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中国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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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1974上 (1)

在即将过年的前几天里,父亲从单位的传达室带回一封写明转给外婆的信,落款是我住在南京的二舅,外婆无比激动地读完此信后便提出要走,去南京,说是小白闹着非要让她去过年不可——一年来,小白这名字可老是挂在外婆嘴边的,他是二舅的儿子,也就是外婆的孙子(注:惟一的孙子),是我同龄的表弟,是打小被外婆亲手带大的,他是外婆的“神”,他这一召唤,外婆的魂儿已在瞬间飞去了南京。父亲开始皱眉头了,委婉含蓄地问外婆能否在这里再坚持一段时间住到9月份我上学了再走,外婆笑而不答,场面有点尴尬;父亲点起一支烟,又问外婆能否和我们在一起过完这个年再走,外婆仍旧笑而不答,父亲便什么都不问了,什么话也不说了,烟没抽完就一把拉起我去火车站给外婆买了一张第二天去南京的火车票,在路上,父亲老是用他那粗糙的大手来抚摸我的头,肯定是又觉得我这个没妈的孩子可怜了!

在一个中国老太太的眼中,外孙再好怎么能比得上孙子呢?再说,前者是她在其6岁这年才见着头一面的,而后者是她从生下来就一把屎一把尿地断断续续地带着的。不过,情感上的给予和被给予真是一种奇妙无比的关系,反过来说——对我来说,这个来了一年多竟还觉着陌生的外婆又怎么能比得上我那死去的奶奶呢?尽管奶奶的样子已在我的脑子里变得越来越模糊,但那种亲亲热热的感觉却像是永远都挥之不去了!

所以,外婆的走并没有让我在心理上觉得少了什么,过年那几天,父亲带我到外头去吃饭——让我觉得是过了更好的一个年,外婆做的饭已经让我吃腻了:生在四川的我一点都不喜欢她所做的那种太淡太甜的上海风味的菜。等这个年过去,我和父亲就在单位的职工食堂入了伙,开头几天,是父亲到食堂将饭菜打回来然后我们一起吃;中间几天,是父亲带着我到食堂一起排队买了饭然后就在那里用餐;最后几天,父亲让我一个人去食堂将饭菜买回到家里来然后我们一起吃——他是有计划分步骤地将我训练成一个会自己买饭吃的孩子,之后,父亲把一厚叠饭菜票交到我手里……

临走之前,父亲还做了一件事:就是将我带到食堂的一位姓卢的师傅面前,介绍我跟他认识,说他是“你妈的上海老乡”,卢师傅笑着对我说:“索索,你以后来买饭,就不要跟着大人排队了,直接进来找我。”

我的吃饭问题就这么解决了,穿衣问题——主要是换和洗,父亲就交给了隔壁那个跟大李叔叔好像有点什么的邢阿姨,邢阿姨热情地满口答应。

父亲走了。

他在新盖的车库前的空地上了小鲁叔叔的车,是在某日的晚饭以后,春天的傍晚暖风习习,不知道父亲他们这一行人有何必要在这时离开,星夜兼程,连夜赶路……和以往有所不同的是:我不但跟来送他了,还站在车边迟迟不归,等车开走……

那一定是一个孩子的安全感受到了威胁,我一定是自己意识到了:他这回一走,就剩我一个人了!

那时候,父亲已经坐到驾驶室里了,他一定是透过车窗看出了我的反常——我的闷闷不乐,我的一言不发,遂又下得车来,来到我的面前,还是那个老动作——伸手抚摸我的头,一边摸一边问:

“索索,你不高兴了?”

