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家虽然谈天说鬼,极为玄乎,但从其说法的底里,我们并不难看出:说六道九有,实质上都以现实的人类为出发点和落脚点,不离以人类为中心的立场。不论是高高在上、快乐自在的诸天,还是黑暗恐怖的地狱、丑恶的鬼类、愚痴的畜生,都被作为人行善作恶的果报,作为人生前死后生命的延续形态,亦即人生在时间上的广延。盛说六道众生及其生死轮回、因果报应,终归在于如实认识人自身,对现实人生作出冷静的价值评判,旨归终在现实社会的伦理教化和宗教实践。其立场,可谓是“人本”的。因此,佛典于六道中说得最多的还是人。
人,梵语摩奴沙,其词根“man”译为“意”,“摩奴沙”表明,意(意识、思维、意志)是人类的突出特点。佛经中说一三千大千世界中的每一小世界,都有人居住,我们所生存的这个小世界,住人的“洲”共有四处,称“四大部洲”,其所居人的形相、寿数、生活方式等,各有差别。
据《长阿含经·世记经》等说,东胜身洲地形如半月,人面亦如半月形,寿三百岁(一说二百岁)。南赡部洲地如三角,人面亦三角形,寿百岁。西牛货洲地形如满月,人面亦圆形,寿三百岁,以牛马珠玉互相贸易,故名。北拘卢洲(郁单越国)地为正方形,人面亦近方,定寿千岁。东西南三洲人具行十恶,死后去向各异,北拘卢洲人只有绮语、贪、嗔、邪见,不作余恶,多行十善,死皆生天。
现代佛学家有释四大部洲为银河系中四大住人行星者,有释为地球上的南美、亚洲南半、澳洲、亚洲北半及欧洲者,一般多说南瞻部洲即地球,佛典中论述最多,以为人类代表者,亦指此洲人而言。
据佛经讲,在四大部洲的所有人类中,此南洲人寿命最短,作恶最多,生活最为贫困。我等南洲人类的缺陷,佛经中所举大略有四:
一、处胎及出生之苦。《佛说五王经》等说,人在母胎,如处粪秽热锅之中,常感痛苦,母亲的冷热饥渴病痛等,胎儿皆感同身受。出生之时,头向产门犹如两石山相夹之处,挣扎而出,柔嫩的身体堕于草垫上,如被刀刺,乃失声大哭。出生之后,愚痴无知,不能自立,甚至连畜类的幼崽也不如,必须靠人照管,如《中阿含经·天使经》所言:“仰向自卧大小便中,不能语父母,父母抱移,离不净处。”家庭、身体容貌、先天禀赋等皆不由自主,若生贫穷无怙家庭、资质鲁钝、生来残疾、容貌丑陋等,皆悉痛苦终身,此属佛法四谛中苦谛所谓“生苦”。
二、寿命短促。在四大部洲中,数此南洲人寿最短,一般不过百年,古语云:“人生七十古来稀”。《增一阿含经》卷五十佛言:命极危脆,极寿不过百年。
人命极短,在世须臾间耳。即在世的短短几十年,除去三分之一“如同小死”的睡眠、初生后愚痴无知的几年,清醒有知、能做事、能享受的有意义岁月,实际上并没有多少。不要说与寿长经劫的诸天相比,即比起寿命千岁的北俱卢洲人,“生年不满百”的我等地球人,是短命得可怜了。何况还有不少夭折、横死者。更可悲的,是谁也不知道自己哪一天死。但无论是谁,每活一天,便是朝死亡的归宿靠近了一步,经中比喻如“屠夫牵牛,步步趣死”。基督教圣奥古斯丁也说:“我们的一生就是一场奔向死亡的竞赛。”《中阿含经》卷四十《阿兰那经》佛譬喻人命如朝露、如泡、如山水等。《四十二章经》佛问比丘人命在几何间?比丘的回答,佛皆不认可,而说正确的答案应是:“人命在呼吸间。”所谓“一息不来,便属后世。”长生不死,因此成为人们的美丽理想。
