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且留人
万家产业遍布全国,姑苏城里自然也有万家的商号,但因为在姑苏城里的万家分号负责人是万三千的远方弟弟万嘉福,此人向来对外声称自己要掌管万家基业的决心,性喜胡搞难缠,每次见面又总是一番虚情假意的亲厚,暗地里却尽是小动作,但碍着这家伙的生母多年前曾有因于自己与母亲,于是万三千与那家伙对阵时得顾及不能伤了那家伙在手下面前的地位,又得不着痕迹地彰显自己身为大当家不可动摇的地位,真是伤神又伤脑,所以非必要的情况下,万三千是不愿意与万嘉福碰面的。
可为了那名突然被万三千救回来的红衣女子,整个商队的阵脚乱了。
本来按照万三千的打算,是要绕路姑苏城先去金陵巡查万家商号的,但为了那名受伤的红衣女子,他们先到了姑苏城。
并且叫人跌眼镜的是,万三千对于那兴高采烈地来迎接自己的万嘉福视若无睹,只是匆匆吩咐马上叫大夫过来,便抱着那红衣女子,领着那丫鬟、哑仆,还有那位赶车的年轻车夫,径自往万嘉福为他准备的东厢去了。
大夫诊症,万三千身为男子自然不方便在场。
一见丫鬟步出,便上前劈头就问:“那位姑娘如何?大夫怎么说?”
丫鬟没说话,脸黝黑黝黑地,显得那双眼睛格外的明亮。
“没听见我问你话吗?”
发现那丫鬟直勾勾地瞧自己看,他莫名地烦躁着,正要发火,就见大夫从房间里步出,把一张墨迹未干的药方放到了那名丫鬟的手里。
“大夫,那位姑娘如何了?”
丫鬟冷眼站在一旁,听着万三千与大夫的对话,目光悄然地瞄向了房间里面。
猛地,下意识地回头,正好对上哑仆暗藏锐利的目光,丫鬟愣了愣,目光一转,看到了当车夫的那位小哥正看着自己傻笑,连忙低下头去。
大夫又交代了一阵,捧着万三千那大手笔的诊金,高高兴兴地走了。
“你。”
突闻万三千的声音,丫鬟抬起头来。
“你就负责照顾这位姑娘。”
丫鬟听了,含糊地应了声。
“快去药材店买药,早去早回。”
丫鬟点了点头,乖顺地离开了。
身为最渺小的那只,主子说什么领命办事就好。
倒是那个主子,吩咐了要她去照顾病人,却又老是来抢她的工作,看着他扶着那位姑娘虚弱的身子,呵护备至地喂药,那些嘘寒问暖,温柔得仿佛可以滴得出水的声音,真是——非礼勿听。
“喜儿姑娘,万某有一事想要向你确认。”
“公子请说。”
那边厢火热得很,男的温柔,女的羞涩,丫鬟怀疑自己是否已经被彻底无视为布景。
“那日万某救起姑娘,不小心发现姑娘肩上有伤……”
“啊!公子,你看到了……”
这话题似乎不适合渺小的丫鬟在旁边听着,正要闪出去——
“姑娘,万某逾越了,但万某想知道……姑娘的背后是否有一道凶险的伤痕,从……从左肩一直到右腰。”
丫鬟迈出去的脚丫顿住,悄然地缩回角落里。
抬眼看去,只见那虚软在万三千怀中的女子脸色一阵苍白,徐后艰难地点了点头。
不过,丫鬟比较意外的,是万三千那喜出望外却偏要压抑下来的俊脸。
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左肩——
“喂,你!”
蓦地回过神来,看着那忽然转过来的俊脸,她反应有点迟钝地眨了眨眼。
“药碗!”
