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大卫·科波菲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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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更大的损失——埃米莉出走了

应佩戈蒂的恳求,我很容易就决定了待在那儿,直到已故马车夫的遗体最后被运往布兰德斯通,跑完他最后一次行程。多年以前,佩戈蒂就用自己的积蓄在我们昔日教堂墓地靠近“她心爱的姑娘”(她一直就是这样称呼我母亲的)坟墓的地方买了一小片地,作为她和马车夫安息的地方。

我陪伴着佩戈蒂,尽我所能地替她做事(其实微不足道)。我现在想起来感到很欣慰,心怀感激之情,即便现在也希望自己当时会那样。但是,让自己产生至上满足感的恐怕就是,由于个人和职业的关系,我负责处理巴吉斯先生的遗嘱,阐述遗嘱的内容。

我可以说,最初提出在箱子里寻找遗嘱的建议这一功劳应该记在我身上。经过一番寻找,果然在箱子里找到了遗嘱,它藏在一只马匹饲料袋[1]底下。饲料袋里(除了干草之外)有一块旧金怀表,表链和坠子齐全,巴吉斯先生在婚礼日佩戴过,那之前和之后都没有人再见到过。一个银制烟丝捏镊[2],其形状就像一条腿。一个仿制的大柠檬,里面装满了小杯小碟,我觉得这些一定是巴吉斯先生在我小的时候买了准备送给我的,但后来他自己又舍不得脱手。还有八十七个半基尼,面值是一个基尼和半个基尼的。两百一十英镑,全是崭新的钞票。几张英格兰银行的证券收据。一块旧马掌,一块假先令币,一块樟脑,一个牡蛎壳。牡蛎壳表面打磨得很光亮,里面五光十色,由此我推断出,巴吉斯先生对于珍珠贝壳之类的东西有一些笼统的概念,但从来没有达到精细的程度。

年复一年,巴吉斯先生每天外出跑车都带着那只箱子。为了更有效地掩人耳目,他编造出一个故事,说箱子是“布莱克博伊先生”的,“留在巴吉斯这儿等着人家来取”。他把这个虚构的东西工工整整地写在箱盖上,字迹现在看不大清楚了。

我发现,这么些年来,他不停地积攒,成效可观,折合成现金将近三千英镑。其中,他把一千英镑遗赠给佩戈蒂先生终生收取利息,等到佩戈蒂先生去世后,本金由佩戈蒂、小埃米莉和我平分,或由我们中的健在者平分。除此之外,他留下的全部财产由佩戈蒂继承。佩戈蒂也是他遗嘱的唯一执行人。

我郑重其事地大声宣读这份遗嘱,向利益相关人一次又一次地解释其中的条款。这时,我感觉自己俨然一个代诉人。我开始感觉到,民事律师公会的作用比原先想象的大。我仔细认真地审视遗嘱,确认所有方面都完善规范,并用铅笔在旁边的空白处做些记号,感觉自己知道这么多,真有点儿非同寻常。

葬礼安排在一个星期后举行。我在那之前忙了方方面面的事情:完成解读遗嘱这个深奥玄妙的任务,帮助佩戈蒂清点属于她名下的全部财产,把所有事情有条不紊地安排好,让大家都满意。在这期间,我没有见到小埃米莉,但他们告诉我,她将在两个星期后不声不响地结婚。

恕我冒昧地说一句,举行葬礼的时候,我没有按照规矩去参加。我的意思是说,自己没有身穿黑袍、披上饰带,以防把小鸟吓跑。但是,我一大清早就步行到布兰德斯通。灵柩到达墓地时,我已经在那儿了。灵柩只有佩戈蒂和她哥哥护送。那位疯癫的绅士在我先前住过的房间小窗口,朝外张望。奇利普先生的小娃娃伏在保姆的肩膀上,摇晃着大脑袋,还冲牧师鼓着一双暴突的眼睛。奥默先生气喘吁吁地站在后面。现场没有别的什么人,显得很安静。结束之后,我们在墓地徘徊了差不多一小时,在母亲坟墓上方的树上采撷了一些嫩叶。

