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
先是远处村庄响起了示警的鼓声,很快驻守在周家庄寨墙上面的守卫,迎着鼓声位置,看到远处先是泛起阵阵灰尘,空中有鸟群乱飞,不一会就见滚滚黄水托着半米高的水头从西边位置直扑过来。
“不是赵口大堤的黄水!”
有经验的守卫第一时间做出如此判断,因为来水方向是西边,而赵口大堤在东北位置。
“咚—咚—”
周家庄寨墙的大鼓随即也响了起来,这是着急全村人紧急集合的信号。
与此同时,村内锣声四起。
“锵锵——”
鼓声夹杂着锣声,无一不表明事态严重。
周东宝刚准备跟父亲出门到郑家屯,要不是为了晒麦子他们早就提前一步出门了。
“黄水来了,老少爷们上围堤防缺堵漏!”
守卫敲锣通知村里壮丁,赶紧上村外的围堤警戒。
家里锄头等工具都被赵口大堤的中央军给借走了,不得已之下周大坤只好从杂物堆中翻出一把快报废的旧锄头,拉着周东宝就朝村外围堤跑去。
周家庄此时一派嘈杂,所有人都被黄水突然来袭搞懵了。要知道昨天大家还感谢河神保佑安宁,今天黄水就杀到了家门口。
待周东宝走到距离村子之外80米位置的围堤之上,举目四望他发现堤外已经成为一片洪泽,周家庄犹如一座孤岛被困在了黄水之中。4米高的围堤发挥了作用,将突然而至的黄水牢牢堵在了堤外。
从黄水漫过的位置看,外面水深已经高达半米,并且还在不断往上涨。
老鼠、青蛙、蛇乃至兔子等各种小动物被湍急的黄水包裹着往下游流去,不少小动物拼尽了全力才能攀附在周家庄围堤边缘来喘一口气。
如此滔天黄水,让周东宝吸了一大口凉气。
从警报声响起到现在不足一刻钟,整个周家庄已经陷入黄水包围之中,通往外界的道路全部被水覆盖。
“救命——”
只见百米开外,一对父子相扶着在及腰浊水中蹒跚淌水而来。
周东宝眼尖,看清楚来人正是村西的老杆头父子俩,瞧他们的打扮应该是到田地收麦去了。
瞧见村外面围堤站了人,老杆头赶紧远远伸手拼命呼救。
但上堤的众人来得匆忙,只带了锄头等工具,忘记将村里的小木船抬出来,只能眼睁睁在堤上束手无策大呼他们赶快过来。
按惯例木船应该置于围堤之上,但由于久未遇水灾,为了防盗两只木船便抬进村里寨墙底下安放。
“快,抬木船!”
有人很快反应过来,大声呼喊道。
刚想撒腿跑回去帮忙抬船,周东宝却突然看到正在淌水而行的老杆头父子俩一个踉跄,扑噔双双掉入水中不见了踪影,滚滚黄水中再也没有救命声传过来。
“人掉深沟里去了,惨呐!”
旁边一位有经验的老人见状,皱着眉头感慨。
黄水一来,原本复杂的地面隐藏在水下,人走在上面看不见路。一不留神,着急淌水赶路掉入地面上深沟和大坑就会马上没顶被水卷走。
刚才还活生生的人转眼间就丢了性命,这让周东宝心里冒出一股恐惧,这是动物对死亡发自内心的害怕。
“爹——”
他赶紧往父亲周大坤身边靠去,以此来获得更多抵抗恐惧的勇气。
“生死有命,别怕,有爹在呢!”
周大坤心中也有惧意,但在儿子面前还是挺直了腰。
老杆头父子俩双双殒命让围堤上周家庄人群发出一阵骚动,大家望着滚滚黄水都陷入了沉默。
“老少爷们别愣着,赶紧巡堤查漏,不然周家庄都得完蛋!”
喊话的是陈姓的一位长辈,名叫陈威,他年轻时经历过黄水灾害,知晓要如何应对。
保长、族长都不在,有过抵御洪水经验的陈威,就义不容辞站出来充当了领导者。
“咱们村围堤是出了名的坚固,背后还有一道寨墙,村里粮食足够我们坚持一个月,只要我们齐心协力就能坚持到黄水退去!”
