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已到了应该入学的年龄:那年头响应的是伟大领袖毛主席“学制要缩短,教育要革命”的指示,实施的是所谓“十年制全日制教育”,七周岁入学,而在这个应该入学的9月,我超过七周岁已经四个月了——可是,我那身在野外工作的父亲给忙忘了,而外婆的脑子里压根儿就没有这个概念,等我父亲突然想起这茬儿日夜兼程地从野外赶回来,翻出户口本一把拉着我去学校请求入学时,离法定的报名时间已经过去快一个月了,那所我终将进入的小学理所当然又装模作样地先拒绝了我一次,我等于是提前到学校里参观了一番,左看看,右看看,发现那里挺不错:孩子真多!而父亲也等于是借此回家,提前结束了他的野外时光。
于是,我过了一个父亲在家的国庆节。三天假期的第一天,我们是去了军工城的舅爷舅婆家,其乐融融,好不热闹,我想去二民家看看二民从足球队回来了没有,可是舅婆说:他母亲跟那个老技术员结婚以后调到男方所在的长江厂去了,这儿的房子已经退还给了厂里,搬到长江厂的家属区去住了,具体住在那幢楼,她目前还不知道。第二天父亲带着我和外婆去了两个公园(这回外婆没有拒绝),上午是兴庆公园,下午是动物园,中午在街上的一家餐厅吃了一顿好饭,我又吃到久违的鱼香肉丝了,还有猪头肉。第三天父亲叫了几个关系较好的同事到家里来(跟过年时一样),请外婆做了一桌菜,大家伙一通狂喝,其中就有大李叔叔——我有日子没见着他了,还对他在终南山中对我态度的前后不一而耿耿于怀,也对女篮7号临走之际对我的再三叮嘱记忆犹新,只是在父亲的命令之下,勉强地喊了他一声“叔叔”,就离开了家……
这帮人从午饭喝起,一直喝到了晚饭,其间不断减员,喝倒一个,架走一个,天黑以后,就只剩下最能喝的大李叔叔了,他没有走的意思,也很能喝的父亲便陪着他继续喝下去……
“我说——”大李叔叔仰脖闷下一杯酒,大着舌头对父亲说,“我现在真是……羡慕你呀!”
“羡慕我?”父亲说,“我有啥好羡慕的?”
“羡慕你……命好!”
“命好?怎么个命好?大李你说怪话呢吧?拿我寻开心不是?”
“你就是……命好!命好!”
“我怎么命好……两年里头走了三位亲人——爹妈走了!老婆走了!这也是命好?你酒喝多了吧?别开玩笑了!这三年在野外,我得空老在寻思一个问题:我到底是前世作过什么孽呢?让老天爷这么惩罚我!”
“就是……命好!你不还有个儿子嘛!”
“那倒是……要不是为了这个儿子,为了索索,老婆刚去那会儿我真是连死的心都有,心想眼睛一闭腿一蹬死在野外让狼叼去算球了!是我儿子让我活到了现在的,我得为他活着呀……”
“我真是羡慕你啊!”
“你也用不着羡慕我啊!你不也有儿子吗?儿子已经不小了吧?是不是该把他们娘俩接过来啦?要我说——赶紧接来吧!等走到我这步田地,你就能够体会到:一家人一个不缺一个不少地呆在一起,就是神仙过的日子,就是共产主义了!”
“我……我……说白了吧……我真是羡慕你死了老婆啊!”
