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推断,我自己觉得顺理成章的事,其他许多人也会觉得顺理成章。所以,我也就不害怕在这里叙述了,我与斯蒂尔福思的关系破裂之后,我从来没有像那时那样挚爱过他。发现他的无耻行为之后,我处于巨大的悲痛之中,这时。我想的更多的是他身上所有耀眼的才华,面对他的种种优点,我的内心更平静了。与过去对他一味的顶礼膜拜相比,我对他身上表现出的种种品质会更公正地对待,而那些品质本来可以使他变得人格高尚、声名卓著。尽管我深切地感到,自己无意中促使他玷污了一个忠厚质朴的家庭,但是,我相信,如果我同他面对面地站在一起,不可能会对他加以谴责。我仍然深深地爱慕他——尽管他不再让我如痴如醉——我还会怀着温柔和蔼之心,思念着自己过去对他的美好感情,会觉得自己就像心灵受过伤害的孩子一样脆弱,不会有我们可以重续友情的念头。我绝不会有这样的想法,我的感觉和他的感觉一样,我们之间的一切都已经结束了。我在他的记忆当中是什么样子,我不可能知道(也许微不足道,很容易就忘却了),可是,他在我记忆中的形象就像是个已经故去的挚友。
是啊,斯蒂尔福思,你早就被驱逐出这部微不足道的传记所描述的场景了!在末日审判的宝座前,我的悲伤可能会无意中成为不利于你的证据,但我知道我绝不会有愤怒和谴责!
发生了这样一件事,镇上的人很快就都知道了。因为次日早晨我走在街上时,就无意中听到人们在家门口议论这件事。许多人指责埃米莉,少数人也指责斯蒂尔福思,但是,谈到她的第二个父亲和她的未婚夫,大家都众口一词地深表同情。无论是哪类人,都对身处不幸的他们表示出敬意,充满了关爱和体贴。一大清早,出海的人看见他们两个缓步行走在海滩上,就避开他们,三三两两地站在一起,满怀同情地议论着这件事。
就是在海滩上,在靠近海水的地方,我找到了他们。天大亮之后,即使佩戈蒂没有告诉我,他们也如同我离开他们时那样一直坐着,我也很容易就看出他们彻夜未眠。他们看上去疲惫不堪。我感觉到,一夜间,佩戈蒂先生的头比我认识他这么多年中都要垂得厉害,但是他们像大海本身一样,庄严肃穆,沉稳坚定。这时的大海伸展在阴沉沉的天空下,风平浪静——海面上依旧有巨大的起伏,就像大海在睡眠中的呼吸一样——在地平线上,大海泛着尚未露面的太阳射出的一道道银光。
“我们已经说得够多了,少爷,”我们三个人一同走了一会儿,大家默默无语。然后佩戈蒂先生对我说,“说了我们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但我们现在看清方向了。”
我正好瞥了一眼哈姆,这时他眺望着远方的亮光,一种恐惧感涌上我的心头,并不是因为他脸上有愤怒的表情,而是因为他没有生气。我只记得,他严峻的表情中透着坚定的决心——如果遇到斯蒂尔福思,他会把他杀了。
“我在这儿的事情,少爷,”佩戈蒂先生说,“已经处理好了。我要去找我的——”他停了一下,接着又说,语气更坚定,“我要去找她。这是我今后要做的事。”
我问他要去哪儿找她,他摇了摇头,问我是不是明天去伦敦。我告诉他,今天之所以没有走,是担心失去为他效力的机会。如果他什么时候要走,我随时都可以走。
“如果您乐意的话,少爷,”他回答,“我明天同您一道走。”
我们又走了一会儿,默默无语。
“哈姆,”他立刻又接着说,“他要接着做他现在做的事,和我妹妹一道生活,那边那条旧船——”
“你要遗弃那条旧船吗,佩戈蒂先生?”我打断了他的话,语气温和。
“我所处的地方,大卫少爷,”他回答说,“不再是那儿了。自从黑暗笼罩着渊面[6]以来,如果曾有船只下沉过的话,那条旧船已经下沉了。但是,不,少爷,不,我并不是说那条旧船要遗弃,绝不是。”
我们还和先前那样又走了一会儿,后来佩戈蒂先生解释说:“我的愿望是,少爷,不管白天还是黑夜,不管冬季还是夏天,那条船要按照她最初知道的样子,永远保持原样。要是她有一天游荡回来了,我不想让故地看起来把她抛弃了似的,您明白吧,而是要吸引着她靠近并且朝里面看,或许,就像个幽灵一样,冒着风雨,透过旧窗户,看到火炉边她昔日的座位。这时候,或许,少爷,她看不到别人,只看见格米治太太,她可能会蹑手蹑脚地走进去,浑身颤抖,可能会在她昔日躺过的床上躺下,在曾经充满快乐的地方歇一歇她昏昏沉沉的头。”
我虽然想对他说点儿什么,但说不出来。
“每天晚上,”佩戈蒂先生说,“天一黑下来,就得照例把蜡烛点在那个窗台上。如果她看到了,蜡烛仿佛在对她说:‘回来吧,孩子,回来!’天黑以后,如果有人敲你姑妈家的门(特别是轻轻的敲门声),哈姆,可别走近门边,要让你姑妈——而不是你——去见我那个迷途的孩子!”