至此,一种恐惧感向我袭来。乌云低垂,直逼远处的城镇,我孤身一人返回那儿。我害怕走近镇子,那个永志难忘的夜晚发生的事情不堪回首,而我如果继续叙述下去,事情还得重复一次。

那个事情不会因为叙述它而变得更糟,也不会因为我极不情愿写下去而变得更好。事情已经发生了,任何情况都消除不了它,任何情况都改变不了它的本来面目。

次日,老保姆和我要一道去伦敦,去处理遗嘱的事。小埃米莉那天待在奥默先生的店铺里。我们约定了一齐到旧船屋去。哈姆会在往常的时间去接埃米莉。我则会悠闲地走回去。佩戈蒂兄妹两个怎么来的就怎么回去,到天黑的时候会在火炉旁等待着我们。

我和他们在教堂墓地的栅栏门口分手,也就是在昔日想象中斯特拉普斯背着罗德里克·兰登[3]的背包停下来休息的地方。我没有径直返回,而是在通往洛斯特夫特的路上走了一小段,然后才转身朝雅茅斯的方向走。我在一家像模像样的酒馆停下来吃晚饭,酒馆离我先前提到过的渡口有一两英里路程。白天就这么过去了,等我到达目的地时已是黄昏。这时,天下起了瓢泼大雨。这是个狂风暴雨之夜,但乌云的后面有月亮,所以天色不是很黑暗。

我很快就看见了佩戈蒂先生的船屋,看到从窗户里透出的亮光。我费了很大力气,踉踉跄跄地走过一小段沙地才到达门口,进了屋。

里面看起来真的很温馨舒适。佩戈蒂先生已经抽过晚上的烟斗,晚餐也一点点地准备好了。炉火正旺,炉灰已经拨过了,小埃米莉昔日坐过的矮柜还放在老地方。佩戈蒂还坐在老地方,看上去(要不是衣服不同)从来就没有离开过座位。她已经与她那套东西为伴了——那个盖子上画着圣保罗教堂图案的针线盒、放在小房子里的码尺,还有那一截蜡头。东西一应俱全,好像从来没有动过。格米治太太还在过去的那个角落里,显得有点儿焦躁,这样一来,也显得自然。

“您第一个到,大卫少爷!”佩戈蒂先生说,脸上露出了喜气,“如果外衣湿了,少爷,就别穿在身上。”

“谢谢,佩戈蒂先生,”我说着,把外套递给他挂起来,“还很干呢。”

“可不是嘛!”佩戈蒂先生说,摸了摸我的肩膀,“像锯末一样干呢!您请坐吧,少爷。用不着对您说一番欢迎的话,但是我们真心诚意地欢迎您光临。”

“谢谢,佩戈蒂先生,这毫无疑问。啊,佩戈蒂!”我说着,吻了她,“你还好吗,老妈妈?”

“哈,哈!”佩戈蒂先生笑着说,在我们旁边坐下,搓着双手,表示从近期的烦恼中解脱出来,感到了欣慰,也体现了他性格中的真诚,“世界上再没有哪个女人,少爷——正如我跟她说的——比她更需要放宽心!她替逝去的人尽到了一切义务,而且逝去的人心里也明白。她替逝去的人做了应该做的,逝去的人也替她做了应该做的。而且……而且……而且一切都圆满了!”

格米治太太发出了呻吟。

“开心起来,可爱的老妞儿!”佩戈蒂先生说(但他转到一边冲着我们直摇头,他显然已经觉察出最近发生的事情勾起了她对老伴的回忆),“别垂头丧气了!开心一点儿,为你自己着想,也要开心一点儿,很多好事情自然就跟着来了!”

“好事情轮不到我,丹尔,”格米治太太回答,“我除了感到孤苦伶仃,觉得一切都不自然。”

“不,不。”佩戈蒂先生说,对她表示安慰。

“就是,就是,丹尔!”格米治太太说,“我没有钱,怎么同有钱的你们住在一起?一切事情都与我作对,我还不如走了的好。”

“啊,要是没有你,我可怎么花这些钱?”佩戈蒂先生说着,语气严肃,表示不赞成她的说法,“你说的都是什么话啊?难道我现在不是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需要你吗?”

“我知道,从前根本就没有人需要我!”格米治太太满腹委屈,大声地说,哭了起来,“现在有人这样告诉我了!我这么孤苦伶仃,事事不顺,怎么能指望人家需要我啊?”

