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结束这本已显冗长的书之际,还有必要对人类关于自身生死之谜的破解历程来一番大略的回顾与总结,以便从整个人类认识史、文明史的视角,对佛教轮回说作出公允的评价。
自先民们的自我意识明朗之日起,生死之谜,便困扰着人类的心灵。出于本性中抗拒死亡威胁的意欲,人们一代又一代继续着对它的破解,至今尚研究未已。人类破解生死之谜的方法,不出宗教、哲学、科学三途,迄今为止,大体经历了四大阶段。
这一阶段的上限,可远溯至十多万年前,下限,在几大文明古国,约在公元前2—1千年,古埃及宗教、古印度婆罗门教、犹太教等形成之时,在中亚、西亚延迟至公元7世纪伊斯兰教之创立,在一些后进地区则一直拖延至近代。这一阶段,由前宗教的巫教和后来人为的一神教、多神教所提供的死而不亡、灵魂不死之说,成为全社会共同接受的观念。人们破解生死之谜的方法,是基于内心需要和感情的信仰,其所信仰的关于生死真相的答案,系通过人神或人灵交通的途径,由巫师或“圣人”、“使者”传达出的神明之降谕。
这种降谕,被人们奉为圣知圣见,非人类智慧所堪窥探。其对生死真相之描述,甚为简单粗略。史前的原始灵魂不死观念对生前死后的说明多模糊不清,中国先秦巫教只留下人死“魂归于天,魄归于地”或“魂归太山”的朦胧观念。婆罗门教圣典《吠陀》中只有关于死后灵魂去处的暗示,在后来出现的《梵书》和《奥义书》中才有了粗略的三道轮回说和对至上神梵天的信仰。犹太教、基督教的《圣经》和伊斯兰教的《古兰经》,宣说人生前死后亦甚简略,《圣经·旧约》中只有两章大略提到死后的问题。早期道教《太平经》对生前死后的叙述亦不甚详明。
犹太教、基督教、伊斯兰教等一神教的基本信仰大体相近,都信奉唯一至上神,此神为创世主、世界的主宰,具有无上的权威,能赐福、降罪于人,甚至“全知全能”。《圣经》说上帝耶和华能赐予信仰他的人幸福,令不信仰他的人及恶人遭殃。《古兰经》说安拉是治理万物、大权在握的主,对天地人类具有无上的权威,能使人尊贵荣耀或卑贱屈辱,能让人窘困,也能使人富裕。安拉没有形体,却具有主宰一切的作用,比喻为吹动百草的风。
犹太教、基督教、伊斯兰教都说世界、人类乃至上神所创造,《圣经》说耶和华在六天内依次创造出天地万物,于第七天创造出人祖亚当及其妻夏娃,人祖繁衍出人类,凡属人类,皆负有人祖在天园偷尝禁果的“原罪”,因而必有一死。《古兰经》说真主安拉在六天内创造天地,安拉赐予人生命,也赐予人死亡。锡克教《阿底格兰特》也说绝对神创造世界。婆罗门教《吠陀》说世界万物从至上神湿婆(自在天)而生。
第十二章对生死之谜破解历程的反思犹太教等一神教的信仰,皆建立于对生死的审视、对死亡的畏惧,基督教特被称为“不断凝视死的宗教”。《圣经》说人有神所赋予的灵魂,肉体会死亡而灵魂不死。《哥林多前书》15章圣徒保罗说:人有血气的身体,也必有灵性的身体,血气之躯是必朽坏的,灵性的身体必复活而成为不朽坏的。人死后犹如沉睡,到了世界末日,天使吹响号筒,已死者皆闻声复活,经受审判。信神行善者,永生于天堂“伴主同乐”、“与主同在”,永生不死,不信神、行恶者的灵魂则受地狱火刑等的永罚,谓之“永死”,其中一部分入“炼狱”,经忏悔,灵魂净化后,也可以升天。《圣经·但以理书》第12章第2节说:睡在尘埃中的,必有多人复醒。其中有得永生的,有受羞辱永远被憎恶的。《圣经》中原有一些关于轮回的内容,但在公元553年的君士坦丁堡第二次大公会议上被有意删除,视为异端,主张轮回的欧里真(origen)教派的信徒及相关文献被清除。
伊斯兰教也说人只有灵魂不死,在尸体埋葬后的次日离体而去。世界末日到来前,战乱四起,贱民掌权,麦加神殿遭毁,日自西出,审判天使伊斯坦布尔吹响喇叭,一切生物死亡。经四十年,天使吹响第二声喇叭,万物复活,人与动物会聚广场,从天使手中领取记录善恶的账本,安拉用天秤计量审判,穆罕默德为穆斯林说情,时穆斯林脸色变白,非穆斯林则脸色变黑。审判结束后,须从比头发更细、比利刃更锐的桥上渡过,桥下为无底深渊,善人如同光一样过桥升天,有小恶者过桥时险象环生,恶人行经一半即跌进地狱野火中承受自责之苦,直至悔改。伊斯兰教认为现世短暂的生活无足轻重,应该重视的是死后永恒的生命,应努力为此积善,不应畏惧死亡,而应担心尚未积足来世的善因。
神教的主旨,是教人以敬畏心、依怙心归伏于有绝对权威的神明膝下,按被称为神明颁示的法则生活,不容许以凡夫俗子的知识去妄测生死之间、天人之际的奥秘。显然,这是人类在生产水平、认识能力相当低下、不可能依自己的智慧窥破生死之谜时,在强大自然力量的威逼下发自深心的信仰。
神教在窥视生死秘奥的智慧方面显然幼稚,但其社会教化、安慰人心的功用甚为巨大,因为它们立足于多数人敬畏、依怙至上神的感情性信仰需求,又曾长时间政教合一,容易获得绝大多数人乃至全民的信从。基督教被称为“爱的宗教”,她将人本性中具有的爱从对尘世、亲人引向对上帝的爱,伊斯兰教则主要将敬畏心引向对真主的绝对信从、对后世永恒幸福的追求。神教的升天永生之道简单易行,容易解除信徒内心深处的死亡焦虑。但神教较难经得起理性的考量,且难免增益人我执(“只有我信仰的是真神”),排斥异己,导致宗教战争乃至恐怖主义,故其随科技的发达、理性的高扬、全民文化素质的普遍提高而渐趋衰落,应属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