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几十年来,科学向纵深突飞猛进,对人自身的研究越来越受到重视。随着整个科学走向统合的趋势,研究物质现象的学科和研究人自身的学科互相交涉渗透,开发出脑科学、神经心理学、脑生物化学、精神物理学、人工智能等新学科。自然科学与哲学的结合更为紧密,哲学家掌握科学知识、科学家探讨哲学问题,蔚成风气,出现了像脑科学家艾克尔斯和哲学家波普合作研究身心问题的典型事例。系统论、控制论、信息论等新方法被普遍运用于对自身的研究,使以往对心身问题的直线性认识,提高到了多层次的、整体的、曲线性的层次。宗教中出现利用科学成果阐释和革新传统教义的趋势,东方宗教的瑜伽、禅定等修行方法,被心理学、超心理学、心身医学等研究、利用。研究神秘心灵现象的超心理学再次掀起热潮,轮回转世、因果报应之说引起一些心灵研究者、心理学家的重识。人的存在、死亡问题被提上议程,专从人的存在着眼的存在主义哲学等风行西方,研究死亡问题的“死亡学”诞生问世。总之,人类记起了古哲“认识自己”的口号,注意力开始转向自身内的“黑箱”,对自身之谜的破解,表现出科学、哲学、宗教三大方法结合的势头。但对精神、心身问题的看法,仍然是异说纷纭,一元论、二元论、平行论之争,仍在继续进行。
多数科学家、哲学家,坚持身心同一论的立场,批判二元论和其他各种旧的身心学说,利用最新科学成果,提出种种新说以解释精神现象,出现了格式塔心理学的同型论、机能主义的心身一元论、突现论的精神一元论、心理生理等同论、功能主义、异态一元论、突现的唯物论、动力模式论等心身学说。这些新说都否认有精神实体、灵魂存在,将精神、心理活动归结于人脑的功能,然多用系统论方法观察精神现象,大大深化了以往的唯物主义身心同一论。
格式塔心理学将心理、物理现象都看作“格式塔”(stalt)——一种通体相关的完整现象,具有本身完整的特性,不能分割、还原为简单的元素。M·彭特莱创立的功能主义,也认为心理机能不能还原为生理过程,非某一具体生理活动的对应物。1981年诺贝尔生理学奖获主、脑科学家斯佩里,根据对裂脑人多年研究的结果,强调意识是大脑的整体特性,不同于和大于大脑各部分之和,是作为动力系统的大脑在高水平的层次上的突现特性,它产生后以一独立的层次存在,能对脑过程起巨大的反作用,从地位和价值上来说比大脑、物质更重要、更优越。H·普特南主张的功能主义,认为心理属性是人脑的一种功能属性,不能等同于物理化学属性。L·史蒂文逊创立的“非还原论的唯物主义”,将精神活动归结为中枢神经系统的活动,然心理与生理、物理并非机械等同的对应,而是随机应变的对应或等同。M·邦格强调依据系统论及多层次的宇宙观,对精神现象进行多方法、多角度、全方位的扫描,将它放到突现它的系统中去考察,才能成功地解决心身问题。他提出系统的唯物论的“纲领性假说”,认为精神活动是极为复杂的、具可塑性的大脑神经系统整体的一种突现的特性,它突现出来后,有自身相对的独立性,有自身特定的结构与层次,其对大脑的反作用,亦有赖于大脑系统。J·先塔戈泰的动力模式论,据最新的脑科学成果,认为意识是大脑这个复杂系统的高层次的机能。从新的唯物一元论观点看,人死后是否以另外如佛家所说五蕴相续、业果相续的方式继续其生命进程,也不无可以考虑的余地:既然精神从产生或突现出来后,便具有独立性和不同于其它物理现象的特性,具主动性,能对肉体和物质世界起反作用,那么它是否还有在肉体死亡后继续其主动的进程之特性?心灵研究调查证实的大量记忆前生、濒死经验、魂灵显现等事件,为这种思路提供了颇具挑战性、启示性的活证。拒绝考虑这类暗示着自身奥秘的重大事实,岂能对精神本质、生死之谜作出全面、合理的解释?岂是无所禁区的科学应有的态度?
