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下山的路上却发生一件令天佑和张岚意想不到的事情。上山的时候是有个岔路,往下走的时候,他们走在大队的后面,可是后来却不见了其他人的踪影,路也越走越窄。天佑开始拉着张岚的手慢慢往前走,天开始下起毛毛雨,路更加湿滑。走着走着,两个人突然发现前面没有路了。向上看是绝壁,向下看是悬崖。想往回退,山路又湿又滑,坡也很陡,根本上不去。
张岚有些害怕,问天佑:“天佑,你说我们现在怎么办?”
天佑仔细观察了一下,发现下面的悬崖边上还长着一些小树,他心里有了主意,他叫张岚伏在他的背上,将风衣的带子紧紧地将两人系住。他让张岚的双手抱住自己,开始面对着悬崖慢慢向下爬,就像一只壁虎。张岚气如芝兰,嘴唇不时地印在天佑的耳朵和脖子上,可是,天佑完全没有其他的感觉,他只是全神贯注地注意每一根树枝,每一块突起的石头。不知过了多久,天佑忽然感到脚下踏到了实地。他扭头一看,原来到了一块小小的平地,而这里有一条小路通往树林深处。
两个人站好,解开风衣带子,抬头一看,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原来他们刚刚爬下来的地方的坡度足足有八十度,几乎就是直的,而高度也足有四五十米。如果刚才一不小心,后果绝对不可想象。两个人互相对视对方,一下子抱在一起。
张岚问天佑:“你说,这是不是就叫劫后余生?”
天佑说:“有种从鬼门关上走过一遭的感觉。”
两个人再也不说话,紧紧地抱着,耳边只有山风的呼啸。张岚的香味紧紧环绕着天佑,这时,他多么希望他们永远这样抱着,再也不分开。
不知过了多久,隐约听见有人在叫。张岚说:“可能是他们等我们等急了,我们走吧。”穿过一片密密的树林,小路又分成两条岔路。张岚看着天佑,天佑停下脚步,辨别了一下声音,向上走去。走了不远,看到同学们在一个缓坡处在等。
见到天佑和张岚从另一个方向过来,战玉书长吁一口气,埋怨道:“你们怎么脱离大部队了?”
张岚解释说:“走错了路!”
大家也没问,就继续往下走。杨成辉故意和天佑走到最后面,问天佑:“你们俩干什么了?”
天佑说:“没做什么。”
杨成辉笑道,掏出一个手绢,对天佑说:“你还是擦擦耳朵吧,上面全是张岚的口红。”
欢乐毕竟是短暂的,折磨却是无穷无尽的。
有一次,系里的那个马泰对天佑说:“你发表在校刊上的反腐败文章对上次学生游行起到了鼓动作用,这次关于社会主义的文章,又对党、对社会表示了强烈的不满,你想干什么?”
天佑冷冷地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词?你说吧,准备怎么处理我?”
老太太立刻叫起来:“你不要不识好歹,我们这是在挽救你,不让你在错误的道路上越滑越远。”
天佑笑了:“就你们这种鸡蛋里面挑骨头,大搞文字狱的做法,还美其名曰对人进行挽救?我看这叫迫害还差不多,你们也不要费心来挽救我了,准备怎么处理,我等着。”
对于1986年这段历史,现在没法评价,因为没有人愿意掀开那段历史的伤疤。可是对于当时的天佑们来说,这段历史却无法回避,因为他毕竟改变了很多人的命运。对于天佑来说,即使当时他不被张岚的妈妈拉到广州去,他也不会参加那些活动,因为他一直认为,光靠一些书生声嘶力竭地喊几声打倒官倒,打倒腐败,是解决不了根本性问题的。
政治环境无疑会对一个人的命运带来的改变,但很多时候,只是因为个别人的敏感或者失控,他们在没搞清楚状况的情况下,就去斗争,结果带来的后果就是对他人的伤害,这种伤害有时候就会毁掉一个人。真的觉得可愤可悲,为什么会有这多人这么不负责任,这么习惯挑起事端,而且居然有那么多人愚昧无知,冲动行事。但值得庆幸的是,中国在发展,人们也在逐渐意识到什么是发展,什么是先进,什么又是民主。天佑只希望悲剧不会再重演。
马泰在系里展开对天佑的批判,好在学生们已经对这种文革式的斗争已经厌倦,除了少数一些不明真相的“进步青年”跟着闹了几天,其余的并没有什么具体的行动。在天佑的年级,同学们都很佩服他,并且很同情他的遭遇,一些参加了游行的同学,自己都说不清楚,自然不会对天佑落井下石。
在鼓动了几天,没有搞出什么风浪以后,马泰又在党的民主生活会上对天佑发难,首先是她发言:“自由化的实质是反对和否定四项基本原则,主张全盘西化,走资本主义道路。因此,自由化本身就是资产阶级的,不可能有什么无产阶级的、社会主义的自由化。自由化是在政治上要求绝对自由。事实上绝对自由是没有的,任何自由都是有条件的,受约束的……”
没有人说话,马泰首先环顾四周,最后把眼睛放在任品身上,任品脸一下子红了,结结巴巴地说:“那,那,那我说几句。从目前的情况看,资产阶级自由化又有所抬头,一些人通过写文章,公开歪曲党的历史,攻击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和邓小平理论,煽动对社会的不满情绪,如夸大我国制度存在的问题和矛盾,有时甚至直接运用宣传机器造谣惑众,散布资产阶级自由化分子的政治主张……”
任品刚说到这里,战玉书“啪”的一拍桌子,厉声问道:“任品,你这是帮助天佑吗?你这是扣大帽子!非要把自己的同志往资产阶级那边推不可?我问你,你看过天佑的文章没有?他主张什么你清不清楚?青年学生,有一股子激情,敢作敢为,满腔爱国热情,这是可嘉的。作为大学四年的同学,张口就往同学身上泼脏水,我看你就是人品有问题!”