佩戈蒂先生走到我们前面一点儿,而且在我们前面待了一会儿。这期间,我又瞥了一眼哈姆,注意到他脸上还是那种表情,眼睛仍然注视着远处的亮光,于是我碰了一下他的胳膊。
我叫了两声他的名字,那喊声就如同唤醒一个沉睡的人,他这才意识到我在叫他。最后我问他在想些什么,他回答:“想我面临的处境,大卫少爷,还有那边的事。”
“想你要面对的生活,是这个意思吗?”
他心不在焉地向外指了指大海。
“啊,大卫少爷,我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反正我觉得事情是从那边来的——那就是事情的结局。”他好像刚醒过来一样看着我,不过脸上的表情依旧是那么坚定。
“什么结局?”我问了一声,心里怀着先前那种恐惧。
“我不知道,”他若有所思地说,“我心里一直在想,一切都已经在这儿开始了,接着结局就要来了。但事情已经过去,大卫少爷,”他补充了一句,我想,他是看到我的表情后才这样回答,“您用不着替我担心,我一时间蒙了,好像对什么事情都弄不明白了,”这等于在说,他精神失常,内心混乱。
佩戈蒂先生停下来等着我们,我们赶上了他,没有再说什么。然而,此情此景加上先前的想法,在我心中时不时地萦绕,直到那个不可避免的结局在规定的时间到来。
我们不知不觉到了旧船屋,走了进去。格米治太太不再窝在那个她通常待的特别角落里愁眉苦脸,而是在忙着准备早餐。她接过佩戈蒂先生的帽子,给他摆好椅子,说话时语气轻松愉快,温柔体贴,这种状态我都没有见识过。
“丹尔,好人,”她说,“你必须吃点儿喝点儿,保持体力,没有体力,什么事也做不了。来吧,听话!如果我哇啦哇啦地烦着你,”她的意思是说自己唠叨,“你就说出来,丹尔,我就不那样了。”
格米治太太伺候完我们,便退到窗户边,在那儿专心致志地替佩戈蒂先生缝补一些衬衫和其他衣服,然后整整齐齐地叠好,放进一个水手用的帆布包里。同时,她继续说着话,语气还是那么和蔼平静。
“你知道,一年四季,丹尔,”格米治太太说,“我都会守候在这里,把一切东西收拾得符合你的心意。我没有什么文化,但你离开之后,我会偶尔给你写封信,把信寄给大卫少爷。或许你偶尔也可以给我写信,丹尔,把你孤苦凄凉的旅途情况告诉我。”
“恐怕你在这儿会过得孤苦凄凉!”佩戈蒂先生说。
“不,不,丹尔,”她回答,“我不会那样。别替我担心。我会不停地忙活,给你料理好这个窝(格米治太太意思是指家),等你回来——在这儿料理好一个窝,等着随便哪一个人回来,丹尔。天气好的时候,我会像过去那样守候在门口。如果有人走过,那么他们大老远就可以看到我这个老寡妇真诚地对待他们。”
在这么短短的时间里,格米治太太的变化可真大!她像换了个人似的,这么情真意笃,思维敏捷,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她忘却了自我,牵挂着周围人的忧伤,让我对她肃然起敬。看她那天做的事情啊!有很多东西需要从海滩上运回来,储藏在外面的棚屋里——比如划桨、渔网、船帆、缆绳、桅杆、捕龙虾的笼、装压舱物的袋子,等等。虽然帮手有的是(因为海边这一带的人凡是能够干活儿的,没有不乐意卖力给佩戈蒂先生干活儿的,况且请去帮忙也有很不错的报酬呢),但她还是坚持整天去干那些重活儿,其实对于那些重活儿她力不从心,可她还是为了一些不必要的事情来回奔忙。至于长吁短叹自己的不幸遭遇,她似乎完全忘记了。她怀着深深的同情心,同时又保持着乐观豁达的心态,这是她变化中令人吃惊的一部分。怨天尤人的事绝对没有了,从早到晚,直到黄昏降临,我甚至没有发现她说话前言不搭后语或者眼含泪花。屋里就剩下她、我和佩戈蒂先生,佩戈蒂先生疲劳至极,睡着了。这时候,她虽然强忍着,但还是哽咽起来。她把我拽到门口,然后说:“看在上帝的分儿上,大卫少爷,好好对待他吧,可怜的人!”然后,她赶紧跑到室外去洗脸,以便等到他醒的时候可以看到她平静地坐在自己的身边,手里在干活儿。一句话,我晚上离开的时候,把支持痛苦中的佩戈蒂先生的责任交给了她。我从格米治太太身上得到了启示,她向我展示出了新的经验,对此,我体会无穷。
当时是夜里九、十点,我怀着忧郁的心情缓缓地走在街头,在奥默先生的店铺门口停住了脚步。他女儿告诉我,奥默先生心里非常难受,一整天都情绪低下,神情沮丧,没有抽烟斗就上床睡觉去了。
“那个坑蒙拐骗、心地不好的女孩,”乔兰姆太太说,“她身上一无是处,一直如此!”
