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移月转,不知不觉一年已尽。冬日中的几个月,因为天气严寒,紫玉一直不曾出宫,直到春色再度染上枝头,方拉了韩重一起去城外看壬。几个人多时不见,更觉亲密起来。未几时,紫玉从窗中看出去,便指着说道:“壬哥哥,好像有一辆马车往这边过来。”壬和韩重便都凑过来看,才片刻,就觉那车已近了许多,韩重就惊道:“这车似是在全力疾奔。”紫玉就问:“可是向着这里来?”壬和韩重就都不说话,只是看着,渐渐的车越行越近,果然向着这处房屋而来,那驾车的人也能看到了影子。韩重忽的“咦”了一声,顿了一下,便叫道:“那是师父。”紫玉也“啊呀”一声,道:“果然是呢。”韩重便向外跑,紫玉抬脚要跟,却被壬一把拉住。但见房中人影一闪,有一人从里面走了出来,壬便唤道:“老师。”那人点点头,径自走到门前,却见那辆马车已经停住,那马就一下子扑倒,车子也倾了一半。子求一跃而下,韩重大喊了声“师父”,直扑过去,子求惊甚,擎住韩重道:“你怎会在这里?”一抬首看到门前之人,只觉他双目炯炯,直透心底,不觉一凛,起了戒心。车上又下来两个男子,一人腰悬长剑背负箭囊,双手却扶着另外一人,那人虽轻袍缓带,却是面色苍白,一手扶着肩头,一手撑着同伴,一步步跌跌撞撞,那肩上却汩汩的流下血来。到得门前,才注意到有人当门而立,那负箭之人便道:“我名公孙翩——”话不及终,那人已道:“先请进去。”壬也已走到门边,子求一眼望过去,只觉心头一震,有说不出的怪异。忽远远的又烟尘四起。那人忙示意子求和韩重进去,自己却和壬去将屋外的石头抱起来堆在门口,参差摆了几堆,眼见远远的车马急速行来,也忙退进房中。
那华服之人已坐了下来,背顶着墙,重重喘着气,公孙翩就护在他身边。韩重却挨着子求,心里许多话想说,此时却无法开口,一手还携着紫玉。紫玉一见到壬,便跑了过去,拉着他问道:“壬哥哥,他们是谁?”壬只是拍拍她手,却说不出话,看向老师,他就走过去看那华服者的伤势,扶住他肩头,问道:“是为箭所伤?”公孙翩在一旁接口称是。忽外面人声鼎闹,公孙翩面色一变,一跃而至门前,反手从背后箭囊中取出仅余的两枝箭,搭在弓上,唰的拉开门,当中而立,朗声喝道:“今日你们若要入此屋,必得踏着我的身子。”门外已集了十余人,个个有剑在身,宽袍高冠,被公孙翩这么一喝,竟然都噤住不语。僵得一时,忽一人喊道:“大王已经受伤,你何苦再死守此门?”公孙翩冷冷一笑:“你还知那是蔡国大王麽?”那人顿时不语。双方就这么僵住了。
壬便道:“韩重,你带紫玉先到里面屋去。”韩重应了一声,却看向子求,子求同他颔首,他便拉了紫玉走,紫玉也不作声,只是同他进去。子求就忍不住上上下下打量于壬,忽见到他腰间虎玉,脑中轰然一响,顿时呆住。忽听蔡侯呻吟之声,方回过神来,见壬的老师正给他裹伤,心中一动,脱口道:“原来是长卿先生。”话音才落,就听蔡侯大叫了一声,便知那人果然是孙武了,不觉叹道:“久闻先生大名,不料如此得见。”
孙武却只淡淡说道:“我不过乡野匹夫,不敢就当高名。”顿了一顿,问:“先生是蔡国人?”子求摇首道:“我在路上碰到他二人被逐杀,遂助他驾车,不想避入此处。”那公孙翩立在门边,听得此语,大声说道:“这些人都是蔡国卿臣,今日正是要弑君的。”门外之人个个就面红耳赤,却有一人喊道:“蔡国之都,已经迁过一次,祖宗之庙都弃之不顾。如今大王之吴,难道要任他再迁国都?你公孙氏人一意回护,可有面目对祖宗社庙?”公孙翩就冷笑道:“不错,如此只好弑君了。”门外人又不语了。孙武和子求听得此言,前后情由已大半明白,都是心中暗暗叹气。忽又是一阵马蹄车轮,便听一人喊道:“文大夫到了。”