佩戈蒂先生似乎对自己感到很惊诧,因为自己的一席话竟然被这样毫无情义地曲解了,但由于佩戈蒂又是扯他的袖子,又是摇头,他这才忍住了没回话。他内心感到酸楚,看了一会儿格米治太太,然后瞥了一眼那座荷兰钟,站起身来剪掉烛花,把蜡烛放到窗台上。

“行啦!”佩戈蒂先生说着,兴高采烈起来,“行啦,格米治太太!”格米治太太低声呻吟了一声。“亮起来啦,还跟平常一样!您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吧,少爷?对啊,这是为了我们的小埃米莉。您看,天黑后路上没有亮光,寂寞,无生气。她回家的时候,如果我在家里,就会在窗台上放一盏灯。这个,您看,”佩戈蒂先生兴致勃勃地说,俯身看着我,“达到了两个目的。她说,埃米莉说:‘这是家!’她这样说。埃米莉还会说:‘舅舅在家呢!’因为如果我不在家,就不可能在窗台上放一盏灯。”

“你真是个小娃娃啊!”佩戈蒂说。她虽然这样想,但很喜欢他这个样子。

“是啊!”佩戈蒂先生回答,站立着,两条腿叉得很开,心里美滋滋的,用两只手开心舒适地上下搓揉着两条腿,时而看着我们,时而看着炉火,“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像个小娃娃,但你知道看起来不像。”

“不完全像。”佩戈蒂说。

“是不像,”佩戈蒂先生笑着说,“看起来不像,可是——想一想吧,你知道的,我可不在乎,天哪!对啦,我告诉你,我又去看了看我们小埃米莉漂亮的房子,我——我真该死,”佩戈蒂先生说着,突然加重了语气,“行啦!我不能多说了——我几乎把那些最最细小的东西都当成她了,把它们拿起来又放下去,碰到它们的时候小心翼翼,就好像它们是我们的埃米莉。我动她的帽子之类东西的时候也是这样啊。我可见不得人家粗鲁地对待它们——给我整个世界也不行。这就是那个你叫作小娃娃的人,样子像只大海豚。”佩戈蒂先生说着,哈哈大笑,诚挚之意溢于言表。

我和佩戈蒂两个人都笑了,不过没有笑得那么响亮。

“这是我的看法,你们知道的。”佩戈蒂先生说,又在腿上搓揉了一会儿,喜悦写在脸上,“我过去老同她在一起玩耍,我们假定自己是土耳其人、法国人、贪婪狡猾的人、形形色色的外国人——天哪,是的,还有狮子和鲸,还有我不知道的东西!当时她还没有我的膝盖高。我玩这个都成习惯了,你们可知道。啊,瞧这支蜡烛,可不是嘛!”佩戈蒂先生说着,一边兴高采烈地把手伸向蜡烛,“我想清楚了,等到她结了婚搬出去之后,我要把蜡烛放到那个窗台上,就跟现在一模一样。我也想清楚了,我晚上待在这儿(哎呀,不管我发了多大的财,我还能住到哪儿去),她不在这儿,或者我不在那儿,那时,我会把蜡烛放到那个窗台上,坐在火炉前,装着等待她来,就像我现在这样。出现在你们面前的又是个小娃娃了,”佩戈蒂先生说着,又哈哈大笑起来,“像一只大海豚!啊,就在此时此刻,我看到蜡烛熠熠生辉,便会对自己说:‘她正看着蜡烛呢!埃米莉来了!’这就是出现在你们面前的小娃娃,样子像只大海豚!这话说对啦,”佩戈蒂先生说着,止住了大笑,两只手拍了一下,“因为她来了。”

来的只有哈姆一个人。从我进屋之后,外面的雨下得更大了,因为他戴了一顶很大的防雨帽,把脸都遮住了。

“埃米莉呢?”佩戈蒂先生问。

哈姆用头做了个动作,好像她就在室外。佩戈蒂先生端起窗台上的蜡烛,剪了烛花,把它放到桌上,然后忙着拨弄起炉火来。哈姆之前一动也没动,这时说:“大卫少爷,您出去一会儿,去瞧一瞧我和埃米莉准备好的东西,好吗?”