“可别这么说,”我说,“你心里并不是这么想的。”
“不对,我是这么想的!”乔兰姆太太大声地说,满腔怒气。
“不,不。”我说。
乔兰姆太太把头一甩,极力做出严厉的表情,有了发怒的样子,但是性情温柔的她无法自制,于是哭了起来。毫无疑问,我当时虽然很年轻,但是看到她这样充满同情心,对她的印象更好了,同时认为她确实是个贤妻良母。
“她将来怎么办!”明妮抽泣着,“她要上哪儿去!她会成什么样子!哦,对她自己和对哈姆,她怎么会这么狠心!”
我记起了过去的日子,那时候的明妮年轻漂亮。我很高兴,明妮也记得那个时候,而且充满了深情。
“我的小明妮,”乔兰姆太太说,“刚刚才睡着,睡着了还抽泣着喊埃米莉呢。整整一天,小明妮都哭着喊着要找她,同时一次又一次地问我,埃米莉是心地狠毒的人吗?头天晚上,埃米莉在这儿,从自己脖子上解下一根饰带系到小明妮的脖子上,还把小明妮的头放在自己旁边的枕头上,直到她睡着了。面对这种情形,我能对她说什么!那根饰带现在还系在小明妮的脖子上呢。也许不该让她再系着,但是我能怎么办?埃米莉很坏,但她们两个人关系很好。孩子又不懂事!”
乔兰姆太太痛苦不堪,她丈夫出来照顾她。我离开他们,向着佩戈蒂的家里走去,心情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忧郁愁苦。
那个心地善良的人——佩戈蒂——近来心情焦虑,多个夜晚都没睡,但是她没有累垮,这时候正在哥哥家,并打算待到次日早晨。过去的几个星期当中,佩戈蒂无力照顾家务,就雇了个老太太过来料理。所以,家里除了我,就剩下了老太太。我没有什么事情要她伺候,于是叫她去睡觉,她也很乐意。我在厨房的炉子前面坐了一会儿,想一想这一切。
我在思忖的当口儿,又想到巴吉斯先生临终时的情景,思绪又随着潮水移向今天早上哈姆用奇特的目光眺望远方那一情景。突然一阵敲门声把我从漫无边际的思绪中拉了回来。门上本来有一只门环,但不是击打门环发出的声音,而是敲门声响,而且位置在门下方,像是孩子在敲门。
敲门声让我吃了一惊,仿佛仆人敲一个达官贵人的门[7]时的情形。我打开门,先是朝下看了看,让我惊诧不已的是,我没有看到任何人,好像只看到一把巨伞在自行走动。但是,我立刻在伞下面发现了毛切尔小姐。
小个子女人放下伞,无论怎么使劲都收不拢。我们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面时,她在我面前呈现的那副“轻薄”的表情给我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如果这一次她还是那副尊容,我可能不打算友好地接待她。但是,她面对我,表现了一脸诚意。我把她手上的雨伞接了过来(这雨伞够巨型的,连爱尔兰巨人[8]用起来都会觉得不方便),她痛苦不堪地扭动着那双小手,让我对她产生了怜悯之情。
“毛切尔小姐!”我对着空荡荡的街道前后打量了一番,并不清楚自己要看什么,然后说,“你怎么到这儿来啦?发生什么事了?”
她用那条短小的右胳膊做了个动作,示意我帮她把伞收起来,接着匆忙从我身边走过,进了厨房。我把门关上,跟在她后面,手里拿着雨伞。这时,我发现她坐在炉栏角上——铁制的炉栏很低,顶部有两块平板,可以摆放盘子——在煮锅的阴影处,她前后摇晃着身子,两只手在膝盖上使劲擦着,像一个饱受苦痛的人。
她这么一位不速之客,只有我一个人来接待,而且只有我一个目击者见证这种稀奇古怪的行为,我感到十分惶恐,于是又一次大声地说,“请告诉我,毛切尔小姐,发生了什么事?!你是不是生病了?”
“亲爱的年轻人,”毛切尔小姐回答,两只手叠在一起紧紧地按住胸口,“我这儿生病了,病得很严重。想不到事情竟然会发展到这种地步!如果我不是个没有头脑的傻瓜,我就应该明白这件事或许还可以阻止!”
她前后晃动着自己矮小的身子,那顶硕大的帽子也跟着晃动(帽子与她的身材极不相称)。这时,墙上挂着的那顶巨型帽子也跟着晃动,节奏与其一致。
“看到你这么痛苦、表情严肃,”我开口说,“我感到很吃惊——”这时,她打断了我的话。
“是啊,情况一直就是这样!”她说,“那些不会体谅人的年轻人,虽然已经完全发育成熟,但是看到像我这样个头儿矮小的人也有正常的情感,竟然都惊诧不已!他们把我当作玩物,拿我寻开心,玩腻了就把我抛开,而且会发出感慨,说我比玩具马或者木头兵更富于情感!对啊,对啊,就是那样。还是老一套!”
“对于其他人来说,可能是这样,”我回答,“但是,我可以向你保证,我不是这样。或许,我看到你现在这个样子不应该大惊小怪,但是我对你很不了解,刚才自己没有思索,只是把一时的感觉说了出来。”
“我有什么办法?”小个子女人回答,站起来,张开双臂,展示自己的身材,“看看!我现在是什么样子,我父亲过去就是什么样子,我妹妹现在也是,我弟弟现在也是。这些年我忙着干活儿,就是为了妹妹和弟弟——卖力干啊,科波菲尔先生——一天到晚如此。我必须活着,不做坏事。如果有人缺乏思考,性情残忍,以至拿我开玩笑,我除了拿自己、拿他们、拿一切来开玩笑,又能做得了什么?如果我一时这么做了,那是谁的责任呢,我的吗?”
