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佑红着脸,低声说:“我也不知道她怎么跑到我房间来了。”
张岚妈妈说:“你不开门她能进来?”
张岚说:“妈,你就别问了,本来他就吓着了,你先回去吧。”
回到学校,天佑感到气氛很不对,往日校园里的那种欢天喜地倏忽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重。天佑穿着张岚给新买的夹克和裤子回到宿舍,发现只有艾军和王凤山在,就问其他人那里去了。艾军小声告诉天佑,除了杨成辉以外,其他人都参加学习去了。
天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便问:“你们怎么不去学习?”
艾军急忙把门关上,低声说:“你不知道,出大事了,你走以后学生上街了。咱们宿舍除了我俩和杨成辉都去了,毛博思是学校的组织者,但是王旭挺出风头的,他把自己的床单写上标语,从宿舍楼顶上顺下去了。”
天佑问:“你们几个为什么没有参加?”
艾军说:“王凤山一直与世无争的,所有政治活动都不参加的,杨成辉说他家里有事请假回家了,至于我嘛,你知道战玉书不让我去。”
天佑问:“姚可惠去了吗?”
艾军说:“她不但去了,而且还带头喊口号,据说还跟省里领导对话去了呢。任品那天却没去,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他这人平时很积极参与这种活动的,关键时候怎么不见了呢?”
天佑听到这个消息,心里有些沉重。他知道游行不是件小事,尽管现在学校只是让大家“学习”,可是,可是这种盲目的行为产生的消极影响却是不小的。他现在很担心班里参加游行的同学的命运,尤其是姚可惠。这时,他忽然明白了,张岚妈妈为什么要带他俩去广州,一定是她事先听到了什么风声,这是带他们出去避风头去了。一时间,天佑觉得张岚妈妈原来不是那么可怕,原来她那看起来势利的外表下,也有一颗火热的心。
天佑晚上仍去看书。教师室里读书人似乎不少于往日,有看教科书的,攻英文的,钻研《五四运动史》的,甚至有埋头于竖列繁体古文的……
“五四”时胡适劝慰青年学生夏日长暑无聊,不妨读红楼以消闲解闷,天佑现在有些明白他的意思了。
这件事情过后,似乎一切都没什么变化,大家各自寻各自的出路。学校里开始里兴起三教九流,“托派”、“麻派”、“鸳蝴派”,各自忙碌,总体上都在寻找避难所。这些流派也都是时代潮流,表面上水波不兴,暗地里无孔不入。大家仍然被挟裹着,冲激着,仍然体会着身不由己的难堪。
众多青年男女突然发现,恋爱是个可以无限消耗过剩体力的好办法。其他人则开始准备托福或者考研。这时候,开始四、六级考试,天佑搞不明白一定要搞这个,据说考不过就不让毕业,大家开始努力准备,好在有惊无险,除了王旭成绩差点要补考,其余的人都过了,天佑觉得那题比高考时简单多了。
不过,毛博思忽然与任品的关系紧张起来了,而艾军的关系也跟任品紧张起来了,谁也不知道为什么,也没人关心为什么。快毕业了,人们开始为毕业的去向愁起来。毕竟理想跟现实比起来,面包的诱惑更大一些。任品又开始变得沉默,令人奇怪的是,他又端起了毛选。
然而,新学期开始以后,一切都变了,反自由化开始成为政治主流。学校的气氛开始沉闷起来,很多学生和年轻教师开始准备出国留学,掀起前所未有的考托福热。张岚也开始准备,她跟天佑谈过这个问题,希望他也有这个打算。可天佑说:“我因为在农村读的初中,虽然高中是在县城里读的,高考时成绩也不错,可是,那基本上是哑巴英语,何况到了大学二年级就不再学了,扔了这么长时间再读,跟从头再来没什么区别。”
张岚说:“你难道不能为我们的未来作打算吗?”
