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吴绝传(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看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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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吴绝传 卷十一(二)

无申的居处,仍是热火朝天。韩重虽几年未至,仍如过去一般,一径走到无申的铸剑场。一进去,便见往日那口铸炉,已增至三个,每口下面都架着熊熊烈火。无申仍是粗布短褂,袖子撸到肘上,着人添火加柴。韩重盯着无申额上汗珠,忽地恍惚起来,仿佛这许多年都不曾过去,无申仍是在同子求解释铸剑原理,顿时怔在那里。反是无申看到他,冲他走来,问道:“请问先生要找哪一位?”韩重便笑道:“无申大哥,我是阿重啊。”无申“啊呀”叫出声来,执了韩重,上下打量着他,良久方道:“果然是你。你加了冠,我都不敢认你。”紧紧握着他手,道:“你何时回来的?你可找到你师父了?”向他身后看去,却看到阿袁,奇道:“这小姑娘是你的朋友?”韩重点点头,又低声道:“我师父早已在齐国过世。”无申怔了一怔,方叹道:“此事若让无忧知道,还不知她如何伤心。”韩重便问:“无忧姐姐还在楚国麽?”无申笑道:“可不是,我也几年不曾见她了。何时大王不再要我铸剑,我才可去楚国探她。”拉着韩重,“这里太热,我们到外面去说。”

三人便到房中坐下。韩重笑道:“无申大哥,你这里的规模大了不少,已经有三个铸炉了。”无申呵呵笑道:“大王要我多炼铁剑,便给我添了两个铸炉。”韩重大喜道:“你已炼出铁剑了?”无申道:“没错。以前我总道那炉膛已经我改造,温度便不成问题。谁知到底还是温度,熔铁要高温,我便将炉膛加大,让火势可以在里面增大,这样一来,果然好炼多了。”拿出一柄剑,递与韩重,韩重才接过,便惊道:“这铁剑可轻了不少。”见那剑长六尺,与普通铜剑并无区别。无申就笑道:“铁比铜轻,使起来也方便。”阿袁早凑了过来,从韩重手上接过剑来,拔剑出鞘,但见精光闪动,轻轻一挥,风声隐隐,顿起爱慕之心。无申又道:“普通铜剑,被这剑一削,必然折断。”阿袁惊道:“当真?”手抚着剑身上的花纹,细细看着,舍不得放下。无申就笑道:“你既喜欢这剑,又是阿重的朋友,这剑先送与你。日后我再替阿重铸一柄。”阿袁大喜,归剑入鞘,将剑紧紧抱在胸前,看着无申,一径地笑。韩重就笑道:“多谢无申大哥了。”无申道:“不值什么。但日前大王将我炼成的铁剑全部带走了。这柄是才炼成的,等日后空了,再帮你铸一柄。”

韩重却奇道:“大王为何一次要那许多剑?”无申道:“大王发兵中原,而且这一次将城中青壮全部带走,只留老弱妇孺,由太子监国。想是要打大仗了。你进城之后,不见城中只有妇人老人和童子吗?”韩重细细一想,似乎果然如此,心里暗暗惊异:“吴王出倾国之兵,难道要霸中原?但城中无兵,倘有人来侵,岂不可怖?”又听无申道:“虽只有老弱妇孺,城中却仍很热闹。明日你可去女坟湖边瞧瞧,那里踏春的人最多。”阿袁就在一旁拍手道:“我们定然要去。”

韩重却奇道:“这城中何时有了个女坟湖?”无申笑道:“是了,你是不知。那本是百花洲边的百花湖。”韩重就道:“这湖我就知道,却为何改了名字?”无申道:“去年大王的小女儿死在那湖里,从那时起,大家便称那湖作女坟湖。”却见韩重霍地起身,双目突出,瞪着无申道:“什、什么?”无申奇道:“你怎么了?”韩重却一把抓住无申手臂,道:“你方才说,吴王小女?”无申怔怔点头,道:“不错,据说当初还有人见她跳水而死。大王那时悲痛莫名,整个吴国都晓得。如今她的墓就在阊门外面。”韩重松开无申,呆呆立在那里,只是想道:“吴王只两个女儿,琼玉早已嫁了,难道,难道会是——”阿袁就问:“既是吴王的女儿,却为何要投湖?”无申摇摇头,见韩重仍是呆立在那里,便用手推推他,道:“阿重,你没事麽?”忽听韩重大叫一声,人就拔腿向外跑去。阿袁也叫了一声,见韩重如若未闻,赶紧跟了出去。无申也是惊着,瞪着韩重背影,忽地想道:“当年时常与他同来的那个小姑娘,岂不是吴宫中人?”心中似有所悟。