那人来得极快,不多时已到,一样的宽袍高冠,更是长身玉立,下得车,见众人都围上来,顿时怒道:“十几个人还怕他一个不成?”众人都不语。又向公孙翩高声说道:“公孙翩,你今日若降了我,不但可保你一命,我还可饶了你族中兄弟。”公孙翩只是嗤道:“文之锴,你的话我还能信麽?”两人对视半晌,文之锴便同众人说道:“他只有两支箭,我们一排上去,他再勇猛,也不过射杀两人而已,怕他作甚。”众人轰然叫好,排了一排,却都不动。文之锴将牙一咬,拔剑就冲将上去。公孙翩将弓一拉,箭矢如飞,正中他小臂,他暗哼一声,却是去势不减,后面众人齐声惊呼,一起冲将上来。公孙翩第二箭再发,弓才拉开,就觉腹间一痛,立时扑到,却是文之锴的剑已插了进来。子求大惊,唯救之不及,见众人一拥而入,剑急出鞘,挡在壬的身前。孙武见得,不觉多看了他两眼。那些人却不理他,一径冲到席前,孙武便道:“他已死了。”众人一窒,文之锴还不肯信,亲自伸手探了他气息,方知他果然死了。
这才将剑一挥,截断臂上之箭,但箭镞仍在肉中,只是咬着牙不语。便有人上前来扶住了他。旁边就有人问:“这几人如何?”文之锴看看孙武,孙武却将眼垂下,不与他对视。他眉头一皱,说道:“只是普通人家,不必理会。”门前又停了一车,一人下来劈头就说:“文大夫可还有后援麽?”文之锴便知不妙,急道:“怎会如此轻易就惊动了吴军?”那人却道:“看似不象。我才从姑苏城中过来,见那队吴人似本就要出城,也是这个方向,怕是巧合而已。”文之锴就向外走,众人便急忙跟上,忽听他沉声喝了句“归葬国君”,才有两人去抬了蔡候的尸首一起出去。到得门前,文之锴抬脚迈过公孙翩的尸身,却道:“将他也一并带了回去。”便又有人抬了他走。片刻功夫,这群人就走了个干干净净。
孙武却向壬说道:“此处我们也留不得了。”壬便问:“老师也以为那人口中之军,是为我们而来?”孙武叹道:“这些年来,我怕的就是这一日。”壬又道:“可是他们怎会发现我们?”孙武不语。子求便插口道:“依我想,他们若到此处找你们不到,必然向更远去找,不如索性进城去,反而安全。我在城中尚有落脚之处。”见孙武目光灼灼的盯着自己,就笑道:“我乃齐王旧客,长卿先生可放心。”孙武就知他连壬的身份也已知晓,心中对他再无所疑,忽长长一揖,子求哪里敢受,侧身避过,孙武却道:“我必得留在此处,但将王孙托付于先生。若无我消息,这吴国就不能再留。”话才落,壬就惊喊了声“老师。”子求也道:“当真有这般急迫?”孙武叹道:“先生可知先王之位是如何而来?”子求瞿然一醒,立时说道:“我这就带王孙入城。倘留不住,我再同王孙北上。”孙武再是长长一揖,道:“如此,有劳先生。”子求便不避了,只是还了一礼。壬却道:“老师不走,我怎能独走?”孙武斥道:“正是你走了我方可无事。且有子胥在,断不会为难于我。”壬还想再说,见孙武神色严厉,不敢分辩,孙武口气一缓,又道:“我之所能,皆已教了与你,日后就看你的领悟了。”壬只得点头,忽听得一声“壬哥哥”,却是紫玉和韩重走了出来,便伸手牵住紫玉。
紫玉再喊了声“壬哥哥”,却看看孙武,不敢说话。壬就道:“刚刚没吓到麽?”紫玉摇摇头。壬又道:“待我重新安顿了,一定想法子给你带个消息,好不好?”紫玉就点点头,话一发的说不出来,只是紧紧攥住他的手。壬便笑道:“傻丫头,我又不是不回来了。”紫玉终于说道:“壬哥哥为什么非走不可?到底是谁要害你?”壬就叹了口气,道:“我也不知是不是有人要害我,只是不喜欢给人找到我。”紫玉便盯着他看,忽从怀中摸出韩重给她的鱼肠宝剑,塞到壬的手里,说道:“壬哥哥,这个给你防身。”壬将剑一抚,赞道:“当真是神器。”这剑孙武和子求都是识得的,此时一起大惊,孙武便想:“这剑怎会在她手上?”子求却想:“重儿竟将剑给了她?”