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
六年春,王有疾,三月乃愈。赦越子勾践归越。夏,晋赵鞅帥师伐卫。秋九月癸酉,齐侯杵臼卒。公子荼立。闰月,葬齐景公。
传
夫差六年。
物华冉冉,春已过半,吴宫之中却是一片低糜。自上年年尾,夫差便染疾,一至卧床,就益发的严重起来,今已近三月,仍是不起,宫中也自人人谨慎,不但一发的礼乐全无,纵行走说话,都多了几分小心。那夫差殿中,来来往往的都是些巫祝和医师,卿士大夫也常来探视,四个子女亦日日来请安侍奉,只是夫差的气色,好一阵歹一阵,终归不曾下得床来。
这一日清晨,韩重又陪着太子友去见夫差,兴夷也自然跟着。这几月来,友日日必绝早就去探夫差,倘若夫差仍未起身,就等在宫外,待得见面,一定亲奉汤匙,淹留长短,皆看夫差体力;到了下午,也定再来问安;及至睡前,必再一至。有时夫差乏了,不想见他,提前传过了话,他也一定亲到殿外,细细问了夫差情形方才作罢。韩重这么连续跟随下来,竟觉比已往劳累许多,推想于友,料他必定更要劳心,却从不曾听得他一句抱怨。这日又是绝早便到,夫差却已起了身,端坐在床上,双目湛湛的瞧着友,友行了礼,便趋前喜道:“今日父王神色大好,只怕就可痊愈了。”夫差便擎着他一臂说道:“寡人也觉今日甚是舒坦。这几月来,实在辛苦你了。”友便道:“父疾子奉,乃是孩儿份内之事,怎么会辛苦呢?”夫差便忍不住微笑起来。两人才闲话着,王子地和琼玉也陆续来了,见夫差精神奕奕,都不禁大喜,围住他不住口的问安。夫差便问道:“紫玉呢?”琼玉接口道:“孩儿来时,紫玉还不曾起。我想她这些时日也甚劳累,就不曾唤她起来。”夫差就颔首道:“紫玉年纪还小,自然经不得劳累,要她多歇息也好。你们要替寡人多劝慰着她。”几个人连忙答应着。韩重却在一旁留了意。夫差染病期间,紫玉也是勤来看视,韩重倒比往日更多见她,此时便想:“这几日见她话也不大说,笑也不常笑,可不要大王病才有起色,她却病了?”这么想着,竟自忧心起来。
恰此时伯嚭也来了,见了夫差气色,宁无喜乎?笑容满面的说道:“今日观大王精神,竟是数月中最好的一日,可见逆数已过,这不但是大王一人之福,亦是举国之福啊。”夫差待要说话,忽眉头微微皱了一皱,双手相搭做了个手势,众人会意,友兄弟几个就退到一边,那伯嚭却趋近来亲手将他床幛围好,早有人捧了铜器进去,及两个侍女一起,侍侯他更衣。韩重忽然想到:“师父曾说,人若有恙,是气不顺,以针砭之而顺其气,可得无虞。前几月大王内滞不通,这几日却遗矢甚勤,岂非是痊愈的征兆了?嗯,等见得紫玉,同她说了,她必会高兴。”念一至此,又欢喜起来。
夫差便罢,又漱洗一番,友才捧了稀粥来递与他。夫差吃了两口,又放下,伯嚭便道:“大王,那越臣勾践这几月来一直为大王忧心,同我说过数次想来亲自探视,只是大王一直体乏,我也不敢进言。今日大王可容他问疾?”夫差就笑道:“难得他有此忠心。唤他进来罢。”伯嚭便令人去请。这边夫差又端起粥来再进两口。方才那侍侯他的人就将溲器端了出去。
才出殿门,便见勾践行过来,他虽识得,却并不理会,只是一径前行,耳边却听勾践唤道:“请留步。”不觉略略诧异,便停下来看着他。勾践走近,指着他手中小瓮问道:“此中可是大王之便?”那人嗤的一笑,道:“否则还能是谁人的?”勾践就道:“我恰曾学得一术,可于便中观人吉凶。”那人哪里信他,只道他胡言乱语,忽一转眼看见紫玉也过来了,忙堆满了笑容,就要转开,勾践却忽的就住他的手中,径自揭开那盖子,另一手探进去,再伸出来时已是指上粘了恶溲,便放入嘴中。那人大骇,呆住不语,再见他面上毫无表情,竟似在细细品尝,忽觉胃中一阵痉挛,几乎要吐出来,勉强忍着。勾践尝过之后,就不再理他,一路往殿中行去。那人兀自呆着,半晌不知身之何在,好容易醒过来,才发现紫玉也呆站在十数步之外,待要再挤个笑容出来,竟不可得了。