从身心二元论立场建立的灵魂实体,虽然已被多数学者所否定,但根据最新科学成果,主张有灵魂或精神实体者,仍大有人在。如基督教新托马斯主义利用生物学家摩根的“突创论”(“层创进化论”),说世界万物处于从低级物质向最高级的上帝层层进化之中,心灵、精神是在进化的特定阶段被突创出来的,其中除了知觉、记忆等需依赖物质性的头脑发生外,还有纯粹精神性、非物质性的灵魂实体,具思维、概念等功能,不能等同于物质,不能等同于神经系统的运作,不能用物理学、生理学来解释。法国天文学家卡明·富拉玛利欧(1842——1925)、牛津大学生理学家查理士·谢灵顿(Charles Sherrington)、加拿大神经生物学家潘菲特(Wilder Graves Pemfield)、1981年诺贝尔医学发明奖得主罗杰·史柏理(Roger Sperry)、著名数学家约翰·纽曼(John Von Neumann)等,皆主张人体内有非物质而能控制大脑的心识、灵魂或自我。纽曼认为人类非物质的自我不但能控制大脑,而且能遥控物质,生出一切,诺贝尔物理学奖得主尤金·威格纳(Eugeme Wignor)评价他的这种看法“是非常值得我们赞叹的”。英国物理学家保罗·戴维斯《上帝与新物理学》一书中说:宇宙中存在着精神,精神是一种抽象的、整体的组织模式,甚至可以离体存在。于是,还原论者认为我们不过是一堆堆活的原子的看法就受到了反驳。物理学家波尔认为:在物理学上和生物学上没有找到任何东西和知觉有些微的关连,但我们每个人都有知觉,故知觉一定是自然本性的一部分、是真实存在的一部分。对它的认识,应该采用与物理学、化学定律之外的另外一套性质不同的律例。弗拉曼宁(Flammarion)《死亡及其奥秘》认为:心灵自有它的灵智,而且心灵是整体的,独立的,所以也是不灭的。著名哲学家K·波普在他与艾克尔斯合著的《自我及其大脑》中,将世界分为物理世界(世界1)、主观精神世界(世界2)、客观精神世界(世界3)三个层次,认为主观精神世界是在进化的特殊阶段由物理世界中产生出来的,与物理世界一样,是一个实在的世界,不能看作物质现象的副现象,不能还原为物质现象。三个世界互为因果,互相作用,低层次的物理结构可作用于高层次的精神活动(“上向因果作用”),高层次的精神结构也可作用于低层次的物理世界(“下向因果作用”)。自我或精神是宇宙中真正的、唯一的、严格意义上的动因。
在认真考察了脑科学和心灵学研究的成果后,还是有不少严谨、公正、诚实的科学家,大胆主张人死而精神过程并非终结。如英国物理学家保罗·戴维斯说:现代认知科学虽然没有给传统的关于灵魂的概念留出多少地盘,“但这些研究又为人死后继续存在留出了可能性”(《上帝与新物理学》)。英国物理学家沙·奥·罗其(1851——1940)认为“死并不代表结束,对某些人而言则是到达更高的层次,且此世界与彼世界是可以互通的”。法国诺贝尔生物学奖得主查理·玛修认为:如果灵魂与生命合为一体的话,死就不能算是死,而应该说是踏出前往新生命的门。法国诺贝尔医学奖得主亚历克西·卡雷尔博士《人,未知的人》批判文艺复兴以来由自然科学家所创造的宇宙是“偏颇的理论”,“切不可轻信”,认为人能够超越时空、延伸到另外一个世界,生活在充满美、爱以及恩宠的无限里。
