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风雨欲来
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一场雨,来的气势磅礴,闹醒了满院子的下人,管事们指手划脚着,一边吩咐下面的人把晾在院子里的衣服收好,一边还要嘱咐手脚轻些,别惊动了老爷,殊不知道偌大的庭院之中,幽暗的房间里,万三千倚在窗栏,竟了无睡意地望着这场来势汹汹的雨。
“啪嗒”。
突闻房内一阵辗转,他回过神来,转头,只见幽暗的房间里,一个模糊的影子正“嚯”地从床上坐起,却又在下一刻被固定在四个床角上的绳子给紧紧地拉回床去。
挣扎,却被越缚越紧。
那顽固的绳子,仿佛长了自己的意志,紧窒地缠住了她的手足,发出了“勒勒勒”的闷响。
“这是特制的牛筋,越是挣脱越是往死里缠,姑娘莫要挣扎了。”
万三千徐徐地走过去,看着那依然挣扎不休的人儿。
他的声音温雅,听着有种如沐春风的错觉,也正因为这样,在商场上无往不利,可眼前的女子并不是等闲之辈,不然,身中使得熊般体型的江湖人物狂晕个三天三夜的麻药,如何会在这短短时间便转醒呢?更遑论像她此刻这般生猛如跳虾般地在床上挣扎?
说,说不听。
他轻轻摇头,转过身去把房中油灯点燃。
上好的香油,是从西域带回来的,因此灯芯方亮,满室便盈满了诱人果香。
察觉身后少了动静,他转过身来,正好对上她的一双盈盈大眼,那明亮的黑眸正目不转睛地向他看来,与他的目光相撞却不避讳。
为油灯罩上雅致的面罩,他回到床前。
灯光透过薄如蝉翼的面罩折射在她的眼里,使得她的眼睛看起来黑亮清澈得仿佛能滴出水来。
没有惊惶失措,没有烦躁不安,这样一双眼睛,安静得让人感到不可思议。
躺在床上的她,只有方才挣扎时乱了的一头直长秀发可以证明曾经有过的执着或慌乱。
“姑娘,只要你回答我一个问题,待黎明时分我便放你回去。”
她没有说话,一双眼睛平静地看过来,反倒使得占尽优势的他感觉心虚,于是补充:“姑娘尽可相信万某的诚意。”
眼神指了指她依然缠在脸上的黑色面纱,但却失望于那吝啬表达情感的眼睛。
“姑娘可有联系红尘观的法子?”
那双眼睛眨了一下,仿佛很是意外他的问题。
也的确,此情此景,一般人该问的应是与切身安全相关的问题,诸如“是谁派你来的”。
“姑娘既是刺客,难道也不曾听说过红尘观的事情么?”
发现她收回目光不再看向自己,他倒没有太多的失望,把油灯放下,从靴子里拔出了藏在那里防身的匕首,唰地,很干脆地就把她手上的牛筋给割了。
床上的她一愣,随即一股脑儿地滚跳起来,伸手成爪,竟是第一时间来擒他。
电光火石间,只见他的薄唇上忽然抹过一丝的失望,才疑惑,下一秒,她已经被他给反擒住了。
浑身一僵,瞪着自己的左腕,只见上面沾着一颗细如芝麻的什么,只消一瞬,已经融掉,被她的皮肤所吸收,而吸收了那东西的皮肤,刹时呈现出不寻常的微红。
想不到堂堂奸商,居然还是个暗器高手?
她警惕地回头瞪他,然,唇飞快地擦过他的手,竟被他猛地推了开去。
虚软的感觉害她只能踉跄着抓住了八仙桌以求平衡。
“姑娘,请随万某来。”
这个人真的好奇怪!
