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熊夷在吴城西南,去阊门及蛇门皆不远。紫玉和韩重一路疾行,未久已近姑熊夷,风中满是尘烟的味道。紫玉忽指着北面叫道:“你瞧那里。”远远但见有浓烟升起,紫玉又道:“那不是姑胥台?竟给人烧了麽?”韩重也甚心惊,想道:“这姑胥台是吴王最爱的游玩之处,敌人一来先烧了它,想是恨吴王已甚,莫不真是越人?”见紫玉更是焦急,便紧紧牵住她。面前地势忽地开阔,姑熊夷已到了,眼前一条溪流缓缓流着,对岸但见重重车甲,却并无呐喊厮杀。韩重心头一跳:“莫非已经输了?”却见正中一辆车上插着一柄帅旗,上书一个大大的“越”字,车上一人全身黑色盔甲,韩重暗叹一声,只听紫玉说道:“那不是兴夷?”
但见兴夷倏地跳下战车,四周的越兵也两面散开,却原来正中紧紧围了一个人,也是一身的盔甲。紫玉和韩重望见此人,都是大惊失色,紫玉更是叫了出来:“友哥哥!”人便要上桥。韩重一把抱住她,急道:“你不可去。”紫玉在韩重怀中狠狠捶着他胸膛,怒道:“我们要想法子救他啊。”韩重将她抱紧,沉声道:“你且莫急。”紫玉被他声调摄住,一时静下来,瞧着他。韩重便道:“看来这城中果然无兵,太子才会给他们轻易擒住。但此时越国断无国力灭吴,多半是趁着大王北伐中原前来报复而已。他们擒了太子,想是要吴国的城邑作为交换。待大王回来,定能换回太子。”紫玉听他说得沉稳,也不觉稍稍心安,轻声道:“当真?”韩重颔首道:“你放心。此时越国若要加害于太子,实是愚蠢至极。”话犹未了,紫玉忽地惊叫一声,却见兴夷已是一剑刺向友,韩重顿时呆了,被紫玉一挣,双手松开,紫玉已奔上桥去,这才省来,忙又追上去。
兴夷此时已瞧见他二人,大是意外,喝令住越军,只让围住他们。紫玉一下子扑到友的身边。友躺在地上,胸腹间汩汩地冒出血来,听到紫玉的声音,勉力睁开双眼,喜道:“紫玉,你,你没死麽?”声音却是软弱无力。紫玉抱着他哀哀哭着,不住唤着他。友便喘息道:“你没事就好,没事就好。”瞧见韩重也跪在身边,只把眼看着他,一时无力再言。韩重知他心意,低声道:“太子放心,我会照顾她的。”友微微一笑,闭上了眼。韩重心中愤懑,看向兴夷,却见他也是呆呆盯着友的身子,双目赤红,手中的剑犹自滴下血来。韩重忍不住道:“你杀死太子,于越于你有何好处?”兴夷怔怔说道:“我一见他,便想起那三年在吴宫所受之辱。”韩重怒道:“当初太子待你之厚,你不记得了麽?”兴夷面色一变,冷笑道:“那又如何?吴越终是世仇。”忽叹口气,道:“但我确实不该杀他。”见紫玉仍伏在友的身上,忽又笑道:“幸好你二人来了。”韩重怎不知他言下之意,他早已料到,反暗暗松口气,想道:“他要以紫玉要挟吴王,当不会伤她了。”
此时又来了一队越兵,为首之人,宽袍长服,未穿盔甲,一来便跌足叹道:“太子啊,你怎杀了吴国太子?”兴夷淡淡说道:“杀都杀了,还能怎样?”将剑归鞘,“但吴王的小女儿自己跑了出来,吴王最爱此女,举国皆知,同太子也差不多。”那人忽贴近兴夷,低声说道:“适才我接到宫中传信,琼玉夫人平安产下一子。”兴夷大喜:“当真?”忽看着友的尸体,笑容敛去,双拳紧握,暗暗咬牙。