“……你说啥?!大李!我要看你不是喝多了,我非把你扔出去揍扁了你信不信?别看你个子大……”
“我信……我信……咱俩不是交过手嘛……你的厉害我知道……我这不是在咒你……也不是幸灾乐祸……我他妈是啥意思我也不知道……”
“行了!你也真是喝多了,自己想说什么都不知道了……记住:你也有喝多的时候!来,我送你回去。”
“不用送,不用送,等一等……我还有句话:索索他妈已经都走了三年了吧?你也可以考虑再找一个了吧?记住!可别找二锅头,更别找拖油瓶的,要找就找个年轻的,最好还是个黄花闺女,感觉真好,感觉真好……”
父亲毫不客气连拉带拽地将大李叔叔弄出门去了,过了一阵才回来,进屋后一屁股坐在外婆已经收拾干净的饭桌前,点上一支烟,叹了一口气,有点喃喃自语地说:
“真他妈的!还真有搁着好日子不过的人……”
大李叔叔来我家喝了一顿大酒的第二天,就开车拉着另一帮人去野外了。
在他离开的时候,那个新车库盖好了,哑姑娘泪水涟涟地站在车边送他,当着众人又不敢太过分,将他送走之后就跟随这个施工小组返回了家属院的工地。而他们的事已经出现在本单位职工茶余饭后的传言中,那年头人民群众的娱乐活动太少,喜欢传这种男女之事,从中取乐——由于大李叔叔住的是男单身宿舍,所以最初的传言来自于住在他隔壁、对门的那些如饥似渴夜夜想媳妇的单身汉们,说是两个多月来,李司机的屋子里几乎是夜夜狂欢,动静很大,有时白天也是这样,哑姑娘叫床的时候并不哑的,非但不哑,声还很大,那种特有的声音一听就知道是哑姑娘所发出的;还有司机班的同事作证:他们还特别喜欢在车里干这事儿,从李司机所开的解放牌卡车的驾驶室里也传出过这样的声音……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
人民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此事最终是这么败露的——属于自己败露的:到了冬天,接近于年底的时候,哑姑娘怀孕的体征已经很明显了,一目了然,起先一直被人认为是冬天穿得棉了或是城里的饭好给吃胖了。既然是怀了孕,就回家准备生孩子去吧——施工队让其回家,显然也是为了她好,甚至还没有明确意识到她属于“未婚先孕”(谁知道她在农村嫁没嫁人呢)。可哑姑娘却急了,她怕这么回去,回去就见不着她那亲亲的“李大哥”了,怀着身孕又如何面对自己的父母和乡亲?情急之下,便直接找了单位领导(是虎子他爸还是四妞他爹?),呜哩哇啦地说不清,但却在纸上十分清楚地写明了如下事实:她肚子里的孩子是本单位李司机的,施工队不能不要她。还说——是写:李司机打算先离婚再娶她的……单位领导听罢,知道问题严重,就给野外的工作基地发了一份电报,说是有紧急任务,命大李急返速归。
三天以后,大李叔叔回来了,回来面对这副情景,就有点傻了。上对领导,他干脆来了一个死不认帐,矢口否认;下对哑姑娘,他也干脆来了一个翻脸不认人,甚至大打出手,将那可怜无助的哑姑娘打回乡下去了……
又过了一周,哑姑娘再次出现地质队的时候,已经带来了一伙凶神恶煞的乡亲,连她所在公社的书记都来了,他们对本单位领导暧昧不清的态度不满意,就直接告到了公安局去,于是警察就来了,开来一辆绿色的北京吉普,将大李叔叔带走了。
在本单位领导出面力保之下,大李叔叔才被放了回来——最终的处罚是由本单位做出的:开除党籍,开除公职,理由是“道德败坏,玩弄女性”。单位领导(是虎子他爸还是四妞他爹?)在对此事的处理上表现出了极高的“水平”:力保大李不坐牢——原本这是完全可能的,以“反革命强奸罪”或“反革命流氓罪”的罪名判上几年是完全有可能的;但保出来又将其开除掉,总得给那位受害的姑娘以及站在她身后的腰板很硬的贫下中农们一个交代吧!
