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
二十有一年,冬十一月,越围我。齐晋不来。越二年,城破,太子死之。王乃自谥。吴于是绝。
传
夫差二十一年。晋都新田。
寒冬十二月,农事未开,兵事全歇,即强如晋之大国者,到处也是冷冷清清。街上却有辆牛车,急冲冲的往前赶。韩重就坐在车里,外面风呼呼的吹,他端坐在内,目光一丝不斜,只将眉头紧锁,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他到中原已经一年。去年冬天,周天子崩,诸候皆遣了人去,韩重以吴使身份如周,众人皆目他来自上国,与他争相接纳。天子丧仪数月方毕,之后韩重就游于中原列国,诸侯俱待他以礼,并陈与吴共盟之心。中原诸国,最强者齐晋,而又以晋隐然为首,所以韩重游过中原,又回到晋国,欲重温黄池之盟。时已寒冬,晋国执政赵襄子便留他多住些时日,待开春再回去。韩重心中虽挂念紫玉,但冬天确实路途艰难,便住了下来。谁知未几日,便听到越国发了倾国之兵,围了吴国的都城。他自是心急如焚,忙令人送了书简与赵襄子,人也随后来访。
车子慢慢停下,车夫将韩重扶了出来。赵襄子的居处就在眼前,大门也在此时开了,从里面出来一个士人,与韩重抢着行礼,礼罢便携了韩重往内走,一面说:“襄子大人知道先生要来,令我在此迎了。但大人不便出来迎客,请先生原谅。”这人唤楚隆,乃是赵襄子的家臣。韩重忙道:“襄子大人居父丧,自是不便出来。事出紧急,我来的也忙。”这赵襄子的父亲赵鞅才死,他要守孝三年,诺大一个府邸,不闻清乐,不辨人声,韩重和楚隆一路走到堂上,只听得风呼呼而已。
赵襄子已在堂中了,见到韩重,忙起立,与韩重互礼。他一身斩衰,都是用粗麻缝制,也不纳边,虽穿着简陋,人却是精神奕奕,没半点憔悴的样子。与韩重分宾主坐好,楚隆也伴在一旁,还未等韩重开口,就道:“吴国之事,我已知了。”韩重便颔首,才要开口,见家仆端了酒樽、酒爵,每人斟了一爵,却见那酒竟是乌糟糟的有渣滓沉在下面,韩重不免一惊,要知上卿规格,平日都饮清酒,更何况有别国使臣来到。就听楚隆已惊呼道:“大人竟将饮食都减了规格么?”赵襄子便叹道:“越国围了吴都,我心中难过,自然要减食。”韩重心中微微起突,暗道:“这等做法,未免太过。”楚隆就道:“但大人如今正居丧,三年丧期,已是为最最嫡亲的人来守,再减去饮食规格,无乃太过矣!”赵襄子就道:“当年在黄池,先父与吴王有约,道是好恶同之。如今吴被围,我远在中原,力所难及,唯有降低饮食,略表心意罢了。”楚隆便不再言,只把眼看着韩重。韩重到此时如何能不明白?心中暗叹一声:“这诸侯之盟,当真薄如蝉翼,难怪夫子当年哀叹礼崩乐坏矣!罢罢,多留无益,”双手拱起:“国中有事,我久留不便,今日特来与大人辞行。”赵襄子慌忙回礼,道:“这是自然,我必令人与先生备装。”韩重也只得称谢。
就要告辞,却听得脚步声声,衣裳簌簌,一声“毋恤”传到众人耳中。这“毋恤”本是赵襄子的名字,别说他现在已是晋国的执政,就是普通士人,加了冠后也少有人仍以本名相呼。韩重方自一怔,堂后已转出来一个妇人来,对着赵襄子就说:“毋恤,父亲才葬,你便兴兵么?”韩重又是一惊,见那妇人也是一身斩衰,神情哀凄,看着赵襄子,却又似有怒容。赵襄子大是尴尬,将面色一沉,道:“我在堂上会客,你怎可冒然而来?”楚隆早已走到那妇人身边,低声道:“大人之事,待我与夫人慢慢道来。”那妇人却将他一瞪,忽掩面泣道:“你们都欺我一介妇人,不知国事么?”猛将泪拭去,冷笑道:“我早知吴使在此,晋吴不是盟国么?你要兴兵,还怕吴国知晓?”襄子大怒,连喝两声,便跑来几个仆妇,将那妇人连拉带推的拥出堂去,那妇人便只一味哭泣。韩重见是家事,不好观看,早背转了身。那妇人走后,襄子才与韩重行礼道:“先父才逝,家姐悲痛过度,言语也忒失礼,请先生原谅。”韩重才知那妇人乃是赵襄子的姐姐,但他大事在身,无心留意旁务,见赵襄子具礼,也就顺势告辞。