那勾践入得房中,一见夫差就匍匐在地上,朗声说道:“下臣勾践恭贺大王,大王之疾,至三月壬申定可痊愈。”夫差奇道:“你是如何得知?”勾践道:“下臣在越国之时,国中曾有一人,懂得闻粪之术,下臣也曾师从其人,通晓其理,要知顺穀味、逆时气者皆死,唯有顺时气者可生。方才在殿外,适逢侍者捧大王之溲出,臣大胆,窃尝于中,其味苦且酸楚,正是应了春夏之气,臣如此而知大王定当痊愈。”夫差呆了一呆,方才叹道:“你忠心如此,寡人何幸如之。”勾践便叩头道:“君有疾,臣自忧之,此天地之道。”伯嚭便接道:“依大王观之,勾践岂非仁人也?”夫差微微一笑,但颔首不语。一转眼看到友兄弟几个在一旁,便道:“你们看到了,可有话说?”友和地都是目瞪口呆,只是点头,如何说得出话来?那韩重心里却只是反复想道:“他竟然去尝了大王之溲?”忽又听夫差说道:“勾践待寡人之义,已自明矣。自今日起,你夫妻可不必再居于石室。寡人令人专辟一宫室给你,仍然为寡人执牧养罢。”勾践连忙叩首称颂,反复几次,方告辞而出。伯嚭便又向夫差言道:“大王对勾践之心,可无再疑了。大王仁心体德,何苦再执留于他?”夫差就笑道:“待寡人疾愈,再作打算。”伯嚭便不言了。
紫玉此时方走了进来。夫差见她,心情大好,更是笑容满面。紫玉却不说话,只是低着头慢慢走。夫差便伸了一手出来,笑道:“怎么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快过来。”手一伸便看到身边还放着吃剩的半碗粥。他半刻之前胃口还盛,此时却一丝都没了,便挥手命人都撤了下去。紫玉听夫差唤她,方急走几步,一径冲到他怀里,喊了声父王,忽觉心里委屈,就不再说了。夫差揽住她,看她面色苍白,心中怜惜大起,温言说道:“怎么一点精神都没有?可是不曾睡好麽?”听到紫玉细细的声音从怀中传来:“父王身子好些了麽?”便笑道:“原来是在为寡人担心。其实我这病,早晚就该好了。”紫玉猛抬起头来,道:“当真?”夫差笑道:“父王何曾骗过你?”紫玉这才笑了,看看周围,友、地和琼玉都立在一旁,一起含笑看着她,就嗔道:“哥哥姐姐们来看父王,也不喊我一起。”琼玉就道:“我好意要你多睡片刻。你自己起不来,却怨得谁?”紫玉将嘴一噘,才要说话,却恰看到兴夷站在一旁,方才殿外的情形一下子如潮水般涌过来,胃里一酸,又缩回夫差怀中。地却正好看到,心里暗道:“怎么那兴夷得罪了紫玉麽?”再把眼去看紫玉,却见她额头已是细细的冒出汗珠来,登时吃了一惊,问道:“妹妹不舒服麽?”夫差本是摩着她的头顶,听了这话也忙细看起她来,紫玉却只是倚着他道:“我没事啊,父王不要担心。”夫差心中顿时一软,却板起脸道:“你若是身子不舒服不说出来,父王才会担心。”紫玉这才盯住兴夷,想说话,便胃里面一阵翻滚,却开不得口。这下子连夫差都注意到,疑心才起,就听得地已是喝道:“定是这兴夷做了什么冲撞紫玉的事情。”兴夷心头猛的一跳,忽觉韩重也是狠狠盯了他一眼,暗道:“难不成他们已知道了?”不自觉看向友,却见友已经趋到紫玉身边,握着她一只手道:“旁的事情先莫要论了,紫玉的身子要紧。”夫差自己尚未大安,如今又见紫玉面色苍白,额上倘汗,哪有心思详问,挥手便令人将兴夷先关了去。兴夷大骇,想要分辨又不敢开口,却见友、地和琼玉此时都只是围住紫玉,连韩重也是紧紧盯着,没一人理会他,心下一灰,便任人带走了。
