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
二十年春,越人侵楚,以误我也。冬,敬王崩故。
传
夫差二十年。
春夏之交,吴中已是微热。姑胥台建在姑胥山上,山中阴翳脉脉,倒还十分凉爽。六年前,越国趁吴王北进中原,攻入吴国都城,不但杀死太子友,还将姑胥台一把火烧了。后来夫差仍复旧制,重建了姑胥台。
夫差自游姑胥台,已住了十余日。这日正在天池中游船,忽闻人报,太子地要见,不免心中微微惊异。这里本是夫差给自己建的离宫,每年春夏都会来住上一段时日,而留太子监城,若无大事,地通常不会离开吴城,如今闻说他跑了来,自然心中不安,忙令人靠岸,去天池,到春霄宫,地已在那里候着了。
地见了夫差,忙忙行礼,夫差只一颔首,便坐在上首,问道:“国中有事?”地侧立在旁,道:“那勾践兴兵去攻打楚国了。”夫差就皱眉道:“你数日前不是遣人送柬来说此事?怎的今日又自己跑过来?”地忙垂首道:“父王上次吩咐,那越国去攻楚国,于我无关。何况楚强越弱,越国主动去攻,自是讨不得好,勾践吃败,也是于我有益。”夫差便挑了眉,侧头看着地,地忙又说道:“但孩儿这几日想起此事,心中甚是不安。”见夫差不语,便续道:“那越是小国,万不能与楚抗衡,勾践素是个谨慎的人,这次贸然去攻楚国,岂不奇怪?”夫差冷笑道:“那勾践虽惯居人下,看来也是个有野心的人。寡人当年那般恩待于他,他竟会兴兵攻我。他此次西进挑衅,想来也是野心太大。不过他既去攻楚,想来近年不会再攻我了。”地就道:“大夫伯嚭和王孙骆也都这般说,越国既去攻楚,想来不敢再发兵挑衅于我。”夫差便笑道:“那你还有何不安?”地就说:“那勾践素日是个小心的人。孩儿是怕他故意去攻打楚国,要我误会,以为越国不会再来犯吴。孩儿这几日总想起当年他在吴宫为奴的事情,他既能隐忍当年之耻,如今又怎会这般大意?”
夫差就将脸沉了下来。地便自悔失言。原来夫差当年挟灭越之威,却保存了越国的宗庙社稷,只是将勾践羁留起来,三年后又将他放回,仍与越国以土地人民,这番行事,夫差一直颇为得意,以为如当初齐桓公退还燕国土地一般,都是古来圣王的行为,便听不得人说此事的不是。夫差此心,地如何不知?一时心急说将出来,此时也颇后悔。却见夫差面色虽黑,倒也并未责怪,只静默半晌,方道:“你如今倒是越发的细心了。”地不料夫差突出此言,一时不知如何接话。其实这勾践攻楚以迷惑吴国的猜测,却是壬说给他听的,但地心中对壬总有疑虑,不肯将壬说与夫差听。
夫差见他不语,反倒微微一笑,道:“细心些也好,日后你治国,寡人也放心。”地见夫差松了神情,方心安下来,说道:“孩儿向来只知兵事,若说国事,只恨自己远不及大哥当年周全稳妥。”夫差便长叹一声。地想起友的惨死,一时恨上心头,道:“管那勾践是真攻楚还是假意,他既发三军,国中总有空虚,不如孩儿提兵伐越,灭他宗庙,既除了腹侧之患,也给大哥报仇。”他心中激动,忍不住双手紧握,踏前一步。忽尔见夫差只是看着他不语,方才醒悟,忙将手垂下。
夫差便起身向外走,地忙跟上。两人出春霄宫,登高台,这姑胥台远眺太湖,近守吴城,吴中两百里风景,都在眼前。山风清凉,扑面不寒,夫差远眺不语。地也不敢说话,游目四顾,这姑胥台上馆阁玲珑,想到小时同兄弟姐妹常陪了父王前来游玩,那时情形,依依还在眼前,但瞬息之间,十余年过去,就只剩自己一个人还在陪夫差看山,山外水泽纵横,人影小如黑麻,心中顿起了无限忧伤。忽听夫差问道:“我吴国立国有多久了?”地忙答:“自周太伯奔吴,已五百余年。”夫差又道:“但自王子季札到中原问礼,才数十年而已。”地便应了声“是”。夫差道:“我吴与中原复交,才几十年,便成霸中原。立国数百年来,可曾有过这般景况?”地就道:“父王功业至伟,别说前人不可比,后人也是追不得的。”夫差便微微一笑,良久道:“越虽背盟,但他是小国,而我已霸中原。当年既已说了存他宗庙,今日却不好再去灭他。”地怔了一下,想不到夫差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一时不知如何回复,心中却想:“父王成霸,原是不世的功业,怎么却被这拘住了?”