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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五章 孰真孰假

尤挂着晨露的新绿叶芽,在阳光下格外的翠绿可爱。

这个一个很美好的清晨,就连熬夜的更夫,顶着个熊猫眼也不忘哼了一两个走调的曲儿,只是,才转弯,难得的好心情就被迎面而来的一行人给打断了。

为首的是一位面若桃李,笑意如春的年轻男子,白衣胜雪行走飘逸,晨曦之中,那年轻男子的身上是银光拂现,仿佛有佛光护体,不若细看,是瞧不出那精细的刺绣功夫的,一身的行头是更夫说不出的好,只道的仿佛依稀连城里最最有钱的万大爷也是比不上的讲究,才本能地好奇着到底是哪里来的神仙人物,竟见鬼似地发现在姑苏城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万大爷居然脸色阴沉地跟着那名年轻男子飘……不,以奇怪的方式行走着。

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就当快要越过时又牙痒痒地顿住,等那年轻男子与自己距离拉开了,又快步追前。

诡异!

除了姑苏城最钱的万大爷追着那名年轻男子,后面竟然还有城里出了名好赌好面子的戚家大爷,不过,此刻这戚家大爷脸色如菜,仿佛一夜苍老了许多,走路摇摇晃晃地,需要一大帮家丁扶着。

再瞧走在最前面的那名年轻男子,除去脸色显得有点虚白,走在路上神态自若,跟身后追随的人们格格不入,但再笨的人也猜到,那两位在姑苏有名的人物,铁定是因为他才会表现得如此诡异的。

就在更夫穷尽脑力也想不透那名年轻男子的身份时,不知从哪窜出一抹身影。

是一个驼着背的黑瘦男人,中年,一脸的黑,旁若无人地走到了那名年轻男子的身边去,就当更夫又一次奇怪着,一行人,已经浩浩荡荡地进了姑苏万府。

从来,都是主子影响下人们的情绪,哪怕只是一丁点的风吹草动!

例如?

例如一年才出现一次的万家大当家万三千莫名其妙地出现;例如,两位万老爷出去应酬一晚,居然诡异地把城里名声极差的戚大爷给领回了府里,一路直入书房把门紧关了起来;又又例如,商号的众管事大清早就抢着把万府门槛给踩平,求见却不得而入,现下统统挤在书房前的院子里,因为站得太久,一个个往日看来极有教养的管事居然流氓似地蹲了下来嗑瓜子。

虽然主子发生了什么事下人们不该私下讨论,但实在是太诡异了,诡异到开始有人当起了传话筒,悄悄守在书房院子外监视这一切,然后消息一个传一个,新鲜又热辣,终于,在午饭过后,传到了在东厢卧榻静养的那位仿佛跟大当家很有暧昧的喜儿姑娘的耳朵里。

身为奉命前来监视万三千的人,自然不能放过任何一丝有可疑的地方。

“麻烦你,请三千哥哥过来好吗?”

于是,我见犹怜的神情加上好言的拜托,就这样砸向正忙着收拾碗筷的某位小丫鬟的耳里。

“你没有听到我说话吗?”

发现对方不领命,喜儿压着心里的恼意与轻慢的想法,假意微笑道:“麻烦你了,我有话想跟三千哥哥说。”

一边说着,一边若无其事地拉下里衣,露出了爬着难看伤疤的左肩来,明着提醒——

万三千的救命恩人,谁敢怠慢?

可这枚小丫鬟是谁?

相信,每个看到她直接推了门走进书房的人,心里面都有着同样的问号。

“谁!活的不耐烦了吗!谁叫你进来的!”

里面,咆吼声传来,分明是万嘉福的声音。

可之后呢,嚣张的声音没了下文。

因为,书房里书房外的眼睛,都忙着眨动,看着万三千在看到那丫鬟的瞬间竟然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到那丫鬟的跟前去,拉了人就走。

“那丫鬟看起来真是……普通得紧。”

万嘉福是第一个回过神来的,不停地摸着不见什么胡渣子的下巴,“原来,原来喜欢这个类型的……”

说着,忽然警觉地回头,这才发现万三千那位哑仆居然还留在书房里,便再不说话了。

而另一边,万三千仍然拉着小丫鬟一直一直地走着。

这枚小丫鬟是谁?

