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
十有五年春,旱。夏四月,齐陈恒执其君于舒州,六月弑之。冬,饥。
传
夫差十五年。
鴥彼晨风,郁彼北林。越宫背后的丘陵,也是一片葱葱郁郁。兴夷陪着勾践,从山上慢慢地走下来。勾践一身麻布衣裳,兴夷倒是黼衣绣裳,峨冠玉簪束发,跟在勾践身后,道:“去年孩儿率军攻入吴都,连太子都杀了,那吴王也只得同我们构和。这几年经营,我们已不必再俯仰吴人鼻息,父王何必还要在山上受苦?”勾践轻喟道:“当年毁家灭国,哪有这般容易就报得仇了?若非吴王近年来执意北上,我们哪得趁他之便?今日我越国尚不足以抗衡于吴,倘有轻忽,过几年他中原底定再来与我报杀子之仇,只怕又要落得当年的结果。”忽的站定,转首看着兴夷道:“你也不可掉以轻心。”兴夷忙垂手答道:“孩儿晓得。”勾践便微微一笑:“你既已得子,我也放下一重心事。”兴夷也笑道:“父王最近未见寿儿,不知他长得甚快呢。”勾践却将笑容敛住,道:“好端端的,偏起个不寿的名字。”兴夷低下头,轻声道:“琼玉唤他不寿,也是盼他生养得好,乃是个反其意而用之的意思。”偷偷去瞅勾践,见他轻轻哼了一声,面色倒是稍霁,便又说道:“琼玉生寿儿生得很辛苦,生产过后一直身子不好,这只是个小名,不入春秋的,我想便是依了她也无碍。”勾践便看他一眼,说道:“好歹她也是你的夫人,不可令她太过任性。”兴夷仍是垂首答道:“孩儿晓得。”勾践这才继续前行。
兴夷仍在后面跟着。两人转了个山凹,就见迎面上来一人,看到他二人,连走了几步,口称“大王”。兴夷微微怔了一下,暗道:“他来作甚?”但见勾践快步向前,也不得不跟上。那人看来只二十几岁年纪,一身暗青罗纹袍子,宽袖矩领,腰间系着丝织的绦带,悬着两块玉佩,身长面端,双目微微弯着,头上一顶不高不矮的方冠,近得前来,对勾践长揖三次,勾践也弯身一揖,兴夷便不得不拜,那人对兴夷也就一揖。勾践便哈哈而笑,携了他边走边道:“当年寡人归国,叹国中乏人可用,幸得計大夫提醒,财物非寡人所重,再怎样重金厚结,也不能寄望臣下以命来报,只要大夫们得以各尽其能,也就是了。如今我越国已非昔日那般势弱,不知计大夫还有何以教寡人?”
那人乃是计倪,闻得勾践所言,只是说道:“计倪年少官卑,难得大王肯用我言。”转眼瞥见兴夷望着别处,勾践则是双目炯炯地看着他,便续道:“文种大夫曾与大王定下九术,以期复越灭吴。”勾践道:“这九术么,一曰尊天事鬼以求其福,二曰重馈财币以遗吴之君臣,三曰贵籴粟稿以需其国,四曰遗美女以惑其心,五曰遗之巧公良材,使之起宫室而尽其财,六曰遗之谀臣,七曰强其谏臣,八曰备利器,九曰利甲兵。凡此九术,寡人无不照做,吴国已坠我穀中矣。”计倪便道:“这九术固然是好,只是依我之见,尚需得第十术。”勾践“啊”了一声道:“请先生教我。”计倪微微笑道:“厚结诸侯,以绝吴之盟。”勾践便霍地停住。
兴夷就道:“那吴鲁早有盟约,近来吴王又在黄池不战而屈晋之兵,已成中原霸主。我又如何可夺吴之盟?”计倪道:“这却未必。晋齐长为中原霸主,楚又是南方大国,吴国忽然而兴,强霸中原,晋楚诸国如何肯甘?这正是与他结盟之时。况且楚越早有姻亲,越又是小国,不为中原所忌,我若密结于它,晋楚未必不肯。”勾践大喜:“若得诸侯暗助,他日报吴之时,亦多了几分胜算。”对计倪兜头一揖,道:“先生此计妙极。”计倪也只还一揖而已。