韩重发力向阊门跑去,路上行人纷纷侧目,阿袁在身后声声呼唤,他却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只是全力狂奔,一路跑出阊门,前方果然有个小小的陵墓,青青墓草,已长得纷纷攘攘。韩重忽地停住,盯着那墓,一步步走过去,心头狂跳不止。阿袁也追了上来,薄怒道:“你一言不发,跑那么快作什么?”却不见韩重回答,只见他双目赤红,盯着那墓碑,便又跑过去,见那碑上有字,问道:“你可识得这上面的字?”韩重已一步步走了上来,见那墓碑之上赫然有“王女紫玉”四字,头顶轰然一响,腿上发软,一下子跪了下来。阿袁奇道:“这是你何人?你要跪他?”却见韩重面色灰白,双目蓄泪,在那里喃喃说道:“我还是回来晚了。”她从不解人间情愁,不知韩重心中难过,只觉他表情极为奇怪,便蹲到身边道:“我们回去罢。”韩重也不看她,只轻轻说道:“你莫理我,让我静静。”他二人一路行来,韩重对她一直照顾有加,阿袁哪里见过他这副样子,不知怎的,心头忽地一酸,退了开去,倚了一颗树,静静看着他。

韩重跪在紫玉墓前,想出声却发不出来,只觉心被紧紧揪住,痛得连气都喘不舒畅,心里只反复想着:“早知今日,我当初何苦执意去中原求师?”也不知跪了多久,天色渐渐暗了,韩重也不觉得,恍惚中,似又听到当日紫玉所言:“你若不回来,我定不饶你。”言犹在耳,人却已不见了。一时紫玉儿时模样,少时模样,及笄的模样,嗔他的样子,笑他的样子,恼他的样子,全拥到眼前,韩重心头如受重锤,忽叫了一声,伏在地上痛哭起来,脑中心中,仍全是紫玉的样子,忽觉喉咙一甜,眼前一黑,便昏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人似乎渐渐醒了,眼前却是漆黑一片,隐隐地,似有歌声摇曳而来,细细听来,却是紫玉曾经唱过的一首歌:“南山有乌,北山张罗。乌既高飞,罗将奈何。意欲从君,谗言恐多。悲结生疾,没命黄垆。命之不造,怨如之何。羽族之长,名为凤凰。一日失雄,三年感伤。虽有众鸟,不为匹双。故见鄙姿,逢君辉光。身远心近,何当暂忘。”韩重忽地心如绞痛:“呀,乌既高飞,罗将奈何。当初我为何执意北上?”但觉那歌声悲悲切切,萦绕不止,心中愈痛:“是何人在此唱歌?竟也有此悲痛?”张口要唤,谁知竟发不出声来,眼前仍是一片漆黑,歌声响在耳边,却觉得身子平平飘了起来。韩重心头大骇,拼命挣扎,忽然大叫一声,人也陡地坐起,眼睛也睁开了。

眼前正坐着个少女,十七、八岁年纪,绿衣黄裳,雪肤乌发,眉横远山,眼锁深潭。韩重登时呆住。那少女见韩重呆呆看着自己,有点不耐,嗔道:“才三年而已,你便不识得我了?”鼻尖轻皱,不是紫玉是谁?韩重如坠梦中,愣愣说道:“你,你——”却又说不下去。紫玉便道:“你既不识我,那便算了。”起身便走,但觉手上一紧,却已给韩重紧紧握住,回头一看,韩重已是满面泪痕。紫玉心头一颤,才刚说得一个“你”字,便被韩重扑过来,紧紧抱着,耳边犹听他喃喃着自己的名字,顿时悲喜交集,伏在他怀里,也流出泪来。