我用牙齿咬住嘴唇,一言不发。

父亲用他那温暖有力的大手继续摩挲着我的头:

“爸爸知道你不想让爸爸走,可爸爸也是没办法啊!这是爸爸的本职工作,不去工作我们爷俩吃什么啊?唉!外婆不拿你当块宝,留也留不住,舅爷舅婆家不好再去了,不能老是麻烦人家,亲戚毕竟只是亲戚……”

父亲说着,眼圈红了——这一刻很可能是我这辈子跟父亲站得最近的时刻,是我在情感深处最需要他的瞬间,让我永远记住这个难得的时刻和瞬间吧,1974年4月,那个春天的傍晚暖风习习……

“爸爸这次不会去得太久,过了夏天,我还要赶回来送你去上学呢……到下个月,过了生日,你就满八岁了,也该自立了,索索从小就是一个坚强的孩子……好,爸爸该走了,大伙都等着我呢!你快去电视房看电视吧,去晚了就没座位了。晚上在家睡觉要把门插上噢,要是害怕就开着灯睡……”

父亲转过身去头也不回地上了车,我嘴唇紧咬地坚持着——等车子消失在单位的大门外,才哭了出来,身边还有其他的送行者,有大人(主要是女人)还有孩子,我不好意思哭出声来,抬起手背抹着眼泪朝回走,不知不觉间已随着这些人中的大多数来到了电视房——在那里,四妞他们已经给我在第一排占了一个好座……

这天晚上,电视里放映了一部罗马尼亚电影,名字叫《巴布什卡历险记》,看得我惊心动魄,目瞪口呆。那年头,每看一部外国电影(虽然只局限于少数几个社会主义友好国家进口的片子),都会在我和我的同龄人的心头留下一点或大或小的刺激——在我个人的感受中:越南电影比朝鲜电影来得刺激好看,阿尔巴尼亚电影要比越南电影来得刺激好看,罗马尼亚电影又要比阿尔巴尼亚电影来得刺激好看,在能够看到的这几个友好国家的电影中,最刺激的就是这罗马尼亚电影!当然了,所有进口的外国电影都要比我们的国产电影刺激好看——我的感受足以证明那个时代我们的国产电影拍得有多差劲了,肯定比这些社会主义的小兄弟国家拍得还要差,也就可以断定是当时世界上最乏味最难看最差劲的电影!这天刚好播放的是最为刺激好看的罗马尼亚电影,再加上又是以一个孩子(名叫巴布什卡)作为主人公的:但又不是幼稚可笑的儿童片,是以这个孩子在成人世界中的一段历险作为故事的一部惊险片,它和我看世界的视角十分契合,所以我很容易便看进去了,看完之后还心怀恐惧,那坏蛋出没其间的多瑙河三角洲的芦苇荡(我在日后得知这是世界上最大的一片芦苇荡)似乎已经活生生地长在我心里了……

看完之后,我有点傻呆呆地跟随着黑压压的人群走出了电视房,深一脚浅一脚地淌过黑漆漆的夜色回到了家,出我意料的是:家里竟然亮着灯!那灯光让我在瞬间产生了一丝幻想:是不是父亲没走成?因为什么原因又回来了?不走了?我忽然变得有些兴冲冲地一把推开了门,抬头却见邢阿姨,她手捧一部厚厚的书,在我家外屋的小凳上坐着,坐在满屋的灯光中央……让我好不失望!

邢阿姨也抬起头来,问我:“索索看电视去了?”

我有点闷闷不乐地回答:“嗯。”

“看的什么电视?”

“巴……卡……历险记。”

“好看吗?”

“好看。”

“已经困了吧?我看你眼睛都有点睁不开了……来,阿姨打点热水,给你洗个脚,就赶紧睡觉吧。”

邢阿姨从隔壁她家提来一壶热水,问清哪个是洗脚盆,到进去一些,又端到门外的水龙头上接了些凉水,再端回来让我洗脚。

“自己会洗吗?不会洗阿姨帮你,哟!你这小人的小脚丫还挺臭的呢!以后每天都要换袜子,听到没有?从小就要养成良好的卫生习惯……”

邢阿姨蹲下身来帮我洗脚,她那白皙温润的手拨动热水握住我脚丫的感觉很舒服——比父亲粗糙有力的大手抚摸我头的感觉还要舒服,她的这一举动让我与这位邻居的距离一下拉近了,一个动作比住了一年都要拉得近……

“好,洗干净了,来,自己学会擦干,然后上床睡觉,待会儿等阿姨走了,你要从门里边把插销插起来,当心小偷溜进来,然后把灯关了睡……”

在她说话的同时,我眼前已经浮现出刚才电影中那一片坏蛋出没的多瑙河三角洲的芦苇荡,那帮坏蛋全是武装走私分子,在我眼里等同于小偷……我便腾地一下从小凳上站了起来,擦干净的脚站在了挺脏的砖地上,哭了似地说:

“邢……邢阿姨,我不敢,我害怕……”

父亲也真是高估了我——具体说,他是高估了我的胆量,而将我如何睡觉这么大的一个问题给无端化小了。好在我人小不怕丢人,将面前的邢阿姨当成了一棵救命稻草,赶紧一把抓在手里,好让自己免受独自一人度过漫漫长夜的恐怖!