夫差又道:“越终是小国,若来扰我,稍做惩戒也就罢了。”地忍不住道:“孩儿前年在笠泽与越师遭遇,他船坚甲利,三军亦勇,只怕越国如今已非当年的小国。”夫差就轻轻一哼,道:“你偶吃败绩,再练兵就是。难道我吴国还会惧他越国不成?”地就觉面上热辣辣的有些不妥,只得低头应是。夫差复又笑道:“你来得久了,还是先回去吧。寡人还要再住几日,方才回去。”地应着,又不住口的问夫差住的如何,睡得可好,夫差便笑道:“寡人还未老呢,你尚不须如此担心。”地也忍不住笑了,那夫差面上风霜虽比过去要厉,却仍是一脸英气。
忽听身后一声“王父”,两人一起回首,就见一个男孩子,才八、九岁大,着一身青色衣裳,腰间围了玉带,饰了蟠龙玉佩,脑后梳了两个髻,都用玉簪扎着,面如满月,色犹清朗,只一双眼睛笑嘻嘻的,看见夫差和地都回转过身,不慌不忙的抬起双臂,弯下身去,再唤了声“王父”,连行了三个礼,又唤了声“叔父”,再行一个礼。夫差便笑了,将手一招,那男孩子就依到夫差身边。夫差一手摩着他的肩,一面问地道:“你怎的把齐儿也带了来?”地就笑道:“齐儿不大不小的,一个人在宫里也闷,我便带了他来,也陪陪父王。”齐就接道:“叔父要我一个人在车里等,等了很久,还不唤我,我便自己跑来了。”夫差与地便一起大笑,夫差道:“他这性子,比友小时候可玩劣得多。”齐正是友的儿子,友死的时候,他还在襁褓,夫差和地都怜他失怙,便对他十分宠爱。夫差又道:“过两年,你的孩子们大一些,也可带他们一起到姑胥台来。”地又笑着应了。见夫差心情已好,就与他行礼作别。
一路下山,仍想着方才和夫差说的话:“父王倒是不把越国放在眼里。只是闻说这些年那勾践在国中励精图治,我前年与他遭遇,也不得不心惊。我吴国好容易成霸中原,却不要被越国窃了去。”忽想到过去友曾反问他说:“纵霸中原,又能如何?”他过去对友的态度颇不以为然,如今想来,却觉心里一阵惊慌。他自小只慕兵事,一心但想上阵杀敌,国事自有大哥来担。但自友夭亡,他这几年学着过问国事,顿觉千头万绪,十分为难。偏偏这些年来,吴中地气不顺,一时旱,一时饥,想要他再潜心练兵,竟不能够了。这么一想,更是心绪难平,一回首,却望见夫差仍是立在姑胥台上,齐就在一边跑来跑去,地远远的望着,竟有些惊心动魄之感,心里又是一慌,忙忙登车下山,想着:“这兵事么,我再去找弥庸商量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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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荫正密,韩重的房前,尚开着几许浓菊。堂中壬与韩重都只是葛布粗衣,相对而坐,各人面前一只竹杯。壬执杯慢慢啜了一口,笑道:“将菊花泡在水里喝,必是紫玉的主意了。”那竹杯中盛着清水,却有三两盏菊瓣飘在上面,煞是好看。韩重也笑道:“一夏过后,总积了许多火气。紫玉说,菊花清凉,正宜用来消火。等入了冬,院里的梅花开了,你再来饮梅花水。”壬就笑着摇头道:“这许多年了,她还是喜欢这些小姑娘的玩艺。”
韩重仍禀着笑意,道:“你自跟了太子练兵,也少有白日空闲。今日怎的会来?”壬轻轻出了口气,道:“说是练兵,倒有一半的日子不知所谓,只不知他何时要找我,故要候着。”韩重就问道:“他既不要你全力练兵,又要留你在身边,莫不是另有所谋?”壬笑道:“当年老师无故出走,又带了我去,如今我突然携了老师的兵策回来,他虽不识我,岂有不疑之理?”韩重就道:“如此说来,你处境岂不危险?”壬见他面现忧愁,却笑道:“这却不怕。太子有时声色虽厉,心肠却直爽,倒不难相处。”韩重想到小时情形,地果然是无甚心机的人,便也展颜。