周家庄已经成为孤岛,估计其他村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
后悔没提前跟着搬家逃跑已经来不及,现在最现实的选择,就是抗击洪水,不让水进村,大家还能寻得一条活路。
上述这番话,让大家心底燃起了希望。虽然黄水遍地,但周家庄却有能力保证安全无忧。
还有其余七个在地里干活的人,运气不错,淌着及腰深的水顺利摸到了围堤翻身而上,赶在水势上涨之前摆脱了黄水的死亡威胁。
在陈威的安排下,村里壮丁组成了巡堤队、抢险队、物资队、后勤队,开始有条不紊抵御黄水的各项工作。
周东宝被编入巡堤队,按三班倒轮值,定时巡护村外围堤情况,一发觉有异动就报警叫人来堵漏。至于周大坤,则进了抢险队,杀猪匠力气大届时需要抬东西速度快。
“我的儿呀,都怨俺贪心让你们爷俩去收麦,不然你们也不会遭此大难……”
后知后觉闻讯赶来的老杆头婆娘,带着一大一小不满10岁的两个女儿,失魂落魄来到围堤上哭泣。
大的哭,小的跟着哭,仅剩的一家三口哭得死去活来。
此番悲惨场面,让周东宝转过头不忍心去看,其他人都纷纷转身掩面擦泪。
多亏村里安排了年长妇女陪伴,待她们哭得泪水流尽,才劝说她们踉踉跄跄回了村准备办理后事。
待其路过自己身边时,周东宝不由分说将村里为犒劳护堤壮丁而刚发下的白面窝头,递到老杆头的小女儿手中,以此来表达自己的慰问之意。
白面窝头可是稀罕物,老杆头的小女儿见状牢牢抓住不放,她知道这是一件好东西。
此番插曲让老杆头婆娘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周东宝,便带着一对女儿离开了。
白面是地主老财周天鸣离开前,特意交代守宅仆人将屋中来不及带走的存粮,一旦村中被水围困的话就拿出来赈灾救济,以此希望能跟全村人结个善缘。当他们不在家时,留守的村里人能照顾好自家产业。
经过清点,周家庄留下坚守的人群之中,共有7人在当天离村外出失踪生死不明,其中就包括了老杆头父子俩,导致村中不时传来呼天唤地的哭声。
这便是黄水给周家庄人带来的见面礼。
“水深两公尺二(1公尺等于1米)!”
每半个时辰,有专人测量报数,以此来判断水流情况。
从半公尺涨到两公尺后,水势上涨势头减缓,这让周家庄人心中悬着的石头落了下来。
看情况,村里4米高围堤足以抵御这次不期而遇的水灾。
到底黄水从哪里来的?
周东宝走在堤段上巡视,不时对着自己发问。
不管他如何想破头,都想不到在距离赵口大堤40公里外的花园口大堤,另有一支中央军队伍在掘堤作业。
这支队伍是在赵口大堤第一次挖缺口放水失败后奉命调来,隶属政府军番号新八师。由此可见,决堤放水是不容更改的军令。他们吸取了赵口大堤的教训,除了派出士兵将花园口大堤十里范围内列入禁区封锁一切相关消息,还额外出动了炮兵帮忙轰炸扩大缺口,仅需一次土木作业就放水成功。
砸开这条中华大地上破坏力巨大黄龙枷锁的时间,就在中央军抵达周家庄后第五天,准确时间是公历1938年6月9日。
当天8点开始有水流出花园口大堤,到了中午时分黄河水已经形成水头蔓延到了将近50公里外的周家庄,至于花园口附近村庄基本都被冲毁。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周家庄村民只留意到了赵口大堤的中央军失败,没想到在40公里外的上游花园口大堤,还有第二部分中央军悄悄作业并且放水成功。
当得知花园口放水成功后,在赵口大堤劳作了好几天的第三十九军也悄然撤离,只留下百米范围内三段残缺的大堤,无助在冷风之中飘零。
而刚攻占了中牟县城的日军先锋,还未来得及庆祝胜利,就面临洪水围城的窘境,进攻势头大为受阻,只好龟缩在城内。
这一切都跟孤岛般的周家庄无关,他们只关心要如何将黄水抵御在家门之外。
到了夜里,突然开始下起小雨来,尤其是花园口黄河上游位置雷声阵阵,漫天乌云在闪电映衬下煞是吓人,很快就暴雨如注下个不停。
反常的天象,犹如老天爷因为人类擅自掘开固若金汤的大堤放出黄龙而愤怒,将雨水尽情地倾泻在豫东大地之上。