差别对待。
顺从地从他的手上去接那空空的药碗,却在接过药碗的时候不小心碰到了他的指。
指尖一阵酥麻,他反射地把手缩了回来,却没想到这小小丫鬟的手也是同时一缩,药碗刹时碎了一地。对上那双刹时失神的黑眸,不知为何,他瞪着那张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脸,无法抽离目光。
直到看到她蹲下来收拾那破碎一地的残骸,看到了她腕间微微的红印,他不动声色地道:“给喜儿姑娘梳洗后,你到书房找我。”
收拾的手顿了顿,丫鬟抬起头来,看着万三千唇边那抹浅浅淡淡的弧度,心里面哒地响了一下。
这笑容她记得。
而显然,他……
想着他唤她去书房的任何一个可能性,化身丫鬟的久儿平静地步入了书房,只见万三千正被一群人围住,在他的身边坐着翘着二郎腿打着呵欠的闲人万嘉福,一副看戏的表情欣赏着正化身为骨头,被商号管事们围得严实,上演饿狗抢X的万三千。
“你,泡茶。”
抬眼见了她,便是指了指手边的茶盅,以及其中一名管事手中珍而重之般握着的茶包。
那吩咐的口吻,干净利落得叫她暗暗生疑,尤其当她走到那名管事手中想要拿茶包时,发现那人用死里暗暗扣死了茶包,仿佛很不情愿的样子。
沏茶,意外着那从未闻过的袅袅茶香,当着众人抽搐的目光,把茶推到他的面前去,正要闪走,却又听他开腔:“你,给我研墨。”
刹时间,闹哄哄的书房安静了。
她想要推迟,自己本来就没有侍侯别人的经验,泡茶还好,目不识丁的她连笔都没有握持过,这研墨嘛……
“不会?”
那好看的眉挑了挑,发现他那仿佛挑拨的目光,她瞪着他所指的那黑糊糊的墨砚,考虑着“研墨”的意思,见着他一直把玩在手上的笔杆,突然开了壳,夺过来,二话不说便往那墨砚磨去。
刹时,死寂得连呼吸的声音都听到了。
她一直磨呀磨,磨到笔头的毛卡了结,拧作一团,心里暗暗奇怪着,继续用力地磨。
蓦地,一个笑声响起。
回过头去,只见他笑得眼睛眯成了一线。
长手一伸,把她沏的茶往她手边的墨砚上徐徐一倒,只听身边一阵倒抽气声。
“研墨是需要水的。”
尤冒着热气的茶水倒进墨砚之中,唰地一声,某人站了起来,向前走了一步,又狠狠刹住步伐,坐回去。
暗暗一瞧,竟是那极有闲情逸致的万嘉福,不过此刻那家伙的脸色可是铁青得不能再铁青。
她心里暗暗奇怪着,耳边则是他那温软的声音在教导着研磨的方法。
“记住了?”
“记住了。”
她看着他那仿佛很满意的笑容,也偷偷观察着四周扭曲奇怪的嘴脸。
那些人,仿佛憋着什么憋得厉害,终于,有人忍不住开口,抢前说道:“大当家,这茶叶可是打算上报朝廷的贡品!一年才产那么一两包!”
“这狼毫笔可是价值连成,还是巡抚钱大人和盐运使陈大人的心头好!”
“这墨砚是我们花了重金辗转买回来的!大当家您怎么、怎么就这样把热茶倒进去、倒进去……”
刹时,那些大男人们哭丧了嘴脸,一副小媳妇的模样只差没有别扭地甩动香帕。
她意外地看着身边的他,只见他没事人似地,笑眯眯道:“既然如此,这茶叶就不必上报朝廷,狼毫笔毁了就谁也买不了谁也不用得罪,至于这墨砚……你们就不必伤脑筋寻说辞如何送还给它原来的主人,更不必担心被有心人栽赃嫁祸你我与贼人暗通密谋了。”
众人哑口无言,目光齐唰唰地落在那边脸色已经呈死灰色的万嘉福身上。
众望所归,万嘉福压抑着心中的不快,露出一副忧心憧憧:“可是,大当家,这些货物价值连城……”
“想我万家财大气粗,能用钱解决的问题就不是问题。”
只见万嘉福脸皮猛地一阵抽搐。
笑了:“既然如此,弟弟我就替大当家你约这些人好好应酬一翻吧。”
说罢,抽搐得仿佛在打架的脸皮转向那堆已经瞪眼结舌的管事们:“还不走,去安排饭局去!”