壬却轻轻叹了口气,又道:“但太子胆气虽壮,心地也直,却于国事上不甚精通,只怕易受巧言的摆布。”韩重就说:“大王春秋仍盛,他尚有许多年可历练,如今焦虑,大可不必。”壬摇头道:“但我看大王这两年,于国事上也不太经心,似是一旦成霸中原,余事皆可不理。这岂不让人忧虑?”韩重便问:“依你看,吴国形势,于今如何?”壬就道:“我也不好说。但如今中原正乱,吴国之霸应不难守。只是腹侧之患,不得不虑。”韩重就问:“越国么?”壬颔首道:“越国之势,一年强过一年。太子动辄说要提兵灭越,报当年杀兄之仇,但依我看如今吴国只怕已无灭越之力了。而大王又一直以小国目之,如此大意,怎么得了?”韩重闻说,想起当年勾践夫妻在吴宫为奴之事,又想起范蠡屈身励志之言,不由得心头惊悸,道:“吴国终究地大力强,还不致就处劣势罢?”壬就道:“未曾陈兵相见,却也难说。但这些年饥旱相交,欐溪宫的船都不大造了。”韩重不觉垂了头,良久也只啜了口水。
壬就道:“这用兵之道,终以不用兵为最上。”韩重便抬起头来,问道:“此话何意?”壬就说:“越国这些年处心积虑,必是要报吴的。但若吴势强大,只怕他也不敢轻易用兵。”韩重便沉吟一时,道:“吴已是中国霸主,要强势摄越,必得在中原用功了?”壬颔首道:“正是如此。前些日子,闻说周天子病重,吴国如今是诸侯之首,必得遣人去问。那日太子与我商量,我说,正好趁此时候,北上中原,借天子之位,纳诸侯之贡,显吴之名。天下必服,越国也不敢动。”韩重听得连连点头。壬又道:“但必得寻个熟谙周礼,又知中原风俗的人去问候天子才好。”说罢便看着韩重。韩重恍然大悟,抚掌笑道:“我道你今日怎这般闲,却果然别有意图而来。”却将笑容一敛,垂眉不语。
壬就说道:“我知你心中牵挂,又不能带紫玉同去。”话犹未了,就听紫玉的声音道:“在说我么?”韩重忙起身,紫玉已从房中走进来,面色苍白,眉眼朦胧,发髻松松挽在脑后,一身白衣,更显得病袭四体,人弱如菊。韩重早扶了她,慢慢在席中坐下,口中说道:“怎的不多睡一下?”壬也道:“你身子不好,何必出来,还和我多礼不成?”紫玉坐下,韩重就把自己的杯子递过去,紫玉慢慢饮了一口,才道:“我已醒了一阵,左右睡不到了,不如出来。”两人就知,方才的话,已被她听去。
紫玉道:“壬哥哥,你今日来,觉得我气色如何?”壬就说道:“我看么,你气血仍然是弱,但听声音,倒是有些力气了。”紫玉就笑道:“我也觉得自己好了很多,大可不必担心。”她面白如纸,笑容荡开,却如风过池塘,荷蕖半开,甚是惹人爱怜。壬就看着韩重。韩重却只看着紫玉,低声道:“你身子不好,成儿又才生。我岂能离你们而去?又不能带你们同行。”原来紫玉不久前才产下一子,但生产后身体一直虚弱,尚未恢复得来。壬也知韩重必不能放心,故不敢明说请他北去中原。
紫玉就道:“成儿虽小,我已一日好过一日,哪用你担心?况且还有壬哥哥在。”说罢将眼瞧着壬,轻轻翘着嘴唇,眼里却是笑意。壬就忍不住笑了:“你呀,我但要不理你,可也能够?”紫玉煞是得意,嘴便翘得更高。韩重愁容略减,仍是踌躇,紫玉又道:“平时也就罢了,但此次也算是我父兄有事,我还要感激你去。”见韩重又要说话,忙道:“你本是齐人,又曾求学中原,也与诸侯士大夫有旧,这一次的事,正是你之所长。你若不去,日后必要后悔。”韩重急道:“我怎会后悔?”紫玉就幽幽说道:“你纵不悔,我也会悔。”韩重一怔,与她对视,一时无语。这些年,韩重怜紫玉为了自己居陋室持家务,紫玉惜韩重为了自己放弃所学耽于乡野,两人的心事,一时都涌现出来,但彼此早都明白,也不必再多说。
良久,韩重忽道:“好罢。”紫玉轻轻一笑,壬便大喜道:“待我去同太子讲。我只说你这些年周游列国,如今方回来。他必疑不到其他。”见韩重只一味看着紫玉,又道:“你放心,我自会好生照顾她母子。”韩重便点点头,忽从席中站起,对壬一揖,道:“如此,多谢你了。”壬忙不迭的起来还礼,道:“紫玉也是我的妹子,你何苦多礼。”紫玉便抿嘴看着他二人。韩重暗暗一叹,想道:“我随先太子多年,尚无可报。如今吴国有事,为先太子和紫玉,我都该当尽力。只是我屡屡立誓再不离她而去,却屡屡不得相守。呀,但愿此次事事都可周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