自然是……

万三千快步走着,也不知道自己想要把久儿带去哪里,更不知道自己想要对她说什么。

“你要带我去哪里。”

见走在前面的他蓦地止住了步伐,她反过来握住他的手。

万三千愣了愣,意外地转过头来,但是更快地,已经被那她暗力一拉,悄然推进雅致的院子里头。

“三千哥哥?”

柳枝摇曳,和风暧暖,乍一回头,只见身穿红衣的女子披了薄毯,虚弱地偎依着门柱,雪脸醉红,水眸含春,娇羞如花。

直觉回头,身后已经无人。

“三千哥哥?”

“喜儿姑娘,身体好些了吗?”

“好些了,只是喜儿有个不情之请……”

暖风送香,眼前美人如画,我见犹怜,可是他却丝毫没有心思顾及,正想着法子尽快敷衍,好去追那没心没肝的家伙,却听——

“三千哥哥,今天是我爹忌日,喜儿想去祭拜。”

俊颜霎时一僵,“你爹……”

那边已经泪眼汪汪:“那****身负重伤,你冒死把我抱走,那刺客却穷追不舍……爹、爹他为我们挡了一刀,本以为没事,谁知道与你们分别后,爹的伤势一直不见好转,终于、终于……”

说到最后已经泣不成声。

看着那发着颤的细肩,本来欲说出口的话全部僵硬在喉头。

关己则乱。

明明自己心里确实肯定当日为自己挨了一刀的小女孩正是久儿,可那些从未对任何人坦露过的细节,如非本人谁又能知道得如此详实?

相比之下,反倒是自己认定的人,从未承认过只字片语……

到底是那红衣女子主动偎依到万三千的怀里,或是万三千主动给予了安慰?

院子外,树丛之中,看到两人相依偎的一幕,已经够了。

“没想到这女人挺机灵了,我才暗暗发了信函给她,她就把那故事加油添醋了一番。”

暗处里,有人暗暗讥笑了声,久儿回头,望着那站在反光里懒洋洋的人。

“二当家,你也该走了吧,打算什么时候动身?”

听到这话,久儿的脸上,实在瞧不见是何情绪。

“今夜。”

只有答案无比的干脆。

总有些人,潇洒干脆,所以亦有些人,拖泥带水。

万三千到底是前者或是后者?

弱冠之年便能掌握整个万家遍布全国的基业,谈笑间把那些围拢在身边野心勃勃的姻亲们扫地出门又不伤和气,面对一天到晚想着在他身上坑取好处不知节制的朝廷官员而游刃有余……不管怎么想,他都该是个精明能干的人,起码,算是聪明人。

在外人看来,他的确是个做事干净又不易惹人诟病的人。

只可惜,一提到他的恩人,就……

“有没有见过我的丫鬟?”

被抓到的丫鬟眨了眨眼,连忙惊惶失措地拜礼,颤如秋风扫落叶:“回、回老爷,奴婢就是你的丫鬟。”

囧死。

“我是说随我一起来的那个丫鬟!”

“回、回老爷,奴婢就是随你来的丫鬟……”

年轻的丫鬟哪见过和善的万三千嘴角抽搐的一面,说罢竟哽咽了下。

“不,我是说照料我起居生活的那个……”

“回、回老爷,奴婢在路上就负责照料老爷您的起居生活。”

“我是说……”

“老、老爷,奴婢也是。”

“奴婢也是!”

刷地,刚好经过的两个丫鬟竟三步并作一步赶过来跪下。

望着这并排跪倒的三名丫鬟那颤抖得仿佛面对什么大恶人的肩膀,万三千的心情已经不是用囧能够形容出来的了——明明吩咐过随行人员尽量精简,何故这平白地冒出了这么多的丫鬟随行?

“起来吧,该忙什么忙什么去。”

没有心情再端出和善的嘴脸去安抚这些被自己吓坏的丫鬟了,万三千仿佛一只斗败的公鸡,双手负后纳闷地乱走。

“来嘛,来嘛,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蓦地听见熟悉的声音,他转头,只见负责给他驾车的车夫小刘双手拉扯着一个小丫鬟,拼命往西厢的方向走去。

眯了眯眼,又眯了眯。

这不是他一直在找的人又是谁?