自那时起,紫玉就一发的病了起来。夫差为着方便看视,索性令紫玉养在自己宫里,只是他心里牵挂,自身的病也跟着重了三分。吴宫中又是一阵人仰马翻,巫声也重盛了起来。友更是勤于探视,见紫玉竟似毫无起色,夫差面上也不见笑,心中大是焦急。却不知有一人比他还急,便是韩重。韩重虽日日见到紫玉,但只能站在一旁,连话都说不得,眼看着她身子难受,恨不能执着她手好生安慰一番,却是不得亲近,心里面七上八下,当真是没一刻安稳。过了几日,忽而想到一直只见为紫玉祝巫,却不曾用医,暗自忧心道:“当日大王病笃,也曾用针,如今却如何不传医呢?师父曾说,巫术是断断代替不得医术的,这样下去,如何是好?”不觉着慌起来,忍不住同友说了。友答道:“紫玉是女孩子家,年纪又小,恐她经不住针石之气,所以只令巫师替她去病。”韩重便急道:“这、不用医怎么成?就算经不得金石,汤药不过草木之气,总经得起。大王不是也吃了好几幅汤药才渐渐好起来的?”友不语,只是凝神而思,韩重又道:“当日我随师父由北至南,一路上遇到有病的人家,师父总劝他们延医,许多人不理会,从不见病好的。”他知道南方巫风远胜中原,心里一急,也不管是不是危言耸听,想到就说。友听了此言,果然心惊起来,看着韩重,一时不得决断。韩重又道:“南方只用针法,中原的大夫却同时用灸法,那只是用艾草,也并无金石。”友双手一击,道:“那楚国的王孙胜门下,常有中原人物来往,想要找几个行医之人,并不困难。”忽顿了一下,侧头看着韩重道:“紫玉若好起来,多亏了你提醒。只是当时父王病笃时,却不见你有这般担心。”韩重一怔,面上不知不觉就热了起来,竟不知如何回答,友已经转开头去,说道:“父王尚未大安,此事不必惊动他了,我自令人去寻。”韩重这才松了口气。
因着夫差和紫玉,那兴夷就被人丢到一旁。其实他正被关在勾践以前住的石室当中,因为夫差已将勾践移了出去,那兴夷的身份又似奴非奴,便索性令他一人住在这石室当中。只因夫差并不曾传下话来,也就无人十分看管他,开始时尚一日三餐送与他吃,渐渐的连这也松懈起来,有时一日只得一两餐而已。兴夷却也不大在意,心中只是琢磨着自己会被如何发落。一想到那日勾践到夫差房中探病的事情,心里就不觉发酸:“父王受了那般委屈,好容易得吴王松口,倘若因了我而功亏一篑,岂不冤枉?想那吴王何等宠爱紫玉?若是认定我冒犯了她,如何能饶过我?”又想到父母此时不知如何牵挂自己,不觉掉下泪来,怔怔哭了一阵,忽将眼泪狠狠一抹,暗道:“我已是15岁的大人,怎能这般无能?”又翻来覆去的想着那日情形,心中思量道:“难不成是为了我那日晚间听得韩重同她所言?只是事情已过去好几个月,她怎会一直忍到现在?却不知他们要去见何人?那般神秘,想来不简单。只是连太子也并不在意。难道并非为了此事?只是除此之外,还能是什么?”转念一想:“莫非那人真是个要紧人物,太子表面上不在意,却暗里做了什么手脚,让他们发现了,只疑到我身上?吴王自上年年末就卧病不起,她自然不会说什么,那日见吴王大好了,就想治我,却自己先病了?”如此一想,顿觉十分有理,心下慌张起来,“却不知她病势如何?这些日子一直无人理会于我,想是十分沉重。若是,若是——,那岂不就无人知道了?”再一转念,“吴王既那般疼爱她,若果然如此,又保不定要将怒气发在我身上。”这么一想,只觉自己进退无门,心中更是怕了起来。
如此胡思乱想了近十日,忽一日听到外面纷纷杂杂的许多脚步声一起近来,一颗心顿时高高提起,听着那脚步声越来越近,不觉连呼吸也困难起来。只听咣的一声门被推开,心就在喉中跳了两跳,日光倾泻而入,却不再听到其它声音,把眼望去,只见琼玉站在门内,一身白衣似雪,闪到他眼中,不觉呆了。