不是。不是毛切尔小姐的责任,我这么认为。
“如果我在您那位虚情假意的朋友面前表现得虽然个头儿矮小,但思维敏捷,”小个子女人继续说,朝我摇了摇头,严厉责备的意味溢于言表,“您认为我会从他那儿得到多少帮助或诚意呢?如果小个子毛切尔(年轻的先生啊,她长得身材矮小,但自己无力左右)因为自己遭受的不幸,要面对着他或者他那样的人说话,那您认为,她低微细小的声音什么时候可以让人家听到?即使小个子毛切尔是小个子当中最最令人觉得惨不忍睹、最最令人讨厌嫌弃的,她也同样需要活下去呀。但是,她做不到。不,她可能到死也别指望得到面包和黄油。”
毛切尔小姐坐回炉栏上,随即掏出手帕擦了擦眼睛。
“如果您像我认为的那样有一颗善良的心,那就为我心怀感激之情吧,”她说,“因为我很清楚自己是怎样的情况,不过我能够满心欢喜地忍受一切。无论如何,我心怀感激之情,因为我能够在这个世界上找到自己的一条小路,而不需要依赖任何人。在我向前迈进的过程中,世人出于愚蠢或虚荣向我扔来东西,作为回报,我能够扔肥皂泡。如果我不为自己需要的东西殚精竭虑,那对我当然更好,对别人也不会更坏。如果我是供你们这些巨人用来当玩物的,那可要对我温和一点儿。”
毛切尔小姐把手帕放回衣服口袋里,对着我凝视了一会儿,然后继续说:“我刚才在街上看到了您,您可能会以为我腿短气短,没法儿走得跟您一样快,所以不可能赶上您。但是,我知道您从哪儿来,所以就在后面跟着您。我今天来过这儿了,但是那个心地善良的女人不在家。”
“你认识她吗?”我问。
“我听人说起过她,谈到了她的情况,”她回答,“从奥默—乔兰姆店铺听来的。我早上七点到了那儿。您还记得吗,上一次在旅馆我看到你们两个的时候,斯蒂尔福思对我说的有关那个不幸的姑娘的事?”
毛切尔小姐提出这个问题之后,头上那顶大帽子和墙上那顶更大的帽子又开始前后摇晃起来。
她提到的那件事,我记得清清楚楚,当时我在心里回想了好多遍。我告诉她我记得。
“但愿他遭到天谴,”小个子女人说,把一根食指举到我和她闪亮的眼睛之间,“而那个内心邪恶的仆人要遭受十倍的灾祸。但是,我相信,您对她倾注了儿时的恋情!”
“我?”我重复了一声。
“孩子气,孩子气!您说句老实话,”毛切尔小姐大声地说,身子在炉栏上晃来晃去,两只手不耐烦地扭动着,“您为何那样赞扬她,还脸红,还看上去局促不安?”
我无法掩饰自己,我是那样做了,不过其中的缘由与她认为的大相径庭。
“我当时知道什么来着?”毛切尔小姐说,又一次掏出了手帕,瞬间就用两只手同时擦着眼睛,每当这个时候,她就用脚在地上轻轻地跺一下,“我看得出来,他又是阻挠您,又是欺骗您。我看得出来,您是他手里柔软的蜡。他的仆人告诉我,‘小天真’(他就是这么叫您来着,而您可以一辈子成天叫他‘老坏蛋’)已经把一颗心放在她身上了,她也稀里糊涂地喜欢上了他。但是他家少爷打定了主意,这事不能弄出什么不良的结果——更多的是为了您,而不是为了她——还说,他们就是为了这事到那儿去的,我当时不是立刻就离开房间了吗?我怎么能不相信他呢?我看见斯蒂尔福思赞扬她,以此来安慰您,让您高兴!您第一个提起她的名字。您承认自己从小就爱慕她。当我在您面前说起她时,您就立刻又是热又是冷,脸一会儿通红,一会儿煞白。我只能认为您是个缺乏经验的浪荡子,已经落到了经验老到的人手里,而且为了您好,对您做出安排(想象着),除此之外,我还能怎么想——还会怎么想?哦!哦!哦!他们担心我发现事情的真相,”毛切尔小姐激动地说,从炉栏上下来,在厨房里来回踱着步,举着两条短胳膊,样子痛苦不堪,“因为我是个反应灵敏的小矮个儿——我要在世界上混日子,需要反应灵敏!但是他们完完全全地欺骗了我,我还给了那个不幸的姑娘一封信。我现在完全相信,利提摩有目的地留下来不走,而姑娘有机会同他搭上话,就是从那封信开始的!”
毛切尔小姐揭露了上述背信弃义的行径,我听了为之愕然,站在那儿久久地看着她,而她却在厨房里来回踱步,最后连气都喘不过来了。后来她又坐在炉栏上,用手帕擦干脸,长时间摇着头,没有移动身子,没有吭声。
“我漫游乡野,前天晚上,科波菲尔,”她最后补充说,“到了诺里奇,结果无意中在那儿发现了他们的行踪。他们神神秘秘地来来去去,这其中没有您——这事令人感到不可思议——我由此怀疑其中有问题。昨天晚上,我搭上从伦敦来途经诺里奇的公共马车,今天早晨到了这儿。哦,哦,哦!太迟了!”