三、其身危脆不净,多所障碍。我人四大所成的肉体,脆弱多碍,必须依靠严格条件才能生存,冷热湿燥、空气、环境、食物等稍有失调,便会致病,犹如鱼不得离水而活,人类,只能局限于这小小寰球上的适宜地区,地球上沙漠深处、南北极、大海中等处,人即难以适应,不要说上天入地、遨游宇宙了。即便有人能乘飞船飞离地球,也需穿著厚重的宇宙服,生活在人造的与地球生存条件相同的小环境里,不得自由自在。而且,此肉体多诸臭秽不净,内盛粪尿,“九孔常流”,绝非理想的心识载体,佛经中对此有许多描述,冷眼观来,实无夸大。即便以时装、高贵装饰品、精美香水等打扮得风度翩翩、花枝招展,也如佛经中所比喻:就像外表美丽的宝瓶,里面装满了屎尿,实际上没有什么可爱、可贪恋之处。《修行道地经》说此身如聚沫、粪、沙城、裂器、画瓶、溷(厕所)、幻、露、疮、宅等55物。《别译杂阿含经》卷二说人身充满脓汁,就像露天的死尸。《大般涅槃经》卷一甚至说:是身可恶,犹如死狗。至于死后尸体腐烂出虫的情景,着实可怕,令人作呕,是谁都不愿意看见、不愿意想到的。
我人所用食物及进食方式,亦多不净,古人有偈说,即便是享用盛馔美味,“下喉三寸成底物?于此不用细思量!”比起以微细四大为身、以气味为食,可以自由生存、来往于宇宙中任何处所的诸天,我等地球人,理应自惭形秽。
四、具足老病死等诸苦。人,不论贫富贵贱、人种族别,皆有不可避免的老、病、死、怨憎相会、恩爱别离、所求不得等苦,这些苦终归为“五蕴炽盛苦”——能障蔽本性光明的身心活动所导致,加上生苦,合前七苦,说为八苦。《增一阿含经》卷五十佛言:当知有四大畏,恒逼人身,终不可制却,亦复不可以咒术、战斗、药草所能抑挫:所谓生老病死。亦如大石山从四方来,各各相就,摧坏树木,皆悉磨灭。诸苦中最大的痛苦,为死亡之苦,如经言:生死长远,多诸畏难。若死来至,于中啼哭,骨节离散,身体烦疼,尔时无有救者,非有父母妻子奴婢仆从国土人民所能救也。《大般涅槃经》卷十二比喻:人,如长在临河险岸边的树木,总有被暴风吹倒的一天。我人生存于总会衰老的险岸,死亡的暴风必将到来,不可抗拒。
《杂阿含经》等又说人生有三苦:一苦苦,正受苦时的苦;二行苦,一切皆迁流变灭所生之苦;三坏苦,快乐坏灭所生的感伤追怀、失落寂寞等苦。最根本的苦,是人的存在,身心皆念念生灭变易,不可常保,这与人本性趋求常乐的意欲相违,从本质上来说,“无常即苦”。数说人间诸苦,揭露人生缺陷,是佛家“四圣谛”之首“苦圣谛”的内容。其余三洲,苦虽少于南洲人类,但也难免生、老、病、死等苦。
然而,佛家并非只是悲观地否定人生、诅咒人生,只是如实揭露人生缺陷及存在的根本矛盾,而且这也只是佛家对人生价值评判的一个方面。另一方面,佛家又肯定人生尤南洲人的优胜,认为此南洲人类,是六道中最佳的所在。《长阿含经》卷二十载佛言:此南洲人有三点胜过其余三洲人及鬼道、欲界天:一者勇猛强记,能造业行;二者勇猛强记,勤修梵行;三者勇猛强记,佛出其土。三点皆强调“勇猛强记”,意谓人以很强的意志力和记忆力、思维能力为突出特点,这使南洲人能不断向上趋求,依靠理性和创造力创造、发达自己的文化,力求改造和超越自然,其智慧成熟的结果,便是佛出此土,发明了如实认识自己、超出生死轮回之道。《大毗婆沙论》总结人有止息、忍、摩奴沙三义。止息,谓具有很强的自我调制的能力,能自调其心令趋寂静,乃至止息、消灭自心的烦恼,论云:能寂静义故名人,以五趣中能寂静意无如人者。