看着本该成为自己手下亡魂的家伙毫不防备地走在面前,直领自己走到偏僻的后院,仿佛真的有要纵虎归山的打算,心中越发的纳闷。
“吖”地一声,后院的朱漆门为他打开。
风从巷子外吹入,吹起了他披散在肩上的长发。
玉树翩翩影成单,在滂沱的雨中,或许是因为水气模糊了视线,所以使此刻的他看起来越发的超脱不凡。
“姑娘,麻药的效力只怕还要维持一段时间,夜路难行,请保重。”
蓦地听见他的声音,对上那双云淡风轻根本丝毫关切之意都没有的眼,她回过神来。
那炯炯的目光注视着她,带着逼人的热力,与他本该有的闲淡气质背离甚远,害她的心不禁乱了乱。
“如若可以,只望姑娘取得红尘观的消息后能通知一声,就权充是万某今日放了你的报答吧。”
商人不愧是商人,无论什么时候都记得互惠互利的真理。
仿佛一盘冷水照面来,她看着他,始终不曾说出半句话,却见他唇边突然多出一抹浅浅淡淡的弧度来。
“希望下次见面,你不是要来取我的性命。”
看着那样悠远的笑意,心,嘭然一跳,她收回目光匆匆离开,只想要甩掉脑子里莫名而起的痴。
前脚踏出去,身后的门已经“吖”地关紧。
回过头去,望着那只要纵身一跃便能跃过去的墙闱,细细倾听,只听雨声中夹杂着轻轻的脚步声,那个本该已经死于她手下的家伙已经安心离开了。
无商不奸,而越是家财万贯的人越是宝贝自己的性命。
想她区区一名女刺客,都为他擒住了,本就该杀之而后快,反正官字两个口,奸商有钱好封口,杀了来历不明的她,本就没什么旁的值得犹豫,可他却把她放了。
期间只是很奇怪地问了她一个问题。
红尘观……
想罢,她丢掉他赠予的伞,转过身去,提了真气便飞快地消失在宁静的街道之上,丝毫中了麻药的迹象都没有。
长街之上,只有被遗弃的伞孤零零地。
冒着风雨,少女很快就来到了城郊的破庙,破庙之中佛像横倒,少女毫不迟疑地绕过佛坛,在地上暗敲三下,只听地下一阵轰响,铺满干草尘泥的石砖竟错位抬高,惊现出一条幽暗的阶梯。
顺阶而下,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幽暗里,少女非但没有迟疑,甚至还越来越加快步伐。
终于见到了眼前的一丝曙光。
走近,原是两名手持长烛台的红衣少女。
“久儿,夫人在等你。”
被唤作久儿的少女微微点了点头,在同伴的暗示下转入了密室。
密室里,暗淡的光线交错之处站着一名身穿红袍的苗条身影。
密室的石门轰地关上,久儿跪拜地上,徐徐地禀告行刺万三千的经过。
“你说万三千把你放回来是因为交换条件,想要你为他查探出如何联系上红尘观的渠道?”
是一名中年贵妇,负手而立。
“他为什么要知道红尘观?”
红袍贵妇自言自语了一阵,才道:“还知道什么?”
“回禀夫人,如您所料,他答应了要助杨承何一行人掩饰身份。还有,他身边的哑仆擅使毒。”
“使毒?有什么关系,你们都是从小服毒长大的,这天下能伤你们的毒可不多。”
言谈间,红袍少妇又是一阵轻笑,“对了,可有查到其他特别的?”
“他说道年幼时曾有一位小女孩为了他受了重伤。”
“详细说来。”
“是……”
话才说罢,只听红袍贵妇发出一阵银铃般的笑声,这时,另一名红衣少女拜入,红袍贵妇见了,忙道:“久儿,你且退下,万三千的事情你不必再理会了。”
没有哼出半个声音,久儿只是听从命令离开,可站起来时,却被暗暗绊了一下,转头,只见跪拜在旁的少女唇角微微勾起,飞快看来的目光带着得意的挑寡,仿佛很期待她的翻脸。
久儿没有理会,转身就走,可在密室石门关上的一霎,却听到夫人对那位少女这般下了命令:“喜儿,我要你以万三千救命恩人的身份潜伏到万三千的身边去……”
莫名震了震。
“久儿?你怎么了?”
“没事……”
发现守在密室前的两名一同长大的同伴依然看着她,于是随便寻了个借口:“淋了雨,感觉有点寒意。”
“那快去休息吧!”
“是啊,快去换衣服!”
浅浅扯了一下唇角,权充是展露笑颜。
久儿沿着幽暗的秘道继续前行,却显得格外的心不在焉。
回到房间,并不点燃油灯,她开始宽衣,可当湿腻的夜行衣褪落,她的手猛地捂住空无一物的腰间,本来没有什么表情的脸,竟深刻地焦虑了。
与此同时,有人不经通传便闯入了万三千的书房里。
“我就知道你会来。”
那人没有说话,直接把门关上,一双眼睛死死地瞪着坐在书桌前,在烛台下托腮把玩着掌中奇石的万三千。
“是的,我把她放走了。”
没有抬起眼帘,万三千仿佛对手中的奇石很感兴趣。
那奇石并非什么珍宝,小小的一粒鹅卵石大小,椭圆形的,带着瑕疵,可是冷白中泛着红,为粗糙的绳子系绑住,此刻线头是断开的。
“你知道我要问的不是这个。”
那个人终于开口,越发的走近里,映照出一张黑瘦的脸,本来萎缩的驼背在走到书桌前的一刹突然挺了个笔直:“你把我支开后,跟杨承何他们说了什么悄悄话。”
仆人的衣着,却说着仿佛主人的腔调。
但重点是听的人并不生气,反倒呵呵地开了笑腔:“关于这个事情,我正要告诉你。咱们三天后就起程到金陵。”
“你开什么玩笑?三天!即使要去营商也需要准备!”