路上却忽的想道:“那赵襄子的姐姐不是代王夫人?”代国乃是北部的一个小国,商汤的时候就已有封地,数百年来从不参与中原征伐,倒也安居一方。韩重想到这里,便有些惊讶,不知那赵襄子要兴兵何处,代王夫人竟如此关切。忽又想道:“他口称无力助吴,却实能暗自兴兵。”长叹一声,又想:“越师围了吴城,紫玉在城外,不知可受兵火之荼?”心中焦急,恨不能即时便可渡江南下。然则一转念:“我究竟是吴使,不去齐鲁借兵,怎能回去?”愁肠顿结,又想到壬跟在太子身边,如今必在兵中,不免牵挂起来。如此千头万绪堆在心中,早将适才赵襄子家中的事丢在脑后。
过两日,楚隆到驿馆中与韩重辞行。韩重心急如焚,行囊早已备好,车驾也已装好,顷刻要走。楚隆便道:“先生可否多留一日?明日我与先生一同归吴,路上也好有个照应。”韩重虽心事重重,也只得强笑道:“怎敢劳驾先生相送。”心知他必另有目的。果听楚隆笑道:“襄子大人日日以晋吴之盟为念,此次无力援吴,深有不安,故令我前去吴国。”楚隆说得委婉,韩重却听得明白。那赵襄子虽不肯援吴却越,却也惧怕天下人指责他背弃盟约,更何况南方情况未明,吴终是强国,当年陈兵黄池,连赵鞅也不敢与之对敌,若是吴王轻易退了越师,再兴兵前来问罪,晋可如何是好?故此前将楚隆遣了去,好探探吴越之间的形势,亦可先向吴王逊谢,以免他日麻烦。
韩重也不点破,只是说道:“先生要去吴国,只好自便,我在中原尚有未了之事,国中情势虽急,却也不能弃约而走,说不得完了此间的事,再南归罢了。”其实韩重自听得越兵围吴之事,心早已飞了回去,他家中子小妻弱,如何能不忧心?但他始终是吴国使臣,若是不去齐鲁借兵,终久心里难安,此时就更是一刻也不肯耽搁,只想着快快的尽了自己的职责,好渡江南下。楚隆却也猜到他的心意,也不说破,只是心中暗笑:“想我晋国都不肯借兵,齐鲁诸国,如何会肯?”一时得意,道:“吴究竟是诸侯之首,果然先生也总以信义为念,这般紧急,还不肯骤然回去。”韩重冷冷说道:“盟约乃是周礼之大,一旦盟誓,绝不能背。”楚隆面上一热,讪讪的说不话来,心中颇悔适才口角轻薄。韩重方才被他一气,脱口反激了他,如今也觉后悔,暗道:“我此时还与他争这闲气作甚?”面色一缓,拱手道:“我行囊已备,就此与先生道别。”楚隆忙堆了笑,回礼作别。
才要走,赵襄子又遣了人来送,韩重不免惊异,楚隆才走,却为何还要来人?他虽急,也只得相见。来人面目颇清秀,身上无剑,头束素冠,一身雪白的袍子,韩重一见就觉面善,还在想于何处见过,就听那人行礼道:“襄子大人有密事,要我说与大人听。”声音清细如女子,韩重“哎呀”一声,这人竟是那晚所见赵襄子的姐姐代王夫人。她见韩重这般神情,知自己已被他识破,仅微微一笑,并不说话,韩重心下惊疑,将从人遣去,刚要说话,那代王夫人忽地跪倒在地,哭道:“大人救我。”韩重大惊,忙去扶她起来,夫人却只伏在地上,道:“我身处绝境,再无他法,若大人不肯救我,我唯有一死而已。”韩重只得说道:“但我可为之事,必替夫人设法。”那代王夫人方站了起来,满面都是泪痕。
夫人道:“我在代城,闻得父丧回转新田,不料先父才葬,襄子就要兴兵攻代。”韩重微微一惊,暗道:“他姐姐嫁去代国,他却兴兵去攻,岂不是要断她归路?难怪那晚,代王夫人激动若斯。”夫人泣道:“我苦劝不听,又无法一人逃了出去。近闻大人来晋,求大人将我带出晋国。”说罢又要下拜。韩重连忙扶住,却不说话,心中想道:“这位夫人情虽可悯,但我若将她送去代城,岂不误我行程?”代王夫人似知他心意,又道:“我只求大人庇护,逃出晋国。在大人车中,襄子必不能疑,一出晋国,我便自去觅车回代,不敢再劳烦大人。”韩重便想:“若只将她带出晋国,倒也顺路,只是她虽做男装,到底是个妇人,同车而行,终有不便。倘若多出一辆车来,岂不惹那赵襄子疑心?”那夫人又道:“我夫、子,俱在代城,尚不知襄子觊觎之心,他已兴兵,我再不回去,只恐来不及了。事有紧急,况我做男装,旁人必不知内情。望大人从权。”又要拜服。韩重便扶住,见她泪水涟涟,将牙一咬,暗道:“罢了,她家国命悬顷刻之间,我怎能忍心?”便道:“就请夫人与我同车离开吧。”那代王夫人大喜,连声称谢,忍不住又哭泣了一回。