忍,谓有意识地忍受困苦厄难,表现出强大的毅力、韧性和包容性、承受力。《法苑珠林》谓“人者忍也,于世违顺,人能安忍”,能忍受顺境和逆境,名之为人。摩奴沙,谓“于工巧业处得善巧”,指人在工艺技术方面特别聪明,是其他部洲的人和诸天都比不上的。该论还说人具聪明、业果胜、意细微、能正觉、智慧增上、能别虚实、圣智正器、聪明业所生八大优点。《俱舍论颂疏》卷一云:多思虑故,名之为人。谓人类的思维特别发达。《大乘义章》卷八依《涅槃经》云:以多恩义,名之为人,人中父子亲戚相怜,名多恩义。所谓人是社会动物、感情动物,知恩报恩、亲属之间互相恩爱,是人类的又一大特点。《大日经》卷一更说:云何人心?谓思念利他。以能利他,为人类心灵的突出特征。太虚大师《真现实论》总结说:人之特性,具有造作、思想、觉悟之自由活动的能力。佛家如此高推人类,主要是从接受佛法、依法修持的角度着眼。按佛教之说,人所具有的这些长处,及苦乐间半、八苦交攻的生存现实,使人类最容易信受佛法、修学佛道。对大乘菩萨行者来说,人间可谓最好的道场:人间多有贫穷困苦病厄故,最好修布施;人间多有作恶犯戒故,最好修持戒;人间多有逆缘干扰故,最好锻炼安忍;人类最有意志力故,最好修精进;人类最多散乱浮躁故,最好修禅定;人间最多知识技术学问故,最好修智慧;人间最多邪见众生故,最需要以正见度化;人类最富感情故,最好修四摄法去结缘。就此而言,人比快乐自在、长寿远胜于人的诸天,要强得多。《增一阿含经》卷二八载佛言:人间于天则是善处。
诸佛世尊皆出人间,非由天而得。
我身生于人间,长于人间,于人间得佛。同经卷十八佛告波斯匿王:“我今亦是人”,“诸佛出于人”。《本事经》卷七佛说,诸天命终后来生人中,名往善趣;至人间已,于佛法获得正信,名得善利;正信增长广大,根深坚固,名曰成办。欲界天将命终时,其余诸天来集其所,教诫祝愿说:当愿汝天仙,往生于善趣,得预人同分,生中国聪明,于佛法、律中,获得于正信。因为诸天虽然也见佛闻法,但因为过于快乐长寿,没有苦和人生短暂的紧迫感的激励,反而较人类难于修学佛道。至于常被嫉妒斗争所扰恼的阿修罗,及饥寒交迫只知求索饮食的饿鬼、愚痴无智的畜生,和苦刑逼迫无暇思索生死问题的地狱囚徒,修学佛法,障碍比人类多得多。《中阿含经》卷十二《天使经》佛言:过去有阎王在园观中发愿,愿命终后生于人中富贵之家,出家修行,解脱生死。所以,佛经称赞人为“能生一切诸善果”和贤圣道果的“福田”(种植幸福的田地)。敦煌写本《佛说天地八阳神咒经》谓人乃天地之间“最胜最上者,贵于一切万物”。“人身难得,佛法难闻,中国(有佛教流传的发达地区)难生,善友难逢”,于是便为佛教诸多经论所强调。
佛经说,在无尽轮回的长夜中,生于人间的机会极为难得,难于“盲龟值浮木孔”——一只瞎眼的乌龟在茫茫大海中碰到一根上面有藏身之洞的树干漂浮而来,藉以渡过大海,其机遇率极低。因为世人作恶时多,行善时少,命终多堕三道中,易入难出,能直接生于人间者甚罕。按佛教之说,人是修行五戒等善法的果报,只有生前行善、不作诸恶的好人,死后才能直接转生为人,生前多行布施,有功于民众,才能转生为福报大的富贵人。《增一阿含经》卷二三佛言:身、口、意、命清净无瑕秽者,若命终时得生人中。只要审视一下自己和周围的人,便不难发现这种身口意及命(谋生手段)清净无瑕的人,在这个人间并不是很多,作恶者倒是不少,其结局当然是死后堕三恶道者多,再生为人者少了。《杂阿含经》卷三四载,佛陀用他小指的指甲从地上挑起一点土,问众弟子:“我指甲上的土多,还是大地的土多?”回答当然是:大地土比世尊(佛的尊号之一)指甲上土,不知要多出多少倍。佛乃教诫他们:从人中命终还生人中者,从天中命终还生天中者,从三恶道命终生人、天者,少如佛指甲上土,而堕三恶道者,多如大地土。