韩重忽地说道:“范大夫,你当年曾说,天下事不得尽美,有一得便有一失,故此卑身为奴,陪同越王屈在吴宫。但如今越国已复,你却兴兵攻吴,岂不又要重蹈当年复辙?”原来适才来的那人就是范蠡。范蠡上上下下打量韩重,许久方道:“原来是你。”想起当年在水塘边遇到韩重之事,道:“你话虽有理,但我这一得,便是要替越王报当初倾国灭家之仇。”韩重看着范蠡,见他面色温文,目光却甚坚毅,想起当年他忍辱负重的样子,不觉暗暗感慨,却听范蠡叹道:“可惜各为其主,世事如此啊。罢了,今日就放你离开。”韩重心中忽地一阵难过,低声道:“多谢大人好意。”看着紫玉,“但我总会陪着她的。”范蠡便道:“但吴王小女,却无论如何不可放走。”
紫玉霍地起身,手中抓了友的佩剑,横在颈间,斥道:“我今日便是死了,也绝不受辱于你。”她面上泪痕犹在,双眸却明若朝霞,范蠡也不觉微微怔住。紫玉又对韩重一笑,道:“先前我骗你说自己死了,你我只有三日可聚,此时才知,连三日都没有了。”韩重知她性子,此时已无可挽回,也冲她一笑,道:“你放心,你便死了,我自然陪着你,到时我们又在一起了。”心中忽地想起三年前在齐国遇到季鲂候与季秦之事,方明白他二人死时心情,暗暗想道:“想来那时他二人也并未觉得苦。”手便按在剑上。
忽听一声呼哨,但见一团人影倏地袭来。众人都是一惊,最当前的越兵已拔剑去挡,只觉眼前人影晃动,还未瞧清人在哪里,只听当当几声,手中的剑竟已全被削断,定睛看去,才发现那人只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女,众人一起大惊,韩重却已叫出声来:“阿袁,你怎来了?”阿袁冲他一笑,要挥剑再战,忽听兴夷叫道:“姑娘且慢。”便停下来盯住兴夷,“怎么?”。兴夷便道:“姑娘剑术超群,我心中佩服,想请你替我教习越师,不知姑娘可愿意?”阿袁“啊”了一声,甚是吃惊。兴夷又道:“姑娘自是身怀绝技,但我这里也有数千甲士,纵奈何不得姑娘,只怕你也救不出他二人。”阿袁便扭头去看韩重,却见他正看着紫玉,目光之中充满深情。阿袁心里一窒,对兴夷道:“我若应了你,你可愿放了他二人?”兴夷看看范蠡,见他微微颔首,便道:“我定会放了他们。”阿袁再扭头,正对上韩重的目光,不觉叹道:“当初你问我是吴人还是越人,我今日才知,我是要做越人的。”韩重低低唤了声“阿袁”,一时说不出话来,只觉十分对不起她。阿袁便对兴夷道:“好,我应你。”
夫差发了倾国之兵,在黄池与晋侯相会。吴国近年势强,晋虽久为中原霸主,也不敢怠慢,亦着执政赵鞅领了晋国精兵,与晋侯同来。明里是吴王与晋侯相会,暗里却是中原争霸,双方虽未开仗,在黄池却也寸步不让。夜已深了,夫差仍在帐幕中苦思,地也在一旁陪他。
良久,夫差缓缓说道:“我吴国乃是周太王长子泰伯的后人,于周室自然为长。但当初周有天下,分封诸侯,武王长子封为晋侯,如今晋一口咬定自己是姬姓之长,我也说他不过。总要想个法子,要他服我。倘若不成,只得兴兵了。”地便道:“晋国连年内乱,国力早已弱了,却恋着中原霸主的位子不肯放。孩儿日前见赵鞅之师气弱势疲,必不是我吴国的对手。”夫差便看着地,微微一笑,道:“你倒有信心。”地也笑道:“这几年我吴国在中原屡战屡胜,晋积弱不起,自然难以胜我。父王不必太过忧心,时候不早,早点休息吧。”夫差便轻轻一叹,道:“夜都沉了,辛苦你了。”地慌忙摇头,才要说话,却听帐幕外有人高唤“大王”,心中奇怪,瞧夫差微微颔首,便过去掀开帐幕。就有三人鱼贯而入。