可怜的矮个子毛切尔在一阵痛苦和烦躁之后,冷得浑身瑟瑟发抖,从炉栏上转过身,把一双湿的小脚放进炉灰里取暖,像个大玩偶一样坐在那儿看着炉火。我心情沉重地坐在火炉另一边的一把椅子上,陷入沉思,也看着炉火,有时候也看着她。
“我得走了,”最后她说,边说边站起身来,“时间很晚了。您不会不相信我吧?”
她问着我这句话,目光像先前一样敏锐犀利。当我们俩目光相遇时,我无法对这个简短的挑战性问题坦率地回答一声“不”。
“行啊!”她说,我主动伸手过去护她跨过炉栏,她做出了反应,并且神情热切地看着我的脸,“您知道,如果我是个身材正常的女人,您不会不相信我!”
我觉得这话说得千真万确,同时也为自己感到羞愧。
“您还年轻,”她说着,点了点头,“不妨听一句忠告,即便话是从一个身高三英尺的无用之人嘴里说出。除非有充分的理由,否则不要把身体的残缺同智力的残缺联系到一起,善良的朋友。”
此时,她已跨过炉栏,我则消除了疑虑。我告诉她,我相信她所说的句句属实,我们俩都不幸被心怀叵测的人当工具利用了。她对我表达了谢意,并说我是个心地善良的人。
“啊,请注意!”她大声地说,走向门口时转过身,机智地看着我,又一次举起了食指,“根据我听到的情况——我的耳朵一直张开着,要不遗余力地发挥自己的作用,我有理由怀疑,他们已经到国外去了。但是,如果有朝一日他们回来,如果他们中某个人回来,到时我还活着,由于自己四处漫游,有可能比其他任何人都容易迅速发现他们。只要我知道了,您就会知道。如果我能够做点儿什么,为那个误入歧途的可怜姑娘效劳,上帝啊,我会真心诚意地去做的!而利提摩宁可后面被一条猎狗跟踪,也不愿意被小矮个子毛切尔跟踪!”
看到她说最后那句话时流露出的神态,我已经毫无保留地相信了她。
“希望您信赖我,就像信赖一个身材正常的女人一样,不多也不少。”小矮个子女人说,怀着祈求的神态碰了碰我的手腕,“如果您将来某一天再次看到我,发现我同现在不一样,而是同您第一次看到我的情形时一样,就请注意我是跟什么人在一起。记住,我是个无依无靠、毫无防卫能力的小矮个子女人。想一想我忙完一天的事情,回到家里与身材和我一样的弟弟妹妹一起相处的情形吧。这样的话,您或许就不会苛刻地对待我,或者如果我痛苦难受和态度严肃时,您也不会感到吃惊了。再见啦!”
我把手伸向毛切尔小姐,对她的态度与先前截然不同,然后打开门让她出去。要帮她把那把大伞撑起来,并且让她平稳地拿着,可不是件微不足道的事情,不过我还是成功地完成了这个使命。只看到雨伞沿着雨中的街道一上一下地快速移动着,看不到伞下面有人影露出来。等到行至某个屋檐的落水管处,落水比先前更大,结果把伞打得歪向一边,这时才会看到毛切尔小姐猛力挣扎着把伞扶正。我冲出去一两次,想帮她一把,但都是徒劳,因为没等我到那里,那把伞就又像只大鹏鸟一样,一上一下地迅速向前移动了。我进屋上了床,一直睡到早晨才醒来。
早上,佩戈蒂先生和我的老保姆来同我会合。我们就早早地去了公共马车站,格米治太太和哈姆已经在那儿等着给我们送行了。
“大卫少爷,”哈姆趁着佩戈蒂先生把他的提包往行李中堆放的当口儿,把我拽到一旁,低声地说,“他的一生都被毁了。他都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不知道前面是什么境况。请记住我说的话,除非他找到了要找的人,否则往后的日子就得在颠沛流离中度过。我相信您会好好照顾他,对吗,大卫少爷?”
“请你相信我,我一定会的!”我说着,满腔热忱地同哈姆握手。
“谢谢您。谢谢您,您真好,少爷。还有一件事,我有一份报酬丰厚的差使,您知道,大卫少爷,挣到的报酬也没处花,除了活下去,钱现在对我来说百无一用。如果您能把钱用到他的身上,那么我干起活儿也会更安心。不过,在这方面,少爷,”他说话时,态度冷静,语气柔和,“您不要以为我不会像男子汉那样整天里干活儿,没有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把活儿干好。”
我告诉他,我相信他的话,并且提示,他现在心里自然而然会想着自己的生活孤单寂寞,但是这样的生活会结束的,这一天终将到来。
“不,少爷,”他摇了摇头,说,“对我来说,一切都已经过去了,少爷,没有人填补得了这个空缺。不过,请您记住关于钱的事,我这儿随时都会攒下钱来给他,好吗?”