看着一群人战战兢兢地随着万嘉福离开,万三千把手中据说差点害得两位极有势力的大人反目的狼毫笔随意一丢,回头,侧脸托腮,若有所思地看着正看着自己的丫鬟。
她倒没有忸怩羞涩,只是眨着黑亮的眼,等着他点破自己的身份。
“你是新进府的?”
那轻轻勾起的唇角,使得温文儒雅的他看起来竟带着点邪气:“怪不得我一直叫不上你的名字。”
她慢吞吞地眨了眨眼,不知道他想耍什么花样。
“喂,我在问你的名字呢。”
见她仍然迟钝地站着,他从腰间摸了摸,摸出了一颗奇石来。
眼前一亮,她伸手就要把那颗奇石夺回,却被他更快一步收拢在手心里,抬眼,对上他那双带笑的眼。
“这玉石可是别人留下的……对了,你到底叫什么名字?”
奸商。
“……久儿。”
“久儿?”
“长长久久的意思。”
“有趣的名字。”
那贼笑的眼睛,让脾气本来就极好的她微微皱了皱眉,向他摊大了掌心。
他倒不含糊,手往她的掌心伸去,却蓦地又停住,她看着他,不知道他又想怎样。
“听说刺客都不以真面目示人。”
微微一愣,她戒备地看着他。
如果想要见她真面目,上一回擒住她时只要扯掉她脸上的面纱不就看到了吗?才觉得这人思维模式奇怪,手上一凉,他竟已经把她遗失的奇石放到了她的掌心上。
“你走吧。”
发现她愣在那里,只是直勾勾地看着自己,他不禁抡了抡僵硬的脖子:“你特意来到我身边,不就是为了取回这东西吗?”
的确如此。
她心里同意着他的话,但脚下却依然不动。
“还不走?”
看着那双滴水欲剪的美丽黑眸,他心里痒痒的,真的很好奇那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脸皮底下是怎样的容貌。
“你上次问我红尘观的事情……”
“啊,这事情你放在心上了?”
见她瞪了自己一眼,他连忙解释:“不,我的意思是说,已经不必了,因为我找到了要找的人了。”
找到了要找到的人?
“你……你想知道红尘观的消息不是为了杀人?”
红尘观乃是江湖上最神秘亦最可怕的杀手组织,没有关系,耗尽千金也难取得联系红尘观的方法,但居然有人寻得红尘观却不是志在那些杀人一流的刺客?
下意识地摸了摸左肩,她仿佛自言自语地道:“红尘观……寻人?”
“对我很重要的人。”
说罢,才发现自己对她说的太多了,他连忙换了个话题:“你,该不会正是红尘观的刺客吧?”
那眨动的黑眸并不否认,他为自己的戏言皱了皱眉,却见她这才迟钝地摇了摇头:“我只是想说,雇用我比较便宜。”
不禁失笑:“你?”
“你的哑仆若不使诈,未必是我的对手。”
话题偏了向,皆是两人始料未及的,不过发现归发现,谁都没有打算停下来纠正。
“你的身手确实不错,倘若需要钱,不必当刺客。”
“满口铜臭。”
“天底下还真没有不沾铜臭的商人。”玩味着与她交谈时的这一份呷意,一个未经深思的念头脱口而出:“你,留下吧。”
她愣了愣,看着他那连眉毛也沾着的笑意,心里莫名的有点恼:“在你眼里,我是呼之则来挥则去的吗?”
“可你看起来也有留下的意思,不是吗?”
瞪着他唇上那抹招惹人的弧度,她低头,把玩手中的奇石。
的确,如果要走,早在方才取回这信物之时她就已经离开了。
思绪百转间,莫名忆起他方才与那名红衣女子喜相认的情景,不禁脱口而出:“好,我答应你留下来,那么,告诉我,你要我刺杀什么人?”
他的笑容僵住:“杀人?”
“杀人。”
看者她那云淡风轻的表情,仿佛彼此在谈论的是天气的好坏,如此这般的理所当然,害他的心里面莫名沾了几分恼意。
看着那双清澈的眼睛,直到现在他还是觉得她的身份不该是一名刺客。
“遇到要杀的人自然会告诉你。”
说罢顿了顿:“现在,你还是伪装成丫鬟吧。”
发现她直勾勾地看着自己,仿佛要看穿他的心思,他挑了挑眉,以为她已经察觉到他的想法,熟料她没有开口说半句话,直接转身离开。
“站住。”
久儿疑惑地转过头来。
“去哪?”