良久,韩重才微微松开紫玉,双手仍拥着她,细细看去,三年未见,但觉她容貌神情,与自己梦中所想,并无二致,不由抚着她脸颊,低低说道:“我先前听说你投湖,还看到你的墓,当真吓死我了。”紫玉却“哼”了一声,道:“谁说我没死?”韩重惊道:“什么?”一手摩着她脸,一手仍拥着她的身子,但觉她温软细致,哪里有半点异状?紫玉又道:“你瞧瞧这是哪里?”韩重这才看向四周,原来自己正处在一个小小的房间里,房中只有一席一榻,正猜不透地方,只听紫玉说道:“这是我的墓呢。”韩重吓了一跳,把眼看着紫玉,只见紫玉笑道:“你方才在我墓前哭得那般凄惨,吵得我无法安眠,出来看看,却发现是你,就将你带进来了。”韩重看看四周,又看看紫玉,道:“你,你真的是——”紫玉便点头道:“你在我墓里,只能呆上三日,三日之后,就得走了。”韩重大惊,忙将紫玉紧紧拥着,说道:“我不走。若要走,也必要带你一起走。”紫玉便在他怀里低声说道:“我人都死了,怎能离开这墓?”韩重便道:“那我也不走,在这里陪你。”紫玉霍地抬起头来,盯着他问道:“你,你这话当真?你若三日内不走,便再也走不成了。”韩重回视她双眼,柔声道:“自然是真的。我只怕日后再见你不到,既然见到了,管它是哪里,我只陪着你就是了。”紫玉忽地滴下泪来,道:“倘若如此,你辛辛苦苦去中原求学,岂不全白费了麽?”韩重咬牙道:“我现在只恨自己当初执意要走,否则也不致令你一人受这投湖之苦。”紫玉听他这话,再把持不住,嘤嘤哭出声来。韩重心中大恸,低声道:“都是我的不是。”见她面如雨后桃花,浸在泪中,心中柔情四溢,垂下头去,轻轻吻着她的面颊,将她泪水吮去。见紫玉哭意渐止,双颊却如彩霞初起,越来越艳,唇若含丹,如雨中花瓣轻轻颤动,怀中更是软玉温香,不觉意乱情迷,低下头去,将唇印在她双唇之上。但觉她整个身子,都在自己怀里微微颤抖,心中怜惜,手上加力,将她拥得更紧,唇也轻轻吸吮起来。

一吻既罢,两人都是心如擂鼓,气喘难平。紫玉只垂着头,不敢看他。韩重喘息稍定,但觉方才那滋味美妙难言,见紫玉面若朝霞,满身香雾,心里情潮涌动,忍不住想再去吻她。忽听紫玉轻声道:“我,我方才骗你呢。”奇道:“什么?”见紫玉已抬起头来,咬着唇,双眼亮晶晶的看着自己,忽地醒悟,说道:“你,你没死对不对?”紫玉轻轻一笑,点点头,说道:“我若是死人,你方才那样对我,”面上一红,“你通了死人之气,不死才怪。”见韩重一脸狂喜的神情,问道:“你不气我?”韩重忽将她整个人抱起来,转了两转,大叫道:“你没死,我欢喜还来不及,怎会气你?”紫玉被他转的咯咯直笑,双手紧紧圈着他颈子。韩重将她放下,才问:“到底怎么回事?”

紫玉便拉着他在席中坐下,方才说道:“我及笄的时候,父王还说舍不得我,要多留我两年。谁知没过多久,去年他便要我嫁给鲁侯。他死了夫人,关我何事?我自然不肯,但怎样都说不通,我,我一气之下,就——”韩重“啊”的一声叫出来,道:“你便这样跳了百花湖?”紫玉恼道:“不然如何,要我嫁那鲁国国君麽?”忽垂下头来,泫然欲泣,“父王平日那般疼我,却原来都是假的。我再怎样不肯,他一定要逼着我嫁。友哥哥和地哥哥只知同我说些没用的话,也不帮我。”韩重握住她一只手,道:“但,你再怎样,也不该如此轻率,万一真的出事,可怎么办?”紫玉怒道:“你还怪我?”一抬头,见韩重目不转睛看着自己,眼里充满担忧,心头一软,低声说道:“我,我其实一跳下去就后悔了,可那也晚了。本来自份必死,谁知那日湖水甚急,将我一路冲出城外,被人救了。”忽嫣然一笑,问道:“你猜是谁救了我?”韩重痴痴看着她,问道:“是谁?”紫玉便道:“是孙将军呢。”韩重怔了一下,方领悟道:“是壬的老师,孙武孙将军?他也在这里?”紫玉点点头,又摇头道:“孙将军救了我,但他身子早已嬴弱不堪,两个月前过世了。我将他葬在阊门外面。方才我只是去他墓前祭扫,听得哭声,才看到你的。”韩重便叹道:“孙将军也过世了麽?”想到壬,转而笑道:“我找到壬了。”紫玉大喜:“他好不好?”