看向韩重,韩重也愣在那里,只是盯住紫玉,好一会儿才看到子求,便低低唤了声“师父”,子求只是微微颔首,韩重又低声说道:“师父,我、我不曾同师父说起这里,实是因为答应了他们——”子求却笑道:“既答应了人家就要守信,你自然不需同我说。”顿了一顿,盯了韩重道:“这一回,真不晓得何时才能带你出吴,你要好自为之。”韩重心里一酸,点点头,却说不出话。子求便道:“你先同紫玉离开罢。”紫玉却拉紧了壬只是不放手,韩重心里也是不舍,却知道事情轻重,同壬两个一拉一推,到底将她拉了出去,兀自的频频回首。壬立在门前,对着他二人背影,暗自想道:“纵是亲生妹子,也不过如此。”
子求便也同壬入城,索性一路上平安无事。安顿了壬,到得夜间,又一个人回到城外,却见房前乱石纵横,房中已是空无一人,心中便觉不妙。回到城中,同壬说了情形,壬就急道:“房前那几堆石块,是老师倚作阵法的,如今乱成一气,定然是出了事了。”子求不觉惊道:“那石头也能作阵?”壬就道:“自然比不过用人布阵,但若老师坐定其中,总能挡得一时。但老师一人——呀,现下可如何是好?”子求也是无计可施,忽心念一动,想道:“那王孙胜素来仰慕孙武子,又同吴王交好,只怕能通消息。”如此一想,心中便生了希望,赶忙写了短简,连夜就近送到无申那里,要他第二日一早,便送去给王孙胜。
两个人就一直等着,到傍晚,却有人来访,子求只道是王孙胜,却不料见到无忧,不觉怔着。无忧就笑道:“我听大哥说先生已回,”捧了把剑给他,“这是大哥年前专为先生铸的剑,我特意给先生送来。”子求就接了过来,细看那剑纹锋脊,口中赞道:“无申的功夫,亦发的好了。”无忧抿嘴一笑,只是看着子求不语,忽见他眉峰蹙起,便问:“可是剑中有瑕麽?”子求却收了剑道:“怕是有人来了。”凝神细听,面色益发的沉重,隐隐的车马之声,渐渐喧闹过来,连无忧也听到了,诧道:“这是什么事情?”子求忽的旋身,恰恰看到壬也迎了上来,便道:“吴国我们再呆不住了。”壬便点头。无忧大骇,叫了声“先生”,子求便看着道:“此时我实顾你不得,”将手中之剑又塞还于她,说道:“你赶紧回去,这剑也许用的上。”无忧糊里糊涂,自然不肯,子求跌足叹道:“你若不走,真要被我们连累了。”索性携了壬夺门而去,才几步,又顿住,问壬道:“你可要先去同你母亲告别再出吴国?”壬就道:“父母之墓,备礼才能去吊,如今仓促而去,反倒无礼,只好等日后了。”子求只觉天旋地转,脚下一个踉跄,壬赶紧扶住,听子求低声问道:“你父母都已过世了麽?”就垂首而答:“先母过世十年,先父亦有八年了。”子求六神无主,只是看着壬,壬不觉急道:“先生!”一连几声,方将他惊醒,见他面色惨白,心中大奇,忽手上一紧,却被子求拉了疾步如飞而去。无忧呆住,半晌才知他果然走了,忍不住就掉下泪来。
立了一阵,方才抹去了泪,自己慢慢的走出去。没几步,就见到眼前一队兵士,前面是两辆车,后面跟了十余人,心里惊道:“先生真的惹了麻烦?却不知他能不能跑掉?”忽听得那队人喧哗起来,心里一慌,抱着剑就跑将起来。这一跑,顿时被人看见,就听见有人喝止,她哪里敢停下来,越发的加疾,一回头看见两个兵士追了上来,眼见就在身后,心里更慌,恰到了街口,也不管方向,随身就转了个弯,立觉臂上一紧,顿时骇极而呼,才出声,嘴便被人捂住,耳边就听那人说道:“莫怕,是我。”定睛看过去,才发现是石乞,方略略放了心。身后那两个兵士也追了上来,石乞抽出她怀中之剑,狠狠一划,那两人猝不及防,连着给他刺着。无忧哪见过这等事情,几乎又要叫出声来,只是勉强忍着。石乞便将她一把抱起,全力而奔,不一刻就没入夜色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