“侍侯那位喜儿姑娘。”
“侍侯”这两个字此时从她的口中说出来,怎么听怎么地让他觉得不舒服。
“要侍侯,侍侯我就好。”
走向她,为了看清楚她目光中的情绪,只好低着头,于是,他再次发现了她的娇小。
如此娇小单薄的人儿,如何去刺杀人?
也曾经听说过关于刺客的事情,听说刺客成长的环境跟一般人本来就不一样,那是一个弱肉强食的世界,不是你死便叫我亡。
要生存,只能比别人狠。
虽然知道,但还是无法把印象中的刺客跟眼前的她联系在一起。
她看起来,那么的娇小,那么的年轻,眼睛的单纯清澈跟同年纪的少女相比除了多出一抹的沉稳,还有什么不一样的呢?
把她留下来吧。
但,留下来以后呢?
若说奇货可居,眼前的少女,能让他图得什么?
心不在焉着,不小心被门槛给绊了一下,还好她及时出手扶着,他才不至于出糗当场。
而意外的接近里,嗅得淡淡的药香,还有隐隐的悠然芳香。
“望春提前盛开了?”
★望春又称应春花、白玉兰、木兰,由于玉兰的花朵色白微碧,香味似兰,所以叫做玉兰。(资料By百度知道)
★花语:报恩。
“嘎?”
把他扶好,冷不丁地听到这样一句话,她愣住。
“你来的时候是不是迷路了?”
对,这万府真是大得叫人晕头转向,事先没有在这里勘察过,所以她迷路了。但是,他是怎么知道她迷路的事情的?
“很好奇我为什么知道?”
他笑得超贼,真的很有奸商的感觉:“这望春花是种在府上的西厢的,可这里是东厢的书房,从喜儿姑娘的房间来到这里根本不会经过西厢。”
但他又是如何得知那里正盛开着美丽的望春?
仿佛看穿了她的疑惑,他直道:“你的身上,带着望春花的香气。”
见她意外地拉扯着自己的袖子细细地闻着,仿佛想要确认他话里的真伪,他不禁一阵低笑,突然凑前去,亦是细细地闻着。
接近是唐突的,心跳也是。
连忙用手捂住自己跳得实在凌乱的心房,也借以悄悄地拉开彼此的距离,但她的脸上徉装着不在意。
“果然。”
忍着莫名的慌乱,对上他那染上了笑意的眼眸,她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
“你很容易沾到味道。”
这话使她神色一变,不过他没有察觉,依然为自己的发现兴奋着:“闻闻看,现下,你的身上又沾染到我衣服上的西域香料气味了……”
说着正要把衣袖递予她闻闻看,却见她满眼的失神戒备,还有说不出为什么的仓皇恐惧,任他怎么唤她,她就是充耳不闻。
“你怎么了,不舒服?”
才要伸手探向她的额心,却被她猛地打掉。
正意外着,她已经转过身去跑到院子。
“喂,你……”
纵身一跃,她消失在眼前,他见了,连忙跑到院子去,抬眼望向屋顶,却只来得及看到她的衣诀消失在视线里的一刹。
前一刻还好好的,为什么突然不告而别呢?
而心中那抹说不清的怅然之感又是为何?
才暗恼着,发现哑仆已经来到身边,两人目光碰在一起仿佛在瞬间交换了什么,一同走进书房。
书房的门紧紧地关上了,直到繁星满天,尤不见两人步出。
不知道从何时起躲在暗处里的红衣少女脸色沉了沉,终于捂住受了伤的肩膀转身离开。
无声无息,仿如来时。
没有人知道她曾经出现过,只除了那一直趴在屋顶上,根本不曾离开过的久儿。
为什么迟迟不离开?
细闻着身上不属于自己的香料淡雅,她越发地,迷惘了。
蓦地,听见一阵脚步声,悄然望出去,只见万嘉福领人走进院子里,脸上分明是幸灾乐祸的看戏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