连忙尾随过去,又担心自己跟踪的行为过于明显,于是他故意压缓了步子,待他老牛漫步地赶到东厢院外,只见前方一双年轻男女正抬头望着那高树玉花。

芬芳的幽香,随风四散。

幽幽的白色花瓣如玉却多情,绽放出朵朵的缭绕。

不过,刺眼的却是那被少年一直握住不放的手。

“咳!”

重重地清了清喉咙,少年回过头来,见了他“啊”了一声,终于如他所愿地松开了手赶过来:“老爷,您怎么跑来这里了?啊!这里风大,你怎么穿的那么单薄……”

这比自己小四岁的少年小刘,父祖辈就在万家打工,也算是与他一同长大的,看着那天真的脸,万三千还真是生气不下去,但一事归一事,听小刘这么说罢,他顺势说下去:“风是有点大,这样吧……小刘,你去给我回房拿披风来。”

单纯的少年马上恩了一声,随即却又犹豫地看向身后仍然抬头看着树,仿佛对身后一切无动于衷的娇小人儿。

“小刘,快去吧……咳!咳!”

“老爷,我马上去拿!”

一听他咳嗽,单纯的少年便再顾不得其他,连忙往回走去。

“对了,记得要拿暗绿色的那一件披风。”

“是,我知道了!”

见着少年越跑越远,万三千的唇角不禁浮现出一丝的狡黠来。

暗绿色,天知道他的衣服从没有这个颜色,何况是披风?

然,把不相干的人支开了以后,看着那依然对自己无动于衷的背影,他向前,却踌躇地停驻在距离她三步的位置。

沉默,仿佛是彼此的共识。

但沉默是无法解决任何问题的,所以,他轻咳了一声,上前去,绕到她的面前。

那双清澈如故的大眼仿佛因他的出现抹过了什么情绪,但太快了,他无法捕捉,只能任着她的下巴仿佛骄傲地仰望出逃离他目光的角度。

是的,局促不安。

虽然中了药理智不受控制,可是当中的过程却是清晰于心板——他在她的身上烙下了密密麻麻的标记,而她亦在他的肩上咬出了独一无二的印记……

只是,他很清楚自己是怎么的慌乱和不知自处,却无法揣测出眼前的她到底在想什么。

更甚者,他的心底还纠结着不知道是否该问的问题。

并且,心知肚明无论答案如何,他都没有相应的解决方法,第一次,面临了两难的局面。

“万三千。”

蓦地听见她的声音,他下意识地退后了半步,看着她不知道什么时候落下的视线。

依然是那没有表情的脸,没有情绪的眼。

“你一直跟在我身后,不是有话要跟我说吗?”

“你知道……”

“我该把你的话认为是讽刺吗?我的身份是‘刺客’。”

那刻意被强调的字眼,让他不禁想起在妓院里未完的话题:“不是我有话跟你说,而是你,你欠了我答案。”

“什么答案?”

“留在我的身边,从此不再杀人。”

她的回答是,眨眼。

一下,两下,三下……

然后是再抬头仰望,直接无视他。

“我是为你好。”

见她不说话,他压住心里莫名的恼意:“我相信你也只是为了生活才当上刺客的,现在你留在我的身边根本不愁吃穿,所以根本没有必要再当刺客手染血腥……”

他的话被打断,因为她突然回过神来,把一双小手推到他的面前来。

“你说过我很容易沾染味道,那么,一次污两次秽,死在我这双手下的人不计其数,血腥之味早已经腐蚀了我的骨肉,既然你如此嫌弃这血腥之气,何不分道而行,你说对吗?”

她的表情依然轻松得仿佛谈论天气的好坏!

“我们现在是在跟你讨论你日后的生活……”

“当刺客是我的天职。”

“没有人会以杀人当天职……”

“你眼前就有这么一个。”

他从未有过这么冲动的一刻,明知道心平气和才能好好交谈,却偏偏越是忍耐越是想对着面前的她破口大骂——顽石,顽石!

“难道你下嫁于我以后,还要去当刺客吗?”