随着科学走向整合、思想文化走向全球一体化的趋势,一些西方思想精英,试图整合各门科学的成果和宗教特别是东方传统宗教的智慧,亦即整合全人类已有的知识和智慧,对身心世界进行全方位的研究,解开生死这一亘古谜团。保罗·戴维斯《上帝与新物理学》说得好:只有从各方面全方位地了解世界,从还原论和整体论的角度,从数学和诗的角度,通过各种力、场、粒子,通过善与恶,全方位地了解世界,我们才能了解我们自己,了解我们的家——宇宙背后的意义。片面依赖现有科学的唯科学主义受到批判,宗教,特别是东方佛教等的智慧被重识。如后现代心理学家们说科学本身也是一种文化现象,对具有文化背景、价值观念、信仰和自觉能动性的人,不能一味采取科学主义的方法进行研究,应以整体论、系统观克服原子论、还原主义方法的局限,主张与宗教研究双向互动,对宗教中的意识转换、生死体验、宇宙觉知、人类协同等问题给予密切关注,在更广阔的视野中评价宗教,使宗教经验从被传统科学的排斥中解脱出来,获得与现代文明对话的基础。
当代著名系统论哲学家欧文·拉兹洛创立“双重透视论”,强调用系统方法探索心身问题,将实在、功能和组织联系在一起,抛弃过时的物质概念。认为人类所具使用语言、工具,进行概念思维等特性,并非唯人独有,而是以潜在的形式存在于所有生物中,人只不过是这些潜在形式的能力得到特别发展而已。人这个自然系统,可作双重透视:从常识的说明模式来看,表现为精神与肉体两个方面;从科学解释的模式来看,表现为功能和“整体和谐的排阵”两个方面。两方面是同一的、同时发生的,然精神与肉体是知觉经验的集合,非实在本身。肉体“可能是具有稳定形式的力场所表现出来的非常复杂而又整体和谐的排阵”《双重透视论》,而所谓精神,实际是大脑系统信息处理的功能行为。精神事件和物理事件并非两种实在,而是同一自然系统及其功能呈现于人知觉中的两个方面。拉兹洛根据心灵学研究,将记忆前世、濒死体验等列为心灵现象中的未解之谜,整合现代科学成果和包括佛法在内的东西方精神传统,设计出一幅新的宇宙图景:
物质、生命及心灵现象,皆是唯一终极实体“零点真空场”或量子真空ω,这一实体具有物理和精神两极,精神一极是本来潜在的。宇宙,被比喻为一大“微漪之塘”,它进化而形成物质世界、生命和意识。我们的身体和精神,既然都以这永不消灭的实体为体,其所产生的信息,也必然不会是暂时性的,它把自己读进大宇宙能量海而持久存在:尽管我们的身体衰亡了,但我们心灵的痕迹进入了真空并继续存活着。这是一种永恒的直觉。一死永灭,按照拉兹洛的宇宙论,是不可能的,没有哪一滴水能逃逸出这个制造、容纳、作为它的本体之宇宙微漪之塘。拉兹洛用一种更为宏大深刻,整合了量子力学、系统论等最新理论成果的假说,给人死非断灭论或轮回说提供了更为深刻的理论依据,他认为:我们作为具有一种进化了的心灵的复杂系统,不可能没有任何痕迹地从宇宙住所中消失。我们无论做了什么,甚至想了和感觉到了什么,都被储存在宇宙的记忆中,正如费克纳所写的那样,它们形成了新的关系并在未来所有的时间里成长和发展。钱兆华译:《微漪之塘——宇宙进化的新图景》,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1,页352——353拉兹洛所言作为万有本体的零点真空场,颇近于大乘佛学所讲真空妙有、绝对唯一,含藏有一切种子,随心念变现为物质世界、生命和众生的法界、所依界、如来藏。然拉洛兹之说,是一种理论假说,在佛法看来不离意识计度分别,只属主观的推测建构;而佛法的真如、法界,出于佛菩萨的修证经验,虽然也有所表述,而其究竟终归是不可言说。
近代佛学大师太虚早就批判过西方的科学研究方法的片面性,认为它只是狭义的,只有加上东方佛教等宗教长期使用的“瑜伽实证”方法,才是广义的、完全的科学方法,才有可能揭破宇宙之谜。太虚《人生观的科学》(1924)若按近几十年来科学、哲学、宗教三大方法结合的趋势发展下去,在正确哲学观的指导下,科学的精密描述与宗教智慧相结合,生死之谜虽然不一定能完全揭破,但弄清心识与脑及心与物的深层关系,进一步确证人死续存、轮回转世,大概为期不会太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