大家谁也没有想到,平时跟天佑关系并不怎么好的战玉书此时能仗义执言。特别是当她拿出天佑给她们团刊写的文章以后,大家开始为天佑抱不平,说他是个好学生,群众关系好、热心助人、肯钻研,不应该受此不公平的待遇。
尤其是战玉书的另外一番话,更叫整个民主生活会立刻乱了套,她说:“不是有人建议取消天佑的预备党员资格、开除学籍、退回原籍吗?我知道这是书记的建议吧?你不要以为什么你都说了算,你并不代表学校的意志。你扪心自问,作为一名共产党员、大学领导干部、共和国公民,你为社会、为国家、为人民的前途考虑过吗?书记,我问你,你要培养什么样的学生?爱国无罪,匹夫未敢忘忧国啊!告诉你,书记,文革那一套,你再也用不上啦!”
这话严重伤害了马泰,她恼怒地说:“不管什么文革不文革,现在我是书记,要对党,对人民负责!”
“可惜啊,你连你的党员都想作为你向上爬的垫脚石。说真的,你这种书记,我真看不起!”
马泰见势不妙,匆忙宣布散会。
一计不成又生一计,马泰又向学校有关方面反映,要处分天佑。最后还是战玉书找到跟她关系比较好的领导,那领导说:“青年学生有一股子激情,敢作敢为,满腔爱国热情,这是可嘉的。但也有明显的弱点,那就是幼稚、盲目,看问题不全面,往往从一个方面去看,而不是从各个角度立体地分析、观察、思考。天佑毕竟是个学生,因为几篇文章就处分他,这会影响他的前途。”
此事就这样不了了之。
如果你丢一块石子在一池止水的湖中央,一圈又一圈的微波就会从中荡漾开来,而且愈漾愈远,愈漾愈大。天佑尽管对这件事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但是对他未来的影响却一直存在。
任品这时变得很孤立,连吃饭都没有人喜欢和他在一起。
在天佑受到很大压力的时候,刘国强派人送给他一本他写的书,上面写道: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
天佑知道,这是老师教育他得志就要造福社会,不得志也要修身自洁,不与恶势力同流合污。
杨成辉终于发现钱佩玲跟陈海涛搞到一起去了,他痛苦异常来找天佑商量。
天佑问:“你确定无法挽回了吗?”
杨成辉点点头,天佑拍拍他的肩膀:“兄弟,一切就让它过去吧,天下属于你的女人也许还没有遇到。”不过,见他这么沮丧,天佑还是起了恻隐之心,他想帮助杨成辉,于是,对他说:“这样吧,我帮帮你。”
杨成辉问:“怎么帮?”
天佑说:“我去约她同你见面。”于是,天佑先去找了陈海涛说了钱佩玲的事。
谁知他居然说:“原来是这么回事,我就是跟钱佩玲玩玩,没想到她这么认真?”