冲口而出以后是连自己都吓了一跳的僵硬。

理智霎时回巢,万三千终于记起自己来寻久儿的目的是要追问出她到底是不是当年救了自己一命的小女孩。

为什么却……

话题怎么会不受控制地跑到了这上面?

然,话都说出口了,看着眼前那张依然没心没肺的脸,紧张的情绪莫名笼罩心头,如临大敌的感觉仿佛多年前陪着爷爷去谈生意,却毫无预警地被爷爷揣进气氛局促得要命的房间里,被逼代表爷爷硬着头皮面对满屋子讨价还价的人。

不想站着挨打,只能先发制人。

明明懂得这个道理,可是此刻,面对这个掩藏了真面目,把所有情绪都藏得极好的……已经与自己有了夫妻之实的女人,居然把主导权交了出去,竟然还认为这样做没有错,他到底是怎么了?

紧紧地,看着她。

可是,她仿佛完全没有回答的预备,忽然弯身,从地上捡起了被风吹落的玉兰花,两个指头掂捻着,目光徐徐地抬起,坦然地看着他。

嘭!

被她的目光细细地看着,他的心脏重重地撞了撞胸膛。

手心在盗汗,但他掩饰得极好。

“我是刺客。”

说罢,转身就走,手中的花儿也被她随意抛掉。

看着那白色的花儿飘落在地上,在他回过神来以前,已经飞快地抓住了她的手腕。

久儿回头,望着仿佛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的他:“我接了新的买卖,也该是时候离开了。”

“我不允!”

到底是那那坚决的语调,还是手腕上紧致的力度害得她的心莫名地也快了几下?

不过她没有理会,也不该理会。

“万大爷,我要走了,你真的没有什么是想要问我的吗?”

他愣住,为那浅浅淡淡的笑容。

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她的笑容。

那抹心不在焉般勾起的弧度,竟衬得那刻意丑化了她容颜的脸谱变得亮丽了起来。

“万大爷,你真的没有什么是想要问我的吗?”

听她再一次催促,他只是紧紧地用目光锁住她。

的确,他很迫切地想要从她的口里知道答案,也莫名其妙地笃定着她说的话必然不会欺骗他。

信任到底是来自哪里的呢?

在商场上习惯了尔孺我诈的他,为何任性地认为眼前的少女可信?

“那么,我走了。”

手,终于被她拨掉,见着她转身就走,他反射地追前了几步:“等等!”

“好,你问。”

她顿住,虽然看不见他的表情,可是呼吸却变得紧了。

她知道他要问的是什么,只要他问出来,她自然就会按照计划给予早就为他准备好的答案——

“你的全名是什么?”

触电般地转过身去,久儿瞪着脸色赧然却仿佛很认真的他。

“我……我想知道你的全名。”

见她不回答,一脸的失神错愕,他直觉上前,孰料换她惊慌地退后了几步。

“我只不过是想要知道你的全名……”

“我……”

就当她忐忑地开口,突闻一声鸟儿的尖叫,他一愣,却被她莫名地看了一眼,还来不及细味个中之意,她竟就施展轻功在他的面前离开了!

“久儿!”

空荡荡的院子里,只有回音在荡漾。

莫名地愤懑着,万三千低头走出了东厢,迎面,哑仆赶来,错身之时,一张纸条塞进了他的手心里。

在无人的角落里飞快一看,只见上面赫然写着——杨大人已启程。

自然,杨承何等人到达金陵,已经是十日以后的事情了。

钦差到访,苏浙一带的官员自然大肆欢迎一番。

酒宴是一轮接着一轮,待杨承何一行人力竭筋疲终于受不了地喊停,已经是五天之后的事了,再明里暗里借口一番,说自己好不容易来到苏浙一带,在此的故人已经做好了安排,明日便到那热闹的秦淮一带游走视察去,本地官员们连忙用眼神热切交流了一番,深以为这年轻的钦差大人原也是个色痞子,得,不必应酬,大家乐于轻松,拍拍屁股散了。

于是,杨承何、林落石、林飞雁外加四名捕快,就这样携带了细软,搬进了万三千在金陵所置的别院。

而就在当夜,秦淮河上发生了一起惨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