一堕三恶道,则寿数绵永,经劫难出,即使出头再生为人,亦由宿世余习,容易再作恶而再次堕三恶道。要得圆满的、聪明智慧善良、易于信受佛法的人身,是很难了。即使得人身,能碰上有佛法流传、有缘信受修学的机会,则更为难得。佛经中说;佛陀出世,极为难逢。一大劫中,人间仅有千佛出世,佛出世、住世及佛法流传的时间,在茫茫劫海中,只如长夜中电光一闪,如极难开花,开花后又很快凋落的优钵昙花。释迦牟尼乃这一大劫(名“贤劫”)出世的第四佛,住世仅八十年,其正法流传仅五百年,正法之后的“像法”(相似于正法)时期也早已过去,早已到了佛法衰微的“末法”时代。将来佛法灭尽之后,要过56亿年,到人寿八万岁时,贤劫第五佛弥勒佛才会出世成佛。生值佛法而有缘信受奉行,其难中之难,是更过于“盲龟值浮孔”了。《长阿含经》卷九、《八无暇有暇经》等佛总结障碍学佛修行的八种情况,称“八难”或“八无暇”(没有学佛的闲暇):堕于地狱、饿鬼、畜生,生于无佛法流传的边鄙之地及长寿天,及生于人中而盲聋瘖哑(诸根不具),世智辩聪(邪见、世俗的小聪明)、生于佛出世之前或灭度以后。反之谓“八有暇”。藏传佛学常讲“暇满难得”,暇谓八有暇,满谓“十圆满”——修学佛法的十大条件:生于人中、生于中国(有佛法流传的发达地区)、无宿业颠倒容易发心、正信、佛出世、佛说法、教法住世、住法随转(佛教正常流传)、遇善知识。《大般涅槃经》卷三三佛告诫世人:有人舍身还得人身,舍三恶身得受人身,诸根完具,生于中国,具足正信,能修习道,修习道已能修正道,修正道已能得解脱,得解脱他已能入涅槃,如爪上土。舍人身已得三恶身,舍三恶身得三恶身,身根不具,生于边地,信邪倒见,修习邪道,不定解脱常乐涅槃,如十方世界所有地土。在佛教看来,人生极其宝贵,极其重要,是无尽轮回途中的关键,可谓六道中枢、凡圣的中转站,不仅现世能享受种种人生幸福,创造人生价值,而且决定后世乃至长劫的升沉苦乐。寂天(静命)《入菩萨行论》说:要想永久受苦,与永久受乐,均视此身。太虚《优婆塞戒经讲录》称“人道为罪福、圣凡户枢”。享有这难得易失的人身,具备八有暇十圆满,极其难得,极为幸事,应理解它的宝贵,珍惜人生,善用人生。若能生逢佛法,信受奉行,解脱生死轮回,或起码种下解脱生死的种子,则此人生便是极富价值、最值得庆幸的。若非如此,不遇佛法或虽遭遇而无善根信受,只知追求无常的金钱与物质享受,甚至为此而作恶造业,则是浪费了难得可贵的人生,埋没了人特具的长处,如此人生,不仅八苦交攻,而且成了造堕三恶道苦种、长劫沉溺生死苦海的“苦田”、“恶田”,在佛家看来是最为可悲、可惜、可叹的事。岗波巴大师《宝鬘集》说得好:此十分难得的清净人身,如果用它来作罪业和恶行之工具,实在是十分可悲的事。
此难得暇满的人身,不用它来学佛,而让它白白地空过死去,实在是十分可悲的事。
在这个恶浊短暂的世界上,把自己的生命全部消耗在无意义的事情上,实在是十分可悲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