韩重便将这三年之事,一一说来,说到师父之死,不觉黯然,说到壬将孙武的兵法整理成册,又甚兴奋,说到自己这三年所学,更是滔滔不绝。紫玉只静静听着,一双黑漆漆的眸子动也不动的看着他。韩重讲了一阵,歇下来看着紫玉,笑道:“不好听麽?”紫玉摇摇头,忽偎到他怀里,韩重一笑抱住她,但觉肩头一痛,却是被她咬了一口,登时“哎哟”一声。紫玉盯着他道:“很痛麽?”韩重笑道:“你三年前咬我那口,这三年来日日都痛,它一痛,我便想你,谁知却越想越痛。”紫玉“嗤”地一笑,却忍不住满面娇红,轻轻揉着他肩头,口中却道:“便是要你痛。”韩重心里一动,情潮澎起,按捺不住,又去吻她。

两人温存一阵,韩重才又说道:“我听说大王为你之事,十分伤痛。你既然没事,不如同我一起回去。我反正也要拜见太子。”紫玉噘着嘴道:“我若回去,父王又要我嫁去鲁国呢?”韩重呆了一呆,他与紫玉既已重逢,若再要分开,已是万万不能。如此一想,便拥着紫玉,慨然说道:“那么我们就不回去,我也不去见太子了。”看着紫玉,又道:“当日我曾对你言道,日后要带你四处游玩。今后我们周游列国,岂不是好?”紫玉笑道:“你还记得?”韩重便道:“我答应你的事,自然记得。”紫玉又是盈盈一笑。

忽听门口响动,一人已冲进来,口中嚷道:“哈,你终于醒了啊。”正是阿袁。还未等韩重答话,又盯着他道:“你不是说周礼男女不可如此亲近?”韩重大窘,慌忙放开紫玉,心里尴尬,一时竟不知说什么才好。阿袁却似忽有所悟,只一味盯着紫玉看。紫玉便低声问韩重:“她是谁?为何一直跟着你?”韩重道:“我在南林遇到这位阿袁姑娘,见她剑术超群,原想引荐给太子,教习吴国兵士。”想到方才才与紫玉决定不回吴宫,那时满心都是紫玉,自不曾想到阿袁,如今却踌躇起来:“我若只修书一封给太子,既无法对太子交代,也无法对阿袁交代。但我已将阿袁带入吴国,难道现在再让她一人回去麽?”心下为难,不知如何处置。

却听紫玉道:“怎的今日这般吵?”韩重凝神一听,外面果然嘈杂声众,就听阿袁道:“方才外面便瞧见许多人,说是从城里跑出来,似乎是什么姑熊夷有事。”说话间,兀自看着紫玉。紫玉也不理她,只对韩重道:“姑熊夷不就在城郊,离此处也不远。能有什么事?”韩重忽想起无申所言,夫差已发倾国之兵,只觉心里一惊,忙走出房去,但见妇孺相携,都是向远离都城的方向行去。韩重拦住一人询问,那人便道:“姑熊夷在打仗呢。”韩重大惊,只道自己所惧成真,见紫玉和阿袁也已过来,便道:“我去姑熊夷看看。你们且留在这里,若是情况不妙,我会来找你们一起走。”紫玉惊道:“不是说在打仗,你一人去怎成?是何人要攻入我都城?”韩重叹道:“忽然之间能攻到大城近郊,怕是只有近在咫尺的越国方可。”阿袁奇道:“越国为何要攻吴国?”韩重不答,只蹙了眉对紫玉道:“我听说大王将倾国之兵尽带去了中原,如今城里只有太子虚国而守,我只怕此次不能抵抗,非去看看不可。”紫玉登时大惊,叫道:“我也去。”转身就走。韩重一把抓住她,紫玉不等他说话,便截着道:“若是友哥哥在姑熊夷呢?我只远远看看,若友哥哥不在,便回来。”韩重见她满面惶急,不忍再阻,便道:“好,我同你一起。”又对阿袁道:“你莫去了。”但见她双目瞬也不瞬地看着自己,眼底似含幽怨,心中歉意忽起,低声道:“此事只怕关乎吴国国运,我日后再同你讲。”紫玉已挣脱了他向前跑去,韩重心里一急,也不等阿袁回答,匆匆追上紫玉,一径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