我们到了外面。我在门口经过他身旁时,让我感到震惊和恐惧的是,我发现他的脸色苍白得可怕。他连忙把我推到室外,并随手关上了门。外面只有我们两个人。

“哈姆!怎么回事?”

“大卫少爷!”哦,他哭得多么厉害啊,肝肠寸断!

看到他悲恸欲绝的样子,我惊呆了。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或者害怕什么,只能呆呆地看着他。

“哈姆,可怜的善良人啊!看在上帝的分儿上,告诉我出了什么事?”

“我的爱人,大卫少爷——我满心的自豪与希望——愿意为她去死,现在就愿意为她去死——她走了!”

“走了?”

“埃米莉跑了!哦,大卫少爷,如果想想她怎么会逃跑,我就会在她毁了自己和蒙受耻辱之前祈求仁慈的上帝要了她的命(尽管她无比珍贵,胜过一切)!”

他那张脸仰望着乌云密布的天空,紧握着的手颤抖着,身子痛苦不堪地挣扎着,连同那片寂寞荒凉的滩地一起,直到此时此刻这一情景仍停留在我的记忆中。那儿永远是黑夜,他是黑夜荒滩上唯一的人。

“您是个有学问的人,”哈姆说着,语气急促,“知道什么是对的、什么是最好的。我进屋说什么好?怎么把这件事告诉他啊,大卫少爷?”

我看到门动了一下,就本能地想从外面把门闩拉住,以便赢得一点儿时间。不过已经晚了,佩戈蒂先生露出脸来。他面对我们时脸上表情的变化,即便我活上五百年,也不可能忘记。

我记得,接下来是一阵号啕大哭,女人们围在他身边,我们都在房间里站着。我手里拿着一封信,是哈姆递给我的。佩戈蒂先生的背心扯破了,头发乱成一团,面部和嘴唇煞白,鲜血滴到胸前(我认为那是嘴里出的血),目不转睛地盯着我。

“把信念出来吧,少爷,”他说,声音低沉而颤抖,“请念慢一点儿,我不知道能不能听懂。”

万籁俱寂之中,我念起这封布满污渍的信。

你给予我的爱超出了我配得到的,即便在我天真无邪时也是如此。可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远去了。

“我已经远去了!”佩戈蒂先生缓慢地重复了一声,“等一下!埃米莉远去了,啊!”

早晨,当我离开我可爱的家时——我可爱的家——哦,我可爱的家!

信上的日期标明是头天晚上:

——我将不可能再返回了,除非他娶我做太太,把我带回家。许多个小时之后,你看到的是这封信,而不是我。哦,但愿你不知道我是多么撕心裂肺啊。我伤你伤得这么厉害,你不可能再原谅我,但愿你能知道我忍受的是怎样一种煎熬!我邪恶堕落,有关自己的事根本不值得用文字叙说。哦,想想我这么坏,以此来安慰自己吧。哦,看在上帝的分儿上,请告诉舅舅,我现在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爱他。哦,不要想着你们一直以来对我多么多么关爱体贴——不要想着我们计划好了就结婚——而是设法想想,我在很小的时候就已经死掉了,埋在某一个地方。祈求我要离之而去的上帝怜悯怜悯我的舅舅吧!告诉他,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爱他。请安慰他吧。请你爱上一个好姑娘,她要像我曾经那样对舅舅贴心,要真心真意地爱你,并配得上你,除了我之外,没有见识过耻辱的事情。愿上帝保佑大家!我会跪在地上常常替你们祈祷。如果他不娶我做太太,把我带回家,我就不再替我自己祈祷,而替你们祈祷。临别的爱给舅舅,临别的泪水,临别的谢意,给舅舅!

这就是信的内容。

我停止念信之后很久,佩戈蒂先生仍然伫立着,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最终,我冒昧地握住他的手,尽最大可能地请求他设法控制住自己。他回答:“谢谢您,少爷,谢谢您!”但是仍然一动不动。

哈姆对佩戈蒂先生说了几句话。佩戈蒂先生对他的苦楚感同身受,于是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但是,除此之外,佩戈蒂先生依旧伫立在原地,没有人敢去打扰他。

最后,慢慢地,佩戈蒂先生把目光从我脸上移开,好像刚从幻觉中清醒一样,环顾了一下房间,然后低声说:“那个男人是谁?我想知道他的名字。”

哈姆瞥了我一眼,我突然怔了一下,后退了一步。

“有个人值得怀疑,”佩戈蒂先生说,“他是谁?”