天佑说:“我就是为了将来,才不能盲目。”这使得张岚很生气,一连几天都不理他。
毛博思因为受到打击,开始热衷于跳舞、游泳、打篮球,再不就和姚可惠沉湎于花前月下,而天佑和杨成辉又开始为陈旧的教材所困惑,于是,他俩开始应付考试,而把大量的精力放在读其他书上面。王旭现在不仅在宿舍楼里卖,还叫韦瑞兰到女生宿舍去卖货,不久两个人居然在金街搞了个卖衣服的摊位。胡威这时的去向已经定下,是去辽宁一个文物局,因为他这几年经常跟老师去那里,文物局很欣赏他,认为他是一个不可多得的考古人才。现在就等他拿到毕业证,就可以去报到了。任品似乎对自己的去向不太关心,他现在把天佑发表过的文章搜集起来,声称以后回鸡西给学生们看。
陈海涛被宣传部派到深圳学习,不仅出门见了世面,也搞回来了21英吋直角平面日产彩电、先锋音响系统、录像机之类的东西。这使得钱佩玲很羡慕,经常跑到陈海涛那里去听音乐。
战玉书现在经常往学校一个领导的办公室跑,据说那领导很赏识她。不过,有些女同学倒有些议论,说战玉书是在拿色相勾引那个领导,这事慢慢的也在男生宿舍流传。只有天佑不信,因为他认为就凭战玉书的长相,没有谁会看上她,白送也没人要。
开学一个多月,系里出现了一个比较大的事情,刘国强下台了,现在上台的是一个标准的左派,因为她叫马泰,再加上有五十多岁,所以同学们都叫她马列主义老太太,真名反倒没人记得。
天佑曾问过张岚:“刘国强为什么会下台?”
张岚说:“我也不清楚,好像是跟刘国强反自由化不利有关系?”
天佑笑道:“都是扯淡,一个学校有什么资产阶级自由化?神经过敏嘛。”
为了安慰这位正直的哲学家,天佑特地回了趟家,拿来了他利用假期上山采的山货。刘国强很感慨,他说:“天佑,你能在这时候来看我,足以证明当初我没看错你。不过,当初我跟你说的话可能实现不了了,你不要怪我。”
天佑笑了:“刘老师,我并不在乎那些,我很幸运我做了你的学生,你教会了我如何思考,如何作学问,最重要的是你教会了我怎样做人。”
此后不久,张峰将天佑的另一篇文章推荐到北京的一个刊物上,在这篇文章里,天佑指出,中国事实上出现了两种社会主义,一种以国有经济,包括全民所有制企业和国家控股企业为主体的国家社会主义;一种是包含各种非公有制经济的民办社会主义。他认为,在中国大陆,目前是国家社会主义正在衰落,民办社会主义正在兴起。
一石击起千重浪,这篇文章立刻受到了很多人的反对,甚至有些重量级的经济学家也说这是资产阶级思想在向社会主义反扑。于是,天佑马上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首先,是系里新来的马列主义老太太跟他谈话,后来又升级到和战玉书关系暧昧的那位领导,学校里甚至有人提出要取消天佑的预备党员的资格。
张岚这时也承受了巨大的压力,她妈妈不知道从哪里听到了关于天佑惹祸的消息,要她立刻终止与天佑的交往,并且正式提出,她广州那个同学的儿子很喜欢张岚,希望她能仔细考虑。张岚当然不客气地拒绝了她妈妈的要求,并再一次住到教师宿舍不回家了。她妈妈来找过几回,她都以自己在复习英语准备考托福拒绝了。但是,她从来没有对天佑说这些事,因为她觉得天佑的压力已经够大的了,不能再给他肩上增加分量了,相反她开始酝酿向大家公开她与天佑的恋情。
就在这个当口,突然发生了一件谁也想不到的事情。有一天,艾军忽然把任品打了,而且将他的肋骨打成骨折。大家不知道为什么。问两个人,谁也不说为什么,只是像仇人一样对视着。后来,不知是谁将这事报告了保卫处,他们来人调查,任品说是两个人练摔跤不小心弄的。保卫处的人走开以后,艾军对任品说了一句:“你不要以为你这样做,我就会原谅你。”
任品说:“我也不需要你的原谅。”
大家更加糊涂,不知道两个人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8个男生,有缘组成一个群体以来,第一次发生这样大的冲突,它在大家的心里刻下了深深的裂痕。
不过,不久发生了一件事情,毛博思受了一个党内处分。原因没人说,大家都明白跟去年十二月份的事情有关,可令人不解的是,跟他一起参加活动的任品却没受什么处分。大家有些不解。当然也问不出什么,因为现在大家都看得出,毛博思和任品之间,艾军跟任品之间都有着很深的矛盾,大家已经很少说话。
杨成辉有天过来问天佑:“要不要给他们之间的疙瘩解开,因为大家毕竟还有两个多月就毕业了,何必相互怨恨呢?”
天佑也是刚刚被学生工作处的人找去谈过话,心里正有一肚子气,就说:“解什么解!天作孽犹可赦,人作孽不可活!”
杨成辉被他这话说得直懵,就问:“你什么意思?”
天佑更加没好气:“你不要老关心别人,还是看看你自己吧,不要让自己的后院起了火。”
天佑说这话是有根据的,因为最近一段时间,他因为心里烦闷,几次找陈海涛去喝闷酒,却发现钱佩玲总在那里。开始天佑还以为她就如她所说去欣赏欣赏音乐,可是后来发现钱佩玲有几次脸都泛着不自然的红晕,心里开始明白了什么。他警告过陈海涛,要他不要横刀夺爱。可是陈海涛却笑嘻嘻地反问道:“假如是送货上门,你说我能不照单全收吗?”