佩戈蒂先生从他已故的妹夫那儿继承了一笔遗产,数目虽然不大,但来源稳定。我提醒哈姆这样一个事实,然后答应他一定会遵照嘱咐,随后我们就分别了。此时此刻,我叙述到同他分别的情景时,想起他坚强和悲恸欲绝的样子,心里立刻不由得感到痛苦。
至于格米治太太,她强忍着泪水,沿街道在公共马车的一侧一路跑着,眼睛看到的只有车顶上的佩戈蒂先生,老跟迎面走来的行人撞个满怀。如果要设法把那情形描述出来,那还真是个艰难的任务。因此,我最好还是描述她坐在面包店门口的台阶上的情形:她上气不接下气,帽子完全不成形状,鞋子也掉了一只,落在远处的人行道上。
我们到达旅程的终点之后,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为佩戈蒂寻找一处小出租房,她哥哥可以在那儿搭一个床。我们运气不错,找到了一处,干干净净的,租金也便宜,坐落在一家杂货店的楼上,离我住的地方只有两条街的距离。我们安排好住处之后,我便到餐馆买了些冷肉,然后把旅伴带到家里喝茶。说起来我很懊悔,这一举动非但没有征得克鲁普太太的同意,情况正相反。不过,我得解释一下,那位太太之所以持这样一种态度,是因为佩戈蒂到那儿后不到十分钟就撩起重孝的外套,打扫起我的卧室来了,这个行动激怒了那位太太。克鲁普太太认为这是一种冒昧的行为,而她万万不能容忍这种冒昧行为。
佩戈蒂先生在前往伦敦的途中对我说了一件事,让我始料未及:他打算先去见见斯蒂尔福思夫人。我觉得自己必须在这件事情上帮他一把,同时可以在他们中间做调解。为了尽可能使做母亲的不至于太过伤心,我当晚就给她写了封信,语气尽可能和缓地告诉她,佩戈蒂先生受到了什么样的伤害,以及在他受到的伤害中,我应该承担什么样的责任。我说,他是个普普通通的人,为人和蔼,品性正直。同时,我冒昧地表示希望她不要拒绝见一个处于极度痛苦中的人。我提出,下午两点到达。然后我一大早就亲自把信交给第一个邮班。
我们按照预定的时间来到宅邸门口——这个宅邸门口我几天前还来过,当时是那么兴致勃勃,在此,我这颗年轻人充满信任和热忱的心得到了无拘无束的宣泄。可是从那以后,那扇门就向我关闭了,现在已是满目荒凉,一片废墟。
利提摩没有出现。是上次我到这儿时那张代替他的令人看了更舒服的面孔来开的门,并且把我们领到了客厅。斯蒂尔福思夫人坐在里面。我们进去时,罗莎·达特尔从客厅的另一扇门悄悄进来,站在斯蒂尔福思夫人坐的椅子后面。
从斯蒂尔福思夫人的表情中,我立刻看出,她从儿子那儿得知了他干了什么事。只见她脸色苍白,表情中流露出深深的情感,这种情感不大可能单单因我的信而引起,况且她爱子心切,会心生疑云,从而冲淡了信的效力。我觉得,她比我过去所认为的更像她的儿子,同时我也感觉到但并非看到,我的同伴也看出了他们之间的相像之处。
斯蒂尔福思夫人挺直身子坐在安乐椅上,态度威严,不动声色,冷静沉着,看上去对什么事情都无动于衷。当佩戈蒂先生站到她身旁时,她凝神看向他,同时他也凝神看向她。罗莎·达特尔目光犀利,把我们都尽收眼底。一时间,谁也没有吭声。
斯蒂尔福思夫人示意佩戈蒂先生坐下,他却低声地回道:“夫人,在您府上坐下来,我会感到很不自在,还是站着好。”随后又是一阵沉默,最后,她开口打破了沉默:“我知道你为何来这儿,我很抱歉,你想要我做什么?”
佩戈蒂先生把帽子夹到胳膊下面,然后在胸前摸索埃米莉写的那封信,拿出来,把信展开,递给了她。
“太太,看看这封信吧,这是我外甥女写的!”
她看了看信,照样态度威严,神情冷漠——在我看来,信的内容并没有触动她——然后把信还给他。
“‘我做太太,把我带回家,’”佩戈蒂先生说,指着那句话,“我来这儿是想知道,夫人,他说话算话吗?”
“不算。”她回答。
“为什么不算?”佩戈蒂先生问。
“这事不可能。他会让他自己蒙羞。你不可能不知道,她远远配不上他。”
“那就把她的身份提高吧!”佩戈蒂先生说。
“她缺乏教养,愚昧无知。”
“她也许如此,也许不是,”佩戈蒂先生说,“可我不认为她是那样。不过,夫人,在这方面我判断不了。那就好好教她吧!”
“我本来不想把话说明白,既然你非要我这样做不可,那我就说了,别的不说,凭她那些卑微的亲戚,就会让这件事不可能。”
“听我说,夫人,”佩戈蒂先生回答,语气缓慢,态度平静,“您知道疼爱自己的孩子是怎么回事,我也知道。我爱她胜过爱自己的孩子一百倍。您不知道失去孩子是什么滋味,可我知道。如果能够买回她,我愿意用尽世上所有的金银财宝(假如这些东西属于我)!但是,如果能够让她免受耻辱,我们绝不能让她遭受耻辱。这么多年来,她在我们中长大,同我们一起生活,我们把她当作掌上明珠,我们再也不能看到她那美丽可爱的面容。我们都愿意由着她去,愿意想着她在遥远的地方,把她看成生活在另一个太阳和另一片天空下,愿意把她托付给她的丈夫——或许是她的孩子,一直等到我们平等地站在上帝面前那一天!”
