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南北朝后期起,中国佛学趋于成熟。中国佛教学者不仅深研、吃透了印度佛学,而且开始以自己民族文化传统赋予的特殊智慧,沿佛学的原思路深彻发挥,组建自家的佛学体系。三论宗的传扬,使般若中观原义大显于世;唯识经论的迻译和法相宗的弘传,提供了关于生死轮回的至为明晰的解释;性宗关于佛性义理的探讨,使人们不大注意轮回报应的世俗谛。佛门中人不大再宣扬中国式的神不灭论,而将理论探讨的重心移向更为玄深的“心性”问题,终而以唯重于在观心实践中体证心性以求当下解脱,不屑于谈论轮回报应的禅宗,为中国佛学的核心。若谈到轮回,禅师们一般持身虽死而心性或识性不灭之论。心性本来不生不灭,虽轮回生死而不改其性。僧问:“万法尽空,识性亦尔,譬如水泡,一散更无再合,身死更不再生,即是空无,何处更有识性?”大珠慧海禅师回答:泡因水有,泡散可即无水,身因性起,身死岂言性灭?僧曰:既言有性,拿出来给我看看。禅师反问:你信有明天吗?答言信。禅师说:我正拿着明天看呢。僧曰:明天确实有,只是如今不可得。禅师曰:明天不可得,不是没有明天。“汝自不见性,不可是无性。”有佛性,你才得着衣吃饭、行住坐卧,对面不识,可谓愚迷。就像有人不见太阳,并非等于没有太阳。《大珠禅师语录》卷下此所谓心性,实际上是神不灭论中“神”的更为精确的表述。
隋唐五代,虽然也有过几次反佛运动,但攻击的矛头,都不再指向佛家的神不灭论。到了宋代,儒者们在复兴先秦儒学的旗号下,吸收佛、道二家的哲学思想和修行方法,创建理学、心学体系,其排佛的谈锋笔阵,主要指向佛家的核心思想心性论,攻讦佛家唯“空心而无理”,未将封建社会的伦理规范三纲五常等安置于心性之中。排佛的儒者中,也有从气一元论出发,对形神、鬼神问题间或作进一步辨析者,往往兼驳佛家的轮回、报应、涅槃之说。
北宋理学大家张载,从气一元论的哲学观出发解释一切,认为天地万物,无非一气之聚散,气聚而为形,人乃见之,形散而归于气,虽然不见,并非虚无。气之聚散,由气本具一阴一阳、一阖一辟之作用而屈伸运动,是名道、神、易。先圣儒书所言的鬼神,亦不过阴阳之气的屈伸而已。他在《正蒙·乾称篇》解释《易·系辞》“游魂为变”之言曰:形聚为物,形溃反原。反原者,其游魂为变与?所谓变者,对聚散、存亡为文,非如萤、雀之化,指前后身而为说也。认为所谓“游魂为变”,只是说形体死亡者还原为气,并不是变成灵魂一类东西,不是今生的某甲变成后世的某乙,如同卵变成萤火虫、鸟雀。他反对佛家的生死轮回和超脱生死说:浮屠明鬼,谓有识之死,受生循环,遂厌苦求免,可谓知鬼乎!指责佛家说生死流转、超生脱死,并未悟透一气聚散之道。张载只承认有气之聚散,不相信神识会转生轮回。后来明儒罗钦顺、王廷相、吕坤,清代王夫之、黄宗羲、熊伯龙等,皆循张载气一元论的思路立言,各有论形神、鬼神,辟佛家轮回报应说之话语。
罗钦顺曾参禅省悟,后来出禅归儒。他强调气为万物本体,理为气之理,至理,即《易传》“一阴一阳之谓道”、“阴阳不测之谓神”的道、神,此神动而能静,静而能动,与太极并非一物,然其体则同一阴阳。释氏不识阴阳与道,“但见得此心有一点之灵,求其体而不可得,则以为空寂”,谓之为神,以为心性。罗钦顺认为这“万无是处”。在《困知记续记》卷上,他用朱熹的“理一分殊”说论证人死神灭:然人心之神即阴阳不测之神,初无二致,但神之在阴阳者则万古如一,在人心者则与生死相为存亡,所谓理一而分殊也。既说人心之神即万古如一的阴阳不测之神,并非是二,则人心之神按其逻辑当然也应万古如一、不会消灭了,而又说人心之神生存死亡,岂非自相矛盾?
王廷相也从气一元论出发,强调人的神必藉形气的物质基础而存在,无形气则神灭。“欲离气而为神,恐不可得。”《内台集·答何柏斋造化论》阴阳之气,“精则为神,为生,为明灵;迹则为形,为死,为糟粕。神之气终散归于太虚,不灭息也;形之气亦化归于太虚,为腐臭也。”造化之本性始终是实有之一气。佛家以造化本体为“空”,被他斥为“古之大迷”。殊不知佛家说的空,是无自性而缘起之义,并非空无一切,乃事中之理。若以气为造化之本体、实体,则气既有聚散,何能当得起实体之名?