我和邢阿姨一起,关了自家灯,锁了自家门,来到隔壁她的家——虽然已在一起住了一年多了,但这却是我头一回走进她的家,发现她家的构造和布局跟我家基本相似,让人感到既陌生、新鲜而有几分亲切:也是原本的两间平房,因在墙上自己凿了一个门而被打通了,并将原先朝外开的两个门用砖头封死了一个,形成了里外两间房,门外也有一个自己搭建的小厨房,也跟我家的小厨房紧挨着……肯定是因为有主妇的缘故,这个家比我家显得整洁和温馨很多,更像个家吧,外屋不见有床,邢阿姨将我直接领进了里屋——那里头只摆放着一张双人大床,邢阿姨说:

“索索,你赶紧爬上床去睡吧!阿姨再等叔叔一会儿,叔叔下班回来晚……”

我很听话地脱了衣服,上了大床,钻进被窝,邢阿姨也挨着我合衣躺下,靠在床头继续看书,她所看的那本厚书的封皮上有从上而下排列的三个字——但我只认得其中的一个,是最上面的那个:红。闭了眼睛紧缩在被窝里的我,在呼吸中嗅到了一股好闻的香气——是从身边邢阿姨的身上发出来的,那香气让我的心渐渐定了下来,那部罗马尼亚电影嵌入我大脑中的那些恐怖的影像,也淡了,远了……

没睡过去多久,我听见外间屋子里有了挺大的动静:叮呤咣啷的——似乎是有人来了——显然是这家的男主人回来了。这位在陕西钢厂工作的炼钢工人夜班很多,总是很晚才回,回来需要加餐,在过去的一年里,我和外婆在隔壁都能听见他的动静,此刻他好像是正坐在外屋吃饭,发出嘎吱嘎吱的咬嚼声和稀稀溜溜的喝汤声,还有和阿姨的说话声……我听着听着,肚子里边也咕噜咕噜地叫了两声,但很快又睡过去了……

“索索说他害怕,不敢一个人在他家睡,我就给他领过来了,唉!也不知他爸是咋想的,孩子都没妈了,还非要坚持到什么野外去工作,逞什么强啊?把这么小的孩子一个人撂在家里,真是怪可怜的……”

“我要有这么个儿子,我他娘地哪儿都不去,就整天呆在家里守着你们……唉!老婆,你也给我不蒸馒头蒸口气啊!努把劲好好给我生一个,哪怕先生个丫头片子也行啊!你说,要不是你有问题,咱的孩子不也这么大了吗?都快上小学了吧?”

朦朦胧胧中,我听到这对夫妻俩说着话已从外屋转移到里屋来了,我睁开眼,看见刺眼的灯光中,叔叔那张长满疙瘩但有棱有角的糙脸出现在眼前,正从我的上方往下看,一脸艳羡和喜欢的表情,我本能地笑了一下……

“瞧!这小子还冲我笑呢!索索,叫叔叔!”

“叔叔……”

我叫了一声,又闭了眼,迷糊过去了……

灯熄了,黑暗吞并了这间屋子,熟睡之中我还能够感觉得到:两个大人分别从床的两侧上了床,并且睡在我的一左一右,将我紧紧地夹在中间,让我感到格外的安全和温暖,这对没有孩子的夫妻似乎对一个冒然闯入他们家庭的小孩有着没完没了的好奇……

“你听——这小家伙还打小呼噜呢!到底是个男孩……”

“你没见刚才睡前洗脚的时候,那小脚丫子比大人的还臭呢!”

我翻了个身,似又睡去,但迷糊之中还是能够听到他们的说话声,离得很近——

“哎,老婆,过来,到我被窝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