为首两个都是吴国大夫,伯嚭和王孙骆,第三人一身盔甲,却只是个兵士。他三人行过礼后,夫差便问:“你等入夜来见寡人,可是晋侯有了动静?”伯嚭和王孙骆皆面色凝重,指着那兵士道:“大王,国中有急报传来。”夫差心头陡地一跳,对那人道:“是何事?”那人便道:“越国趁大王北上中原,兴兵攻入都城。”地“啊呀”一声叫出来,上前几步揪住那兵士道:“竟然攻入都城了?”那人慌忙点头,续道:“而且,而且——”期期艾艾说不下去。地怒道:“而且怎样?快说。”那人方道:“而且越国的兴夷杀了太子。”夫差双目暴长,喝道:“当真?”看着伯嚭和王孙骆,他二人皆重重点头。地忽地跪到夫差面前,咬牙说道:“请父王拨些战车船队,待孩儿杀去越国,给大哥报仇。”伯嚭惊道:“王子三思,此时万万不可。”地霍地盯住他,怒道:“你说什么?”夫差一手把地拉起来,一面问:“此事还有何人知晓?”伯嚭便道:“此是非常时刻,除这报信兵之外,再无他人知晓。”夫差便沉声说道:“好,你这信报的及时。”那人连忙跪下,道:“多谢大王。”一抬头,却见夫差目光一沉,正自诧异,忽然喉咙一甜,哼都未哼一声,倒地不起。
夫差将剑丢到一旁,对伯嚭和王孙骆道:“依你二人之见,寡人此时该当如何?”伯嚭沉思不语,王孙骆便道:“此时回去,于事无补。既在黄池,只能前进。不如秣马统兵,与晋绝一生死。”夫差便道:“寡人也是此意。”挥了挥手,低声道:“你们先出去吧。”伯嚭和王孙骆连忙将那兵士的尸体一起搬了出去。夫差跌坐在席中,面色灰白,垂头不语。地跪到他身边,低低唤了声“父王”,夫差长叹一声,执住他道:“琼玉已嫁,紫玉早夭,如今友也没了,寡人膝下,便只你一人了。”地心头大恸,哭出声来。夫差便摩着他的肩膀,道:“你道我不痛麽?但既已在此,岂可无功而退?”地哽咽道:“但大哥的仇——”夫差低声道:“此仇自然要报,但只怕经此一役,我也无力再战,要过几年方可伐越。”地怔了一怔,忽想到友常说的吴国连年征战国力渐空之言,不觉心头暗惊。见夫差眉头紧锁,神情疲惫,陡然间似老了十岁,心中担忧,只得轻轻点了点头。
第二日,吴国即全出三军,排成方阵。居中一军皆衣白裳、白髦,连盔甲和箭矢都是白色。左军皆衣红裳,髦、甲、箭矢也都是红色。右军则皆黑色。夫差执了一柄钺,立在阵中,亲自鸣鼓,三军同声大喝。晋军就在一里之外,远远望过去,但见吴师中间如荼、左边如火、右边如墨,都是一起心惊。忽然鼓声又起,方阵变幻,赤火流动,墨荼混合,鼓声一密,倏忽之间,又变回原样,三军佩剑齐出,精光暴长。晋军看得目眩神摇,却迟迟不出来应战。夫差也不急,锁住阵势,静静等待。良久,晋师中才有一人持书上前,大喊道:“晋吴向无宿怨,今日吴国越次而造弊邑之军垒,鄙君敢请辞吴师。”地立在夫差身边,闻言大怒,就要说话,夫差轻轻摆手,亲自喝道:“天子有命,周室卑弱,所以约诸侯以贡。周室向来依附于晋,忽于夷狄,但如今晋国已不可依,寡人才以蒲服就君。若此时退去,必为诸侯所笑。事周天子之事,必要决于今日。”那人听得,便即反转。良久,又出来,高声叫道:“吴国原是周太王长子之后,本该为首。晋愿为弟,以尽国礼。”夫差大喜,鼓声一起,三军顿时欢喝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