当下就从韩重登车。二人在人前只互称大人,从人只道是赵襄子遣人将韩重送出境外,并不疑其它。车子还算宽敞,两人相对而坐,倒不拥挤。韩重心中其实甚急,恨不能立时就到齐鲁之地,早早了结了出使之事,好回转吴国。但他顾忌着代王夫人,怕她不惯这般赶路。好在那代王夫人也是心急如焚,不曾有一语抱怨,也只要他快快行路。只是此时正是一年中最天寒地冻的时刻,行车艰难,韩重再急,一日也走不了许多。代王夫人见他心急,便微微笑道:“大人来自江南,必不惯北地苦寒。”韩重便知自己失态,笑道:“不瞒夫人,我其实生于齐国,但自小便到了吴国,忽忽二十年,倒真忘了中原气候。”代王夫人便讶道:“先生在吴国竟已过了二十年么?”韩重便道:“今年正是第二十个年头。”忽想到小时与子求渡江之初的情形,想到阖闾陵中那千柄宝剑,想到千人石上血迹殷殷,想到野外邂逅紫玉,想到吴宫种种,二十年光阴,弹指即过,不觉轻轻一喟。
韩重犹自出神,只听代王夫人说道:“我嫁去代国,也有十余年了。”韩重才回过神来,又听她道:“我虽是晋人,也深惧冬日之苦。后来大王令人制了一种深衣,以丝线前后缠绕,密密缝制,贴身穿着,十分保暖。后来国人皆仿此法制衣,称之为王衣。”唇边露出笑来。韩重便想:“她夫妻二人,想是十分恩爱。”忽想到当年带紫玉北上,紫玉也不惯中原严冬,暗道:“若是当年知晓此事,倒应先去代国寻得一件王衣才是。”但想到如今吴城兵危,不知她是否安好,又忧虑起来。
这一路北进,沿途听闻晋国兵事,竟似早赴代国,代王夫人自是惊惧难安,连韩重也不免心惊。想她孤身一人,又是女子,出了晋国要自觅车架,必然艰难,况且代国情势悬于一线,韩重实不忍将她一人丢下,只好先去代国,好在代国并不很远,由代入齐,再至鲁,不过耽误数日行程。那代王夫人自是千恩万谢,韩重也就只令车驾急行。
这一日,代城已在望。韩重与代王夫人都极欢喜,加倍赶路。哪知越近代城,越见流离百姓,荒弃田屋。代王夫人大是不安,韩重也知不妙。夫人自车内频频外望,忽的大叫停车,韩重不明就理,也只得令车子停下。代王夫人一径下车,挥手呼唤。却原来前面有一行人,男女老少各异,仓惶行路而来。见到代王夫人,忽都拥了上来,伏在她面前大哭起来。韩重便知,这些人必是宫中奴仆。
那代王夫人颤声问道:“城中出了何事?”一人就哭道:“那赵襄子令人请大王登夏屋,大王才去,就被击杀了。”代王夫人大叫一声,顿时哭号泣天,哀痛不绝。韩重也不觉叹息,暗道:“她与那赵襄子乃骨肉之亲,竟落得如此田地。”他知她心中悲痛至极,此时断难劝得,又不忍听她哭号之声,便将身子背转,耳边一片悲泣,心中也觉凄惨。又听一人道:“大王一死,晋师便灭了代国,如今大家都在逃命,夫人也莫要回去了。”代王夫人只是委地痛哭,并不说话,声声泣血锥心。良久,方问:“公子呢?”声音颤抖,几不成句。谁知众人又是一片哭泣,就中一人道:“公子在乱军中被杀了。”韩重闻得,也不禁一痛,国破家亡,祸至幼子,情何以堪?耳边却未听到代王夫人的声音,连众人的哭声也一发歇了,正自奇怪,待要回身,忽听众人齐声惊叫,忙转身,却见代王夫人躺在地上,胸前插了根簪子,血汩汩地冒出来。韩重大惊,一步窜过去。代王夫人头上的冠早已掉了,头发胡乱掩在身上,遮住半张脸,白色的袍子,已被血染红了一大片。韩重趋过身,轻轻换了声“夫人”,她已说不出话来,目光微微移动,似要看向韩重,还未移至,便闭上了眼。众人伏地而泣。韩重心中也甚难过,兵祸之凶,数日间便国破家亡人尽。心头一紧,莫名的恐惧将他攫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