琼玉便道:“我是替大哥来看看你的。”走近几步,冲他轻轻一笑,见他不语,又道:“这些日子大家都挂着紫玉,无暇顾你,如今她病已好转,你再忍几日,父王必会放你出去。”兴夷只愣愣看着她,见她眉眼含笑,语声温柔,心也渐渐放平了。琼玉却见他仍不说话,便又开口道:“这一次当真是委屈你了。明明是紫玉因为父王的病劳累了,却无端端怪到你身上来。而且自父王病后,我日日同紫玉一起,你哪里有冲撞她?”兴夷却心下暗叹:“你哪里晓得。”但见她双目如水,既清且亮,竟生了些许愧意,想要避开她的眼神,又舍不得不去看她,面上就浮出丝懊恼来。琼玉便问:“你可是有话同我说?”见兴夷看向她身后,就命人都退了出去,再道:“你有什么话要说?”兴夷心中一热,便想求她放自己出去,猛的上前两步,抓住她一只手,道:“我、我——”讷讷了两声,却说不出话来。琼玉却是大惊,冷声斥道:“还不放开我。”兴夷一颤,见她容颜冰冷,双目如寒星般盯着自己,身量虽矮了几分,浑身竟似有种凛然不可侵犯的气度,顿起了自惭形秽之心,手就松了开来。琼玉便后退了两步,说道:“你好生等在这里。”便转身离开。兴夷不敢看她,听她渐渐远去,心中一阵后悔。石室门再关上,房中阳光不再,只觉手心里还留着一丝暖意,不觉握了握拳。
就这么怔了半晌,忽然想到:“糟糕,倘若她再去吴王面前说些什么,我岂非死路一条?”又想到琼玉走前的话,似乎并未生气,略略安了点心,转而又想到:“但岂知她说那话不是哄我呢?还有,她说替太子来看我,不知是不是真的。”忽然心里一惊,猛的一个想法跳了出来:“太子一直对我不闻不问,真是无暇顾及而已吗?当日大王病笃,也没见他乱了分寸,少做了该做的事情,如今不过一个紫玉,就能让他什么都忘了?呀,莫不成他是有意的?现在眼见着紫玉要好了,派了琼玉来假意安我的心,其实却——”越想越是心惊,翻来覆去了一阵,终于将牙一咬,暗道:“与其坐以待毙,不如逃了罢。”想至此,心就怦怦跳了起来。这石室并无人严守着,开始几日还时时有人来看上一眼,近来已经疏了许多,入夜之后,更不见人,要出这石室,着实不难。只是一想到父母,顿时犹豫起来:“若我跑了,吴王怎能饶过父王?”再一转念,“但我若留下,他日吴王要惩罚我,父王必得尽力救我,那不是更糟?我若是自己跑掉,吴王发一顿脾气,未必就会牵连父王。”如此一想,心意立决,便慢慢等着天黑。
好容易挨到深夜,便悄悄出了石室,在宫中遮遮掩掩的走,一面走,一面却愁了起来,出石室容易,出宫门却是难上加难。远远瞧见太子寝宫,心里又是一动:“太子平日待我甚好,说不定根本无意害我,倘我现在去求他一求,也许就没事了。”忍不住就向着那边走过去,未多久,就见从宫中转出来一道人影,身形不大,也似自己这般躲躲藏藏的走,甚是诧异:“那不是韩重麽?他这么晚出来,却是为何?”远远跟着他走了一程,忽觉自己已近紫玉之处,心里顿时明白,自是无意再跟,只是想道:“他竟如此大胆?”却不知韩重早已心煎如焚,过去因紫玉一直在夫差宫中,不敢怎样,如今好容易转好,也移回自己宫里,便再忍不住,夜里悄悄去看她。忽见韩重一闪身躲了起来,兴夷跟着一凛,也赶紧藏住,过了一阵,便看到琼玉和王子地一起走来。琼玉仍是日间那袭白衣,月光下更惹人注目,地的手中却抱了张琴,不觉想道:“日后再听不到她弹琴唱歌了。”竟起了点惜别之意。耳边听得琼玉对地说道:“那勾践父子君臣,已经百般委屈,你又何苦针对兴夷?”兴夷听了此言,心里叹了一声:“她们姐妹二人形貌相似,性子却如此不同。”地却“哼”了一声,道:“他们如何委屈了?父王不杀他们,已是天大的恩惠。我总觉得伍大夫的话有道理,这样的人留着实是祸患。还有那兴夷,成日冷着一张脸,心里不晓得怎么怨恨我们呢。偏大哥那般礼待他,怎不让人忧心?这次必能将他从大哥身边除去。”兴夷听得心头火起:“原来是他要害我。此处定不可留了。”将方才要见太子之心尽都去了,一心一意想着出宫的方式。待他二人走过去了,方悄悄出来,就往宫殿的后方走去,走得深了,房舍渐陋,看到前面横七竖八的立了几辆车,猜到是每日清晨要送出去的残污弃浊,心里一动,便爬进了一辆车中,鼻端尽是些霉腐的味道,也只能忍着,耐心等待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