吕坤则以气一元论为据,强调气为形本,形中必有气,气为神的物质基础,其《呻吟语》卷三曰:气存则神存,气亡则神亡,如烛尽而火灭。从气一元论立场“批佛老以正人心”,在王夫之笔下达到了最高水平。他强调气为万有本体,器为道本,反对佛家说万法唯心、万有皆妄。认为万有唯是气之聚散阖辟,反对佛家说万物生灭。他以气之本体为吾人“死而不亡”的大我,谓“即气,聚亦吾体,散亦吾体”《张子正蒙注·太和篇》,以建立其安生乐死的自然主义生死观。关于形神问题,他主张形神不离,“形非神不运,神非形不凭”,《周易外传》卷二就像车子与驾驭车的人。神,为阴阳二气的清通之理,为气之灵,“不离乎气而相与为体”,“神与性乃气所固有”《张子正蒙注·乾称篇》,反对佛家于气外求理。对佛家的生死轮回说,他斥之为不悟“化机之妙”(指男女媾精而生人)的异端之言。
气一元论,毕竟是一种过于混沦的古代哲学猜想,不可能用它揭破极为复杂的生命现象之谜。它既可用以论证人死神灭,也可用以论证神不灭——气既然不灭,则依气而有、被认为阴阳气之灵之妙的神,自然也有不灭之理了。实际上,气一元论思想家们,也多未能得出人死神灭的断然结论。如明人储泳《祛疑说》中,即据气一元论论鬼神为有:盖人之与鬼,阴阳一气耳,一气受形而为人,一气离形而为鬼。又说神为天之阳精,鬼为地之阴气,鬼神为阴阳之变化、阴阳之粹精,“天之一气,列而为清明之神,主造化,运四时;地之一气,钟而为福德之鬼,镇土宇,司五岳”。只不过气之形质幽微,视之不见,听之不闻。
王廷相也只是强调神必藉形气而有,未肯定人死神灭,说若人死有神,“亦乘夫未散之气而显者,如火光之必附于物而后见”,还肯定“人死而气未散,仍凭物以祟人”《内台集·答何栢斋造化论》,只是不相信鬼神能被人役使、为人祸福。
吕坤既强调“形神一息不离”,却又从气为形本、形中有气,推出“气用形,形尽而气不尽;火用薪,薪尽而火不尽”,既然形尽而气不尽,当然有神识乘余气而存的可能了。
黄宗羲破佛老之说,依儒书解释魂魄,颇为精到,谓昭昭灵灵者是魂,运动作为者是魄,人身只有魂魄二者而已。其《破邪论·魂魄》比喻说:譬之于烛,其炷是形,其焰是魄,其光明是魂。人之生,先有魄而后有魂,人死,则有魂先去而魄尚存者,有魄已落而魂未去者。问:释氏所言投胎转生之事有没有?回答是有,而不尽然。禀得气厚、培养功深及专心致志透过生死者,或有投生转世为人;或有性与人殊的凶暴之徒转生于异类。此不过亿兆分之一,其余皆随气而散。“散有迟速,总不能留也”,反对佛家说一切人皆轮回不已。试观世上有近于死亡的人,已精神懵懂,就在未死前魂已欲散,死后岂能复聚?至于圣贤,则与凡愚之魂有聚必有散不同,其精神长留天地而不散。
即王夫之,亦依其哲学思想得出实际有似于轮回说的结论,其《张子正蒙注·太和篇》说:生之则散而为死,死亡可复聚为生,其理一辙。并依《易传》“精气为物,游魂为变”解释:游魂者,魂之散而游于虚也;为变,则还以生变化明矣。又从“神者气之灵,不离乎气而相与为体”,推论神无灭尽之理,只是“聚可见,散而不可见尔”,谓“尧、舜之神,桀、纣之气,存于絪缊之中,至今而不易”。从气不灭论走到神不灭论,大概是其思路的必然趋归。这种神即是气的神不灭论,和中国佛教徒神为本体的神不灭论,从相反的两极出发,而在同一终点碰面,从哲学上来说,也是一发人深思、饶有趣味的事。两种神不灭论,若与佛家非断非常,及依多层次心识和身心结构阐发的中道的轮回说相比,都显逊色。
明末,天主教传入中国,与佛教之间发生过争论,轮回即是争论的一大问题。如教士利玛窦撰《天主实义》,宣扬人类的灵魂乃上帝赋予,“不容泯灭”,攻击佛教轮回说为谬,当时高僧莲池在其《竹窗三笔·天说》驳斥说:如果人类灵魂常在而不轮回,那么大禹、商汤、周文王、周武王等圣明的灵魂,何不显灵训诫他们不肖的子孙夏桀、殷纣王、周幽王、周厉王呢?先秦两汉唐宋的诸明君,何不显灵惩罚李斯、赵高、曹操、李林甫、秦桧、蔡京之流乱臣贼子呢?灵魂常在,实无证据。若无轮回,则儒书中所记载羊怙等大量转世事件,又作何解释?利玛窦不知儒书,不识此理,亦不足为怪。
在清代,还有颜元、熊伯龙、洪亮吉等人力排佛教,有驳斥轮回因果之词,然其思辨水平皆不高,无多深的哲学论证。如熊伯龙《无何集》卷三否定天堂地狱之说曰:今之信因果者,谓人死为鬼,善升天堂,恶入地狱。请问九州之内有天堂地狱乎?曰:无有也。六合以内四海之外,有天堂地狱乎?曰:无有也。然则天堂地狱在何处?曰:人世无天堂地狱,天堂在天之上,地狱在地之下。夫人世无有,则真无矣,人死岂有鬼乎?其论据不出有限的经验与常识,以人世无有便断然否定人世以外的东西,其在逻辑上的错误,佛典中早已多处辨驳。遗憾的是中国排佛的士人中,真正博通佛典、吃透其说者,几乎没有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