五月初的一天,战玉书在班级里宣布,她已经安排好了,明天大家到帽儿山踏青。这帽儿山是属张广才岭西坡,最高海拔805米,由侏罗纪中酸性火山岩构成,距哈尔滨84公里,是哈尔滨附近的最高峰。它的形状就像一顶尖尖的毡帽,传说是神仙的帽子掉落在此而变成山峰,故此得名“帽儿山”。 帽儿山地貌原始古朴,峰顶约200平方米,平台有一个U形清泉,是黑龙江省海拔最高的天然矿泉。
战玉书安排的地方其实就是住的地方,就是山下的一个小学。大家住在教室里,带了些毯子,把教室里的桌子拼到一起就算是床,其实大家也没打算睡,因为战玉书准备在晚上举行个篝火晚会。
简单地吃过自带的干粮,男生甚至还喝了点酒。看看天色还早,杨成辉建议大家到处走走。
张岚穿了一件淡绿色的风衣,对天佑说:“咱俩走走,我有话跟你说。”天佑闻到那熟悉的香味,他现在似乎对这种味道已经有了依赖感,只要闻到,就有些痴迷。
两个人开始还跟着几个女生一起走,可走着走着,就故意慢下来,跟前面的人有了些距离。正好旁边有座石砬子,上面开满白色的山梨花,天佑爬上去折了一些树枝编了一个花环,戴在张岚的头上。雪白的花朵映着张岚百里透红的面庞,显得格外娇艳。天佑不由得赞叹道:“天啊,你真漂亮,以后我要是娶了你,我天天什么也不让你干,因为我听说女人干活多了会变老。”
张岚却没有接着天佑的话,她若有所思地说:“天佑,我最近总做梦,但我所做的梦都是很奇怪的,要么是过十字路口时突然没有了路;要么就是收到了一封信,但字迹又模糊不清,或是拿着一个瓶子,就是打不开盖子。”
天佑说:“可能是你最近准备托福,太紧张了吧?”
张岚说:“我哪里是紧张考试,考上考不上,我都无所谓,我现在最紧张的就是你。”
天佑知道她说的是心里话,可是嘴上还是说:“你紧张我干什么?”
张岚忽然有些激动:“你说我紧张你干什么?我怕你出事,你要是出事了,我怎么办?我爱你,你明白我现在的心情吗?我恨不得你马上毕业,那时我们租个小房子,我把它好好布置一下,过咱们的二人世界,让那些烦心的事情都关在门外。”
天佑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正好旁边又出现一大片山梨花,他拉着张岚便进了花丛。周围一片雪白,香气扑鼻,两个人忽然有些动情,不由得拥在一起。此时,一切似乎都不存在,只有对方的心在跳。但是,天佑还是能在扑鼻的香气中分辨出张岚的味道。
忽然,听见有人刷刷地走过来,两人急忙分开,来人却是战玉书和赵民青。见到天佑和张岚,战玉书就嚷:“你们在这里,叫我好难找!快点回去吧,篝火晚会就要开始了,没有你们还行?”
天佑望了一眼张岚,似乎在说:“放心,她没有看见我们在干什么。”说着,悄悄地握了握张岚的手,那一瞬,张岚是如此的幸福。
篝火晚会很热烈,可能是大家要分别了,都有些伤感,毕竟大家在一起生活、学习了四年。晚会结束后,张岚一直想找天佑再出去走走,可是他被一群男生拉去喝酒了,她怅然了许久,还是回教室去了。
第二天早上,大家沿着蜿蜒崎岖的小道开始登山。登山的路铺着石板,路两旁林木葱郁。开始时山路也比较平缓,感觉还很舒服。但走着走着,路越来越陡,爬起来也越来越吃力。登了大约40分钟的时候,体能进入了最严峻考验的时刻。这时面前的路没有了,变成了攀爬的铁锁链。早就听说帽儿山顶非常陡峭,攀登时要格外小心,现在一见果然如此。在这之后,大概又有三段需要紧握铁锁向上攀爬的险要路段。好在越过陡峭的石壁,便到了山顶平台。峰顶有一个山林防火瞭望用的铁塔,像大多数这样的防火瞭望塔一样,铁塔的铁梯很窄,几个人上去以后铁塔就开始晃动。
天佑登到了塔顶,这里的景色别有一番风味:放眼眺望运河,山清水秀,云雾缭绕,兼有山、水、林、烟云之美,令人心旷神怡。北宋画家郭熙、郭思合著的《林泉高致》有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