当本单位的这个决定做出之后,就只有一条道路摆在大李叔叔面前了——那便是:遣返原籍,回乡务农。他打小由参军而入城的奋斗成果如今已经毁于一旦——这个打击是很致命的,对他来说,如果在短期的坐牢和彻底的回乡之间做个选择的话,他肯定会选择坐牢——但这又是不可能的,坐牢出来公职也便自动取消。所以,他在此事上所遭到的惩罚从表面上看是最轻的,但却有着他的生命所无法承受的重……听说,领受了这个结局的他还算比较冷静,甚至是过于冷静了,连夜收拾好行李,准备第二天就走。
第二天他走的时候,我跟着父亲去送他,单位领导还是有点人情味的,派小鲁叔叔(就是当年不带我玩拉走一帮孩子出了事的那位)开车送他回家,还是一辆解放派卡车——不过是小鲁叔叔平时所开的那辆,送行的大人都变得无话可说了——还说什么呢?以人们在当年的思想意识所做出的判断:这个自毁前程的大李,已毫无前途可言,绝无东山再起的可能了,所以,真是连一句像样的安慰他的话都想不出来啊!见大人无话,大李叔叔便伸出大手,捏了一下我的鼻子,说:“索索,叔叔以后不能开车带你出去玩了!别忘了叔叔!”没等我张嘴说点什么,就听到有女人在饮泣,回头一看——是住在我家隔壁的邢阿姨,她的眼圈红红的,显得很悲伤……大李叔叔看见了,对这个女人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邢大妹子,下辈子吧!下辈子……”
说完,便一头钻进了驾驶室。
当天傍晚,这辆卡车就在陕北高原上出了事,小鲁叔叔在事后描述说:
“其实这一路上去都是李师傅开的车,车从北边一出西安城他就跟我说:‘小鲁,我给你当过师傅,你就让师傅最后再开一回车吧,以后我就想开车都没机会了,只能给生产队开拖拉机了!’我听他说得这么可怜,就让他开了,我看他一路上开得挺慢挺稳的,反而不像平时那样开快车,也就放心了,大意了,由着他开了下去。晚饭的时候,我在一个小镇上请他吃了一顿,但都没喝酒,因为吃饭时灌了一肚子的茶,没开出那个镇子多远我就想撒尿了,他就把车停在路边让我下去撒尿,我站在路边刚撒出来,他就把车开跑了,从我身后嗖地一下开过去,我就提着裤子向前追,人咋能追得上车呢?跑出两公里,发现车子已经出了事——被他开到山坡下面去了……以我师傅的技术和对陕北地形的熟悉,再加上又没喝酒,是不可能出事的,他就是想死……”
大李叔叔死了,他和哑姑娘的荤段子还在继续娱乐着本单位的人民群众,越传细节便越丰富越生动越精彩了。听大人们议论,腆着大肚子回到乡下的哑姑娘在听闻大李叔叔的死讯后竟哭得死去活来,好几天不吃不喝,发誓要将肚子里的孩子生出来,几个月后也就生出来了,还是一个男孩——即便是在那样的年代,这样的男孩也是不愁养的,想要孩子的人很多,最终是村里一个一直娶不上媳妇的瘸子将这娘俩一块接纳了。
为了料理大李叔叔的后事,他的老婆带着他的儿子还到单位上来过一趟,我只远远地看见过这对母子一眼,望着那个跟大李叔叔长得很像的黑黑的小男孩,我想:如果大李叔叔不出事,他就会和他的母亲一起搬到这儿来住的,就会和我们这帮孩子在一起玩的,我们差一点成为朋友。
大李叔叔死了,那么高大、强壮、生猛的一个人,却有一颗如此脆弱的心:一个从小在农村长大的农民的儿子却无法承受重新返乡再去当农民的命运!看来,每个人都是有其各自致命的弱点的(即所谓“软肋”),一旦被伤及的话,他就只有杀死自己的份了……此人此事,在我逐步长大的过程中不断被拎出来重新读解,每有收获:关于女人,关于欲望,都是男人永生的劫啊!
大李叔叔死了,我们的生活还在继续,包场电影照样看,乘坐小鲁以及另一位司机开的车,我们又去电影院看了一场朝鲜电影《卖花姑娘》。
那是一部美丽而忧伤的电影,因为看了它,我记忆中的1973这一年都变得忧伤起来……也许是:是这部电影在我心上培养出了忧伤这一高级的情绪,它那优美而忧伤的主题曲,我至今还会哼唱:
买花来呀买花来呀
花儿红红又香
色泽鲜艳味芬芳
妈妈有病多么可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