“大卫少爷!”哈姆恳求说,“请您出去一会儿,我把必须说的话告诉他。这话您不该听,少爷。”

我又怔了一下,瘫坐在椅子上,极力想接话,但舌头锁住了,视线模糊起来。

“我想知道他的名字!”我又听见一声。

“过去的一段时间,”哈姆前言不搭后语,“有个男仆时不时地在这儿出现,还有个绅士。他们是主仆二人。”

佩戈蒂先生和先前一样伫立不动,但这时眼睛盯着哈姆。

“有人看见,”哈姆继续说,“那个男仆昨晚同——我们可怜的姑娘在一起。这一个多星期以来,他一直躲藏在这儿的什么地方。大家以为他走了,其实他躲藏了起来。您别待在这儿,大卫少爷,您别待在这儿!”

我觉察出佩戈蒂的胳膊搂住了我的脖子,可是,即便房子朝我压下来,我也迈不动一步。

“今天早晨,天都还没有亮,在城外通往诺里奇[4]的大路上,停了一辆陌生人的轻便马车,还套着马。”哈姆接着说,“那个男仆走到马车边,离开了,又走了过去。他再次走过去时,埃米莉就在他身旁。另一人在车里,就是那个男人。”

“上帝啊!”佩戈蒂先生说着,身子向后仰,伸出一只手,似乎是要挡住他害怕的东西,“可别告诉我,他的名字叫斯蒂尔福思!”

“大卫少爷,”哈姆激动地说,声音断断续续,“这不是您的错——我根本就没有怪罪您——但他的名字就叫斯蒂尔福思,他是个该死的恶棍!”

佩戈蒂先生没有哭出声,没有流出眼泪,只是站着一动不动,直到突然醒了过来,才从角落里的钉子上取下粗布外套。

“帮我一下!我动弹不了,衣服都穿不成了,”他心急火燎地说着,“搭把手,帮我一下。好!”有人帮了他一把,他接着说,“把那边那顶帽子递给我!”

哈姆问他要去哪儿。

“我要去找我的外甥女,去找我的埃米莉,先去把那条船砸沉了。我是个大活人,曾经要是想到他是这么个货色,我就会在砸沉船的地方把他淹死!在他坐在我面前的时候,”他很疯狂,挥动着紧握拳头的右手,“在他坐在我面前的时候,面对面,把我打死,但我也要淹死他,这没有错!——我要去找我的外甥女。”

“去哪儿找?”哈姆大声地问,挡在门口。

“哪儿都去!我要满世界去找我的外甥女,我可怜的外甥女蒙受了耻辱,我要去找她,把她领回来。谁也别拦我!我告诉你们,我要去找我的外甥女!”

“不,不!”格米治太太大声说,走到他们中间,急促地大喊,“不,不,丹尔,你现在这个样子不行。过一阵子再去找她,我孤独可怜的丹尔啊,那样才行。可你现在这样不行。请你坐下来,我一直就让你烦心,请你原谅我,丹尔——和眼下这件事情比起来,我不顺心的事算得了什么啊!我们谈一谈过去的事吧,那时候她是个孤儿,哈姆也是个孤儿,而我是个可怜的穷寡妇,你把我收留了……这样,你难受的心就会平静一些,丹尔,”她把头搁在他的肩膀上,“面对悲伤,你会好受一些。因为你记得那句诺言:‘这些事你们既做在我这弟兄中一个最小的身上,就是做在我身上了。’[5]我们在这个屋檐下居住了这么多年,这句话不会落空的!”

佩戈蒂先生这时平静下来了。我一阵冲动,本想跪下来求他们宽恕我,是我破坏了这个家庭的安宁,并诅咒斯蒂尔福思,但听到他的号哭之后,我的这种冲动被一种更高雅的情感取代了。我这颗负担过重的心得到了相同的解脱,我也大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