他这番话语气粗鲁但很有说服力,并非毫无效果。她仍然保持着那种傲慢的态度,但是回答他的话时语气稍有缓和。
“我不做任何辩解,不进行反驳,但是我要遗憾地重复一声,这不可能。这样一桩婚姻会无可挽回地毁了我儿子的事业,断送他的前程。这样的事不可能发生,也永远不会发生,没有比这更确切无疑的。如果有什么别的补偿办法——”
“我现在正看着这样一张与另一张相似的面孔,”佩戈蒂先生打断了她的话,目光坚定,同时又炯炯有神,“另一张面孔我已经看过,在家里,在我的火炉旁,在我的船上——还有在哪儿?笑脸相迎,诚挚友好,实际上阴险奸诈,所以我想起来几乎要发疯。如果这样一张相似的面孔想给我钱,以弥补我的孩子所遭受的摧残和践踏,还不会羞得发热发烫的话,那便是同样的坏。因为这是张像夫人的面孔,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比它更坏的。”
斯蒂尔福思夫人的态度瞬间变了,她怒气冲冲,脸涨得通红。她开了口,态度傲慢,双手紧紧地抓住安乐椅的扶手:“你在我和儿子之间挖了这么一道深渊,能用什么来给我补偿?你的爱比起我的算得了什么?你们的分离比起我们的又算得了什么?”
达特尔小姐动作轻柔地碰了她一下,低着头轻声地说了些什么,但是她一个字也听不进去。
“不,罗莎,别吭声,让这个男人听我说!我的儿子一直是我生命的意义所在,我一切的打算都是为了他。从他小时候起,我就满足他的每一个愿望,打从他生下来,我就没有同他分开过——一时间,他竟然同一个处境悲惨的丫头搅和到一起,而且避开了我!为了她,他处心积虑,用欺骗的行径来回报我的信任,为了她,他离我而去!可悲可叹,异想天开,他不顾做母亲的应该享有的权利,抛弃了义务、爱心、敬重、感激——对母亲应该享有的这些权利,他本应该在他生命中的每月每天和每时每刻都要加强责任感,形成任何东西都无法抵制的束缚!难道这都不算受伤害吗?”
罗莎·达特尔再次试图安慰她,但是再次没有起到作用。
“我说,罗莎啊,别吭声!如果他倾尽所有把赌注押在一个最最微不足道的目标上,那我也可以倾我所有,把赌注押在一个更宏大的目标上。他要去哪儿,就让他去吧,带着我出于爱为他提供的保障!他想要用长久不和我见面的办法来制伏我吗?如果是这样,那他就太不了解他的母亲了。他如果抛弃掉那异想天开的念头,我会照样欢迎他回家。如果他现在不抛开她,那么,不管我是活着还是奄奄一息,只要我能够抬手表示反对,他就休想靠近我,除非永远抛开她,来到我身边,低三下四地请求我的宽恕。这是我的权利。我一定要他承认这一点。这是我们之间的分歧所在!而这难道,”她补充说,眼睛看着上门的人,还是刚开始时那副傲慢无礼的态度,“不算受伤害吗?”
我听见那位母亲的一番话,看到她那副神态,似乎看见她的儿子对她的话充耳不闻。我过去在斯蒂尔福思身上看见的所有刚愎自用和执拗任性的性格,在她身上表露无遗。我知道斯蒂尔福思喜欢滥用精力,而这种认识转变成了对他母亲性格的认识,同时我发现,在最冲动的时候,他们的表现完全一样。
这时,斯蒂尔福思夫人恢复了先前克制的状态,便大声地对我说,再听什么话,再说什么话,都无济于事,她请求结束这次会面。她站起身来,神情威严地要离开房间,而佩戈蒂先生则表示没必要这样。
“别担心我阻挠您,我没有什么要说的了,夫人。”他一边说着,一边朝门口走,“我到这儿来本来就没抱什么希望,所以也没想抱什么希望离开。我只是把自己想做的事情做了而已,我根本没指望自己会在站立的这个地方得到什么好处。这个家庭对我和我的家人来说邪恶透顶,把我弄得神志不清,所以我不指望什么。”
说完这话,我们就离开了,留下她站在安乐椅边,留着一副高贵的尊容和一张秀雅的面孔。
我们出去时走过一段砖石铺地的过道,两边和顶端都有玻璃,上面爬满了经过修整的葡萄藤。当时,葡萄叶和嫩芽呈绿色,天气晴好,通向花园的一道对开玻璃门开着。我们走到门边时,罗莎·达特尔悄无声息地进来,对我说:“你做的好事,”她说,“真是,竟然把这个家伙领到这儿了!”