看着他的流氓嘴脸,天佑上去就给了他一拳,结果反倒把陈海涛打乐了,说:“你不看看现在什么年代了,还这种思想?”一句话,搞得天佑打不下去了。
结果,还没等天佑找钱佩玲,钱佩玲又和杨成辉好了。天佑想跟杨成辉说说,其实钱佩玲已经跟陈海涛那个了,可是,看着杨成辉的幸福劲儿,他又不好说了。他总算明白为什么有时欺骗是善意的,如果他把真相告诉杨成辉,他一定更受打击,说不定还会和他反目成仇。
这时候,一个非常不祥的消息传来:今年的毕业分配,全体学生一律要分配学校,不准进党政机关。大家知道是为什么,可是又无可奈何。大家开始颓废,只有任品,天天抱着毛选看个不停。
杨成辉毫不加掩饰地鄙夷道:“这个人就是在做样子,眼睛看着毛选,心里说不上想什么龌龊的事情。对了,天佑,你要小心,有天我在清滨路,看见他在跟张岚妈妈嘀咕什么。”
天佑说:“他能嘀咕什么?成辉,我告诉你,我跟张岚那是拉不断的。”
这天,天佑正在宿舍里跟杨成辉、王旭、胡威几个人喝闷酒,忽然有人来找。天佑出门一看,原来是张岚妈妈。她见到天佑就说:“我找你有事,请你跟我走走。”天佑觉得很奇怪,连忙跟她出去,走到楼梯口,他看见任品在那里看毛选。
到了校外,他们进了个小饭馆。天佑发现张岚爸爸张天翼也在,他叫了声:“伯父。”
张岚爸爸,眼睛有些飘忽,说:“坐吧。”天佑心里有些忐忑,坐在那里,看着一桌子菜,不知道张岚爸妈找他有什么事情。
还是张岚妈妈开始说话:“天佑,你和张岚的事情已经有好几年了,我们知道你们感情很好,也就默认了。可现在情况有了很大的变化,为了你毕业分配的事情,我们找了很多人,希望把你留校或者是留在市里的某个单位。但现在看来,情况不是我们想象的那么简单。首先是大环境,你们这批学生现在原则上是哪儿来分哪儿去,二是因为你写的一些文章,你现在属于控制对象,分配更是要严格控制。你明白我们的意思吗?”
天佑点点头。
张岚妈妈接着说:“天佑,你知道,张岚爸爸做了很多年的右派,吃了很多苦,我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生活很艰难。现在张峰在北京的处境也很艰难,他已经不能教书了。而你现在这种情况,说不上哪天就会……天佑,我真不想我的女儿会走我的老路。”
天佑感到心里很压抑,呼吸很困难,此时就像有块烙铁在心头烫着,痛苦万分。他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耳朵里全是张岚妈妈的大道理。
也许是看天佑很难受,张天翼把一杯酒放在他面前,说:“天佑,可怜的孩子,我知道你是一个有思想的孩子,我们也真心地希望你能幸福。可是目前这种情况,我们该怎么做?我在当右派的那些年头,老婆孩子所受的歧视,那是你想象不到的。张峰为别人叫他右派崽子,跟人家打了多少架?天佑啊,我就这么一个女儿。”
天佑把面前的酒一饮而尽,心情复杂地说:“伯父伯母,我一切都明白了,我承认我喜欢张岚,但我也明白,爱一个人就是要让她幸福,而不是让她痛苦,我知道该怎么做了,你们放心。”
张岚妈妈忽然眼里流下泪,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天佑把张岚爸爸妈妈和自己面前的酒杯到满,端起杯,郑重地说:“伯父伯母,我敬你们一杯酒,尽管我从心里不愿意放弃我对张岚的这份感情,但是,理智告诉我,是到结束的时候了,来,我敬你们一杯,请你们放心,我不会为了自己而害了你们的女儿的。”
临分手时,张岚妈妈对天佑说:“你能不能等你分配以后,再跟张岚提出分手?这样可能对她伤害小一些。”
天佑点点头,咬咬嘴唇一声不响地走了。他感到心里有点像刺在扎。他努力安慰自己,却又不能够。他失魂落魄地在校园内走着,不能思想,也无法思想。他只是感到刺痛,感到疲倦,感到无比的失落。当他走到教师宿舍的下面,看到张岚的窗内亮着灯,他知道她正在复习,天佑这时感到的是深深的绝望。
有一种东西,在那个初夏的夜晚像风一样突然袭来,让你措手不及。天佑不知道那是什么,也看不清它是什么,只能称它为厄运。
跟张岚父母谈过话以后,天佑就如行尸走肉一样等待毕业。同学们都在四处托人找关系,天佑知道自己的命运早已决定,也不再去挣扎,在严峻的现实面对,他是无力挣扎。
这天,晚饭后他独自来到文史楼下面的花坛边。天很热,花坛里绽开的花五颜六色。他望着对面几个打球的学生,心一阵剧痛,这种痛很快弥漫开来。一时无法实现的雄心、永远盼不到的希望、全部的过去都涌现出来,化作钢针,刺痛着他的心。
“天佑!”他还以为是幻觉,张岚穿着一件花裙子走过来,看上去非常合体。他的第一个反应就是逃走。“你一个人在这儿干什么?我到宿舍找你,你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