“所以,我们明天先不出发,三天后才出发啊。”
万三千笑了。
要知道身为一名商人,时间就是金钱。
而身为一名富可敌国的商人,除了要有精明的手腕,还必须要有不为旁人左右的投资目光——说实在的,所谓投资目光实际上就是任性坚持,而往往这些任性,能够带来更多的财富。
谁也没想到万三千会毫无预兆的突然启程到金陵,包括整个事情的始作怂恿者杨承何一行人,待知道万三千已经动身,已经是五天以后了,不过这些都是后话。
万三千起程去金陵的第四天,依然是大雨滂沱的天气。
雨水,狠狠地洒落着。
使得大雪方融的土地越发的泥泞胶着。
浩浩荡荡的马队,车轮终究陷入了泥泞之中无法再前行。
“老爷,请你先下马。”
坐在车厢里的万三千闻言放下手中的账册,从容地下了车,倒苦了身边的哑仆,撑着伞,急急地追着他。
忽然,手臂一紧。
他不动声色地低头看着哑仆,只见哑仆目光一直看向他们左边的密林。
于是,主仆二人悄悄地潜入密林之中。
血腥的味道早已经为雨水所冲淡,但是尸体则不然。
地上的尸体多是乔装男身的少女,身上的白色长衫破损不堪,染着泥泞血污,死状恶心,多为乱剑砍死。
还在想着这些人的来历,视线不经意地游移,却见不远处一名红衣少女匍匐在地,而那位满脸泥泞的少女忽然抬起了头来……
他,意外地愣了愣。
连忙过去,把她扶起。
蓦地,指间一愣,他神情一变,只觉得那少女因刀伤而裸露的肩膀上有着一道明显的肉疤。
难道……
突然,脖子上一凉,他意外地回过神来,对上怀中那双黑亮的眼眸。
亮度散乱的瞳孔,分明是几欲失去意识前的症状,可却下意识地警戒着周遭的一切,那紧绷的神经是因为方才惨烈的打斗还是本能?
不过在想明白以前,他以眼神喝止了哑仆的动作。
雨水大滴大滴地砸痛了人。
“我没有恶意。”
他轻轻地说着,而她的手终于放下,不再以碎石威胁他的生命。
心里清楚,这不是因为他的声音容易说服人,而是因为那名红衣女子已经昏睡过去了。
没有理会哑仆,他抱了人便往车队跑去。
“老爷,车已经……”
“行了,马上出发,要以最快的速度进城!”
没有理会随行们瞪着他怀中的女子的诧异,他说罢,跳上车去,哑仆尾随而来,翻身上车接过丫鬟们递来的干毛巾和衣服。
“你,拿药箱,还有,跟二当家说,进城后我要马上见到大夫!”
发现那新收的丫鬟在旁边傻愣愣的,他不禁皱了皱眉:“还不去!”
“呃,是……”
丫鬟应了声,发现他转过身去就要为那姑娘宽衣疗伤,抢声道:“老爷,男女授受不亲!”
万三千一愣。
“我去拿药箱,通知二当家,而你,负责给这位姑娘疗伤。”
说罢,这才赧然地走下了车。
万三千可是出了名的好脾气,下人们都超喜欢这个好说话的老爷,可如今他却为了这来历不明的女子发脾气,仿佛整个人都乱了分寸……
丫鬟看着他那风风火火地背影,又看向昏迷的红衣女子,开始动手脱去那又湿又脏的衣服,可当丫鬟的目光落在那位红衣女子的背上时,瞳孔震了震。
“药箱!”
忽闻万三千的声音,丫鬟连忙把已经脱去的衣服往那位红衣女子身上重新拉好。
“记得好生照顾这姑娘,莫要出什么差池!我就在外面,有什么事直接唤我!”
说罢,万三千人已经窜到了车夫的旁边坐去。
“老爷,你怎么可以坐在这……”
“闭嘴。”
“可这大风大雨的,老爷你……”
“闭嘴。”
听着外面的动静,丫鬟的目光里尽是难辨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