她怒不可遏,充满了蔑视,脸都发青了,乌黑的眼睛闪烁着凶光,我压根儿没想到这样一副神态会呈现在这样一张脸上。在这样一种激动的状态中,跟平时一样,那道被锤子敲出来的疤痕十分明显。我看着她,像我先前看到的那样,那道疤痕颤抖起来,这时,她毅然决然地抬起手朝疤痕打了过去。
“就是这么个家伙,”她说,“应该由你护着领到这儿来,是不是?你算是个真正的男子汉!”
“达特尔小姐,”我回答,“你这样谴责我,肯定没有觉得对我不公平吧?”
“你为什么要在两个疯子之间制造分歧?”她回答,“他们两个自以为是,傲慢无礼,你难道不知道他们全都疯了吗?”
“是我造成的吗?”我反驳道。
“是你造成的!”她反唇相讥,“你为什么要把这个人领到这儿来?”
“他受到了深深的伤害,达特尔小姐,”我回答,“你可能不知道。”
“我知道,詹姆斯·斯蒂尔福思,”她说,一只手按住胸口,好像是为了避免暴风雨般的怒火从那儿爆发出来,“内心虚伪,卑鄙堕落,是个背信弃义之徒。而这个家伙,还有他那粗俗下贱的外甥女,我有什么必要知道和在乎他们?”
“达特尔小姐,”我接茬儿道,“你这是要往人家伤口上撒盐,人家受到的伤害已经够大了。临别时,我只能说一句,你大大地冤枉他了。”
“我没有冤枉他,”她回答,“他们是一群卑鄙下贱的人,我恨不得有人用鞭子抽她!”
佩戈蒂先生没吭一声就走开了,走出了门口。
“哦,可耻,达特尔小姐!可耻!”我义愤填膺地说,“他清白无辜,你竟然忍心糟践人家!”
“我要糟践他们家所有人,”她说,“我要拆毁他家的住房,在他外甥女的脸上烙下印子,给她穿上破衣烂衫,让她流落街头饿死。如果我有权力审判她,我就要看着她受审。看着她受审?我会这样做!我恨透了她。如果我能够当面谴责她,说她厚颜无耻,那么要我去哪儿,我都会去。如果我能够把她追赶到坟墓里,我会这样做的。如果在她弥留之际,人世间有什么话能够给予她安慰,而这话只有我能说,我至死也不会说出口。”
我意识到,她这番怒气十足的言辞只能表达出她内心情绪的一小部分,因为她全身弥漫着怒气,尽管她说话的声音没有比平常提高,反而降低了。无论对她进行什么样的描述,都无法准确刻画出她当时留在我记忆中的形象,或者她当时发泄怒气的完整形象。我见过发泄怒气的许多种形式,但是从没有见过她那种样子。
我走到佩戈蒂先生身边时,他正朝山坡下面走,步履缓慢,若有所思。我一赶上他,他便告诉我,他打算在伦敦做的事情,现在已经做了,所以打算当天晚上就“踏上旅程”。我问他打算去什么地方。他只是回答:“少爷,我要去找我的外甥女。”
我们回到杂货店楼上那套小出租屋。在那儿,我找到了一个机会,将他对我说过的话复述给佩戈蒂。她听后告诉我,他早上已经把同样的话说给她听了。佩戈蒂先生要去哪儿,佩戈蒂知道的并不比我多,不过,她认为他心里已经有了计划。
在这样的情形下,我不想离开他。我们三个人一起吃了牛肉饼——佩戈蒂做美味食物出了名,这是其中一种——我清楚地记得这一次的味道与以往不同,因为它掺杂了从下面店铺源源不断冒上来的形形色色的味道,有茶味、咖啡味、黄油味、火腿味、干酪味、新鲜面包味、柴火味、蜡烛味、核桃酱味,等等。吃过晚饭后,我们在窗前坐了一小时左右,没说什么话。随后,佩戈蒂先生站起身来,把他的帆布背包和粗手杖放到桌子上。
他从妹妹的现款中拿了属于他名下遗产中一小笔,我觉得那还不够他一个月的开销。他答应我,一旦发生什么事,就会给我写信。接着,他背起背包,拿起帽子和手杖,对我们俩说了声:“再见!”
“祝你万事如意,亲爱的老妹子。”他说着,紧紧地抱住佩戈蒂。“您也一样,大卫少爷!”同我握了握手,“我要走遍各地去找她。如果我不在家时她回来了——但是,啊,那不大可能!——或者,如果我把她领了回来,我的意思是说,我要同她生死相依,到一个没人能谴责她的地方去。如果我遭遇什么不测,请记住,我留给她的最后的话是:‘我对我宝贝孩子的爱一如既往,永不改变,我原谅她了!’”
他光着脑袋,态度庄严地说了这番话,然后戴上帽子,下了楼。我们跟到门口。傍晚时分,气候温暖,尘土飞扬,那条小街折向外面的一条主街道上,人来人往、川流不息的街道暂时变得行人寥寥,晚霞正红。拐过外面阴暗街道的一角,他独自一人转入通亮的大街,消失在我们的视线中。
每当黄昏降临,每当夜间醒来,每当仰望天上的月亮或星星,或者观察雨水落下,或者倾听风声掠过,我总会想起那个孤独的身影——可怜的漫游者在苦苦地前行,想起下面的话语:
我要走遍各地去找她……如果我遭遇什么不测,请记住,我留给她的最后的话是:“我对我宝贝孩子的爱一如既往,永不改变,我原谅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