好不容易巡堤熬到交班可以回家睡上一觉,周东宝感觉自己整个魂都飞了做起了噩梦,梦中一直在漫无边际地淌水突然大力往下沉陷进去,立刻便醒了过来。
此时窗外传来滴滴答答的雨滴声,围堤外面本来就是一片泽国,现在又下起雨来,真是让人担心不已。
但一想黄水就算漫过4米高的围堤,村子四周还有高达8米的寨墙阻挡,足以抵御黄水的侵袭,他又迷迷糊糊睡过去。
第六天即6月10日村里开会,有人提议各家准备做木筏,以便不时之需。一旦黄水进村,也好有逃生的工具。
但此提议被以陈威为首的几位长辈否决,因为全村人现在都将注意力集中在围堤之上,若是各自回家做木筏,不但跟守护围堤和寨墙所需抢材料,还会动摇大家抗击洪水的信心。
以当前被困情况,想要做木筏就得拆门板、房梁,也就是自毁家园。只要周家庄有守得住的希望,做木筏逃生就是最后万不得已的选择。按照目前周家庄围堤加寨墙前后双重保险,一旦有变也有足够时间留给村民做木筏逃生。
当日围堤之外的水位保持在两公尺三左右,水流速度也开始缓慢下来,昨晚下了一夜雨后,天还放了晴。周家庄还派出水性好的三位小伙子,乘坐一艘小木船顺着水流划向2里地之外最近的村子查看情况。
果不其然,隔壁村情况和周家庄大同小异,都是全村老小上了围堤在抗洪,但他们没有第二道寨墙防线,所以一旦围堤顶不住就会水进村。
虽然被水围困,但经过互相交流大家看到黄水势头减缓,都判断凭借围堤可以坚守等水退去。
而通过大鼓,各村之间还能通过鼓声远距离传递信号,基本都是报平安,说明黄水暂未造成太大影响,整体情况还是良好。
看似缓和的局势,让所有人都放松了警惕。
第七天即11日凌晨4点,正是周东宝值班驻守围堤的时候,他拿着火把跟村里另一个小伙双人一岗走在堤上查探情况。
突然听到东北方向传来呼呼作响,像是刮大风时发出的阵阵响声,但四周又感觉不到风,正纳闷之际,周东宝借助皎洁的月光,看到了毕生难忘的一幕。
只见2米高的水头,犹如一道长长的渔网向周家庄围堤直扑过来,一网打尽所有阻挡在前方的东西,特别水头上泛着点点粼光很是耀眼。很快围堤之外的水也开始晃动起来,不待周东宝反应过来,2米高的水头就狠狠砸在围堤之上,溅起的波涛顿时将站在堤上来不及做出反应的他冲进堤内。
眼前一黑,周东宝感觉整个身体腾空而起,随即又重重摔到了地面,很快汹涌的浊水就倾盆而至,将其包裹在其中,他一时之间无法呼吸。
幸好他时常在黄河之中玩耍抓鱼,水性不错,心知要闭气在水下等待水头过去,若是立即上浮的话,会被水头裹挟或砸晕过去。
滔滔黄水直接漫过了4米高的围堤,直接朝着村旁的寨墙冲去。
“轰,哗啦—”
水头撞击8米高的寨墙发出了令人震耳欲聋的响声。
闭气时间差不多后,周东宝脚一蹬顺着水流上浮探头出水面。幸好村外的围堤起了阻隔缓冲作用,不然他也会被浊水裹着直接冲向寨墙,不死也得身负重伤。
而刚才在他身边的伙伴也不见了踪影,不知被水冲到了何方。
第一波水头过去后,黄水在围堤和寨墙之间形成了一段缓水区,不少夜里围堤上值守的人正在此区域拼命挣扎。
“咚—咚—”
周家庄寨墙上立即敲响了示警鼓声,在黑夜之中传遍了整个村庄。
作为抢险队在寨墙上睡下不久的周大坤一个打滚醒过来,他心里还惦记着自家大儿子在堤上值守。
“不好了,黄水过堤了!”
敲着锣,值夜守卫大喊道。
周大坤一听,赶紧站起来往外一看,只见寨墙外面已尽是泽洋,在月光下泛着点点苍白的银光。
“东宝——”
惦记着儿子安危,他看见了寨墙下有好几个人头在水中挣扎,他赶紧大声呼喊。
幸好村里夜晚闭门,黄水没有直接进村,但依旧通过寨墙门缝在不断往里渗透。
这时寨墙上的人群自动分了两批,一批拿起沙包拼命堵门防止水进来;另一部分赶紧拿起绳索朝墙下抛,将落水之村民拉上来。
“东宝——”
周大坤拼命大声喊着。
原本拥有的东西,在失去时才能感受到其珍贵之处,跟别提是养育了十六年的儿子,痛彻心扉的周大坤沿着寨墙不断往下叫喊,希望能听见那一声熟悉的“爹”。
可从寨墙绕了一圈呼喊,却没有发现大儿子的回应,这让六神无主的周大坤吓得不由瘫靠在墙头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