三人复又前行,那计倪与勾践并肩,边走边谈。勾践顶冠虽高,计倪却是长身玉立,在勾践身边,更觉挺拔。兴夷仍只跟在他们身后。不多时,已入得越宫腹地,远远就见阿袁迎风舞剑,青衣绣裳,零花碎叶,都在空中飘洒。勾践笑道:“兴夷带回阿袁,可教习兵中剑术;范大夫又从楚国请来陈音,教我军中箭法。假以时日,何愁我越国甲兵不利啊。”计倪却微微咦了一声,暗道:“我听闻这阿袁剑术高超,却原来只是个年轻女孩子而已。”走得近了,忽觉她手中之剑,色泽不同凡品,心中一动,又观阿袁身影灵动,剑花满地,不觉目眩,微一移目,却见兴夷怔怔看着对侧,才发现阿袁数尺身外,尚有一人静坐观剑,一身雪白,正是琼玉。春风习习,计倪不知怎的,竟打了个冷颤。
琼玉见他三人行来,便即起身。阿袁正舞得兴起,霍然停下,奇道:“可是我的剑风伤到你了?”发丝在额前兀自飘忽。琼玉轻轻摇头,低声道:“我在外面久了,要回去看看不寿。”阿袁这时也见到勾践三人近来,似懂非懂,“啊”了一声,想同她一起走,就听勾践已然大声叫道:“阿袁姑娘。”
琼玉返身便走,却觉肩头一紧,就听兴夷在耳边说道:“父王人已在此,你岂可说走便走?”琼玉肩头微缩,拂掉他的手,淡淡说道:“我身子不好,近了只怕会冲撞到他,还是离远些好。”兴夷见她下巴尖尖,双目温而无情,心中又急又气,伸手要去扳她,琼玉却已一径走了。兴夷一手伸在半空,大是尴尬,回头望去,计倪双目朝天,勾践却在与阿袁说话,这才放下心,收回手臂,待要去追,心下犹豫,正踌躇间,只听勾践说道:“寡人正要去舟室,阿袁姑娘如有兴趣,不如同往。那舟室是我越国造船之处,当初全靠太子的心血,方能建成。”兴夷遽然一省,忙走到勾践身边。
计倪道:“阿袁姑娘这柄剑,看来与众不同。”阿袁将剑抱在怀中,侧头笑道:“这是吴国鼎鼎厉害的铸剑师铸给我的,自然是个宝贝。”计倪就道:“可否请姑娘借我一观?”阿袁不语,却睁大双眼,将他细细打量。勾践见状,微微而笑。计倪双手负在背后,面对阿袁亮晶晶的双眸,暗地里竟觉得剑气逼人,不免有些不大自在,正待说话,阿袁却将剑递了过来,口中说道:“你可要小心。”
计倪接过剑来,就吃了一惊,忍不住道:“你这剑怎地这般轻?”阿袁甚是得意,道:“你莫瞧它轻,可锋利得很呢。”兴夷此时也不免上前,与计倪一同看来,剑上纹路简单,剑脊剑格也都与普通长剑没有区别,只是色泽偏暗。计倪在剑背上轻轻一弹,声凛而不清,便笑道:“只怕这剑也未必多好。”阿袁怒道:“你说什么?”兴夷却拔出自己腰间之剑,说道:“待我来试上一试。”退后两步,挽了个剑花,唰地便向计倪刺去,计倪横剑一挡,当的一声,兴夷的剑竟然断成两截。三人同吃一惊,一时都呆住,计倪这才觉手臂酸麻,方知兴夷适才使力甚大。
阿袁便笑道:“我早说过,这剑是吴国鼎鼎有名的铸剑师造的,厉害得很。”伸手来取剑。计倪却想:“这剑可不能还你。”手腕倒转,将剑回收。阿袁恼道:“你做什么?”并起双指,向他手腕戳去。计倪回身要躲,却仍是被她戳中,只觉手腕一麻,握不住剑,“啊呀”一声,剑已到了阿袁手中。阿袁心中着恼,拿了剑便走。计倪看着她背影,叹了口气,道:“想不到吴国竟炼成了铁剑。”
勾践也叹道:“若吴人皆用铁剑,我甲兵再利,尚有何用?”兴夷便道:“这是吴国那赵无申所炼。待孩儿将他也请来,专为我越国铸剑,也就是了。”勾践道:“他既成铁剑,必为吴王所用,你如何请得来?”兴夷冷笑道:“请不来也无妨,只要他不再为吴国铸剑便成。”勾践这才笑了一笑,转眼瞧见计倪仍是对着阿袁背影而望,又是笑了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