是不耐,怒道:“你究要如何?”
石乞道:“先生之名,天下人早有所传。王孙礼贤下士,对先生十分仰慕,所以要我请先生过往一叙。只是先生向来独来独往,不肯与人交结,我迫不得已,只好请了先生的亲人先走。”见子求瞠目不语,又道:“王孙现在吴国。吴王夫差正为先王阖闾修建陵墓,传说要将吴宫中千柄宝剑一起埋入。”眼光扫了一眼子求手中的湛庐剑,再道:“先生对剑情有独钟,如此机会怎可错过?”
子求心中是气怒交夹,暗道:“那王孙胜使人用这等手段,定然不是什么贤主。他要夺位,我万万不可牵涉进去。只是重儿在他们手上,只好暂时任他摆布。”心念一定,说道:“好,我随你走。但一到吴国,你就要将重儿交还与我。”石乞一笑,子求心思忽然一转,道:“且慢。我要先回店中一趟。”石乞知他心意,问道:“你还怕我骗你麽?也罢,我就陪你走一趟。”
两个人便向前走去。子求心事重重,更加不愿理睬石乞。那石乞也非多话之人,一路上也默然无声。二人脚程极快,不一阵就到了日间那家店前。店门虽早关了,却难不住他二人,悄无声息的就进了去。才踏入房门,便闻到一股异味。子求心中一颤,定睛望去,地上竟躺了一人,月光映得他面上白白惨惨。他胸前插了柄匕首,满地的血,已经半凝不凝。石乞惊呼一声,一下子跪了下去,一把揪起他的头,喝道:“那孩子呢?”无人回应,一探他鼻息,早已没了呼吸。他手一松,才站了起来,就听子求低喝一声。他顿时醒悟,唰的就将剑拔了出来。还未及出剑,眼前寒光一闪,剑气汹涌而来。他倒抽一口凉气,急忙后退,嗤的一声,手臂已被划过,他一呆,寒光忽又隐没,只觉眼前一片金星,等到心神定住,子求已不见了。这才感觉手臂之伤,痛入心肺。
原来子求早认出那人胸上的匕首,正是自己给韩重的护身兵刃。他趁着石乞探视那人,已审视过房中,见包袱已经不见,便知道韩重多半已逃了此难,所以一迫退石乞,就从窗子翻了出去。他一路向城门而行,着意留心四周,并不见异状,心道:“那孩子向来机灵,知道我要去吴国,多半是往那边跑了。楚国已不可再留,我便一路向吴行去,说不定能寻到他。”这么想着,竟向吴国都城姑苏而去。只是他忧心忡忡,虽身携不世之宝,也不觉喜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