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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诡异刺杀

袁昇回到辟邪司,就见到了让他望眼欲穿的陆冲。

“出大事了!”陆冲一脸焦色,劈面便道,“相王遇刺!”

袁昇的心怦然一震,瞬间便想到了李隆基所说的那三管齐下的“天邪”奇局,没想到这么快就下手了,忙道:“到底怎样,相王无恙吗,什么时候的事?”

“昨日午后!”陆冲的脸孔愈发紧了起来,“这事惊动了御史台,连神捕莫神机都出马了。”

原来相王李旦已过了知天命之年,近年来摆出了一副安养天年的架势,除了编纂道书,琴棋书画,就是玩赏名花,特别喜欢目下最流行的牡丹。

陆冲虽然性子粗豪,但当年刚上山学艺时,曾奉师命耕耘苗圃,亲手侍奉过师尊后园的几株牡丹,也正因为精通此道,便被相王爷引为“花友”,不时被召到府上交流花道。

听说不知为何,近些日子相王爷的身体一直不大好,常犯头晕恶疾,请京师各路神医和宫廷太医赶来调治,却无甚疗效。

就在昨天,相王爷好歹有了些精神,便拉上了陆冲,要去西明寺看看刚引进的异种牡丹。相王李旦性子随和,不在意什么尊卑之序,便拉着陆冲坐入车内,一路上好多聊聊牡丹花经。

可精致华美的双辕厢车刚刚驰出府门,忽听轰隆一声,车厢的车辕便骤然折断。端坐车上的李旦一个震荡,险些跌倒。好在陆冲坐在身边,及时伸手扶住了他。

几乎在同一时刻,陆冲便觉出了一股可怕的剑气凌空射来。陆冲的右掌骤然握紧了神剑,左袖中的玄兵术也提到了十成。

“有刺客,保护王爷!”陆冲大声怒喝的同时,便听啪的一声劲响,窗边的车壁就破了一处小洞。

因为车辕骤然扯断,王爷端坐的车厢倾斜,车窗外的王府仆役们早已忙作一团。陆冲探头望去,却见车前竟再无别的异状,原以为的刀光剑影、刺客连绵的场面完全没有。

“在那里!追上那个人!”

陆冲剑意外放,仍是准确地锁住了街角处一个踉跄的人影。

几个王府护卫急忙提气追去,那人影已在拐角处一闪而逝。

片刻后,护卫们提着一个人赶了过来。陆冲看那被抓之人的衣饰,认得正是被自己的剑意锁住的那人。

“居然是老鳏张!”已有府内仆役看到了那人的形貌,不由惊呼出声。

老鳏张是王府内的几个马夫之一,是个性子古怪的老鳏夫,但干活还算勤勉,伺候马尤其是把好手。

“正是老鳏张,可这老东西不知怎的,适才疯了一般地跑!”那两个护卫将软绵绵的老鳏张扔到了地上,“这会儿被我们揪住后,竟似死了一般。”

陆冲忙赶过去探验鼻息,不由惊道:“让你们的乌鸦嘴说中了,这家伙果然死了。”

立时便有人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老鳏张一辈子老实巴交,怎的会是刺客啊?”“胡说,这老东西若非心里面有鬼,又怎会疯了一般地跑?”

陆冲则将手扯开了老鳏张的前胸衣襟,瞥了两眼,不由心内一寒。老鳏张只在胸前有一处极不显眼的暗痕,甚至他的胸骨处都没什么伤势。但陆冲仍能从那道暗痕处感受到一抹若有若无的剑意。老鳏张应该是刚刚被人杀死的。

经这一闹,李旦又犯了头疼恶疾,被众侍卫急急送回了府内。

这些日子朝局极不太平。相王虽不似权相宗楚客那般广揽仙道异士,但也暗地里搜罗了不少高手。王府内护卫森严,李旦一入王府,便是宗师级的大高手,也难以进府行刺。

“那么,射中车壁的东西是什么?”静静听罢陆冲的详述,袁昇才缓缓发问。

“一截桃木枝!”陆冲一字字道。

“相王爷乘坐的马车虽然貌不惊人,却是当年由陆地神仙袁天罡亲自设置的,四面车壁都设置了强大的符阵,几乎可以抵御世间所有的飞剑、暗器等兵刃和道术袭击,但却险些被一根桃木枝射穿。”

袁昇立时想到了李隆基所说的“天邪策”,也不由一凛:“看来那些人当真对相王动手了!”

“相王府对此极为重视,立即报知了御史台。御史台中号称‘京师第一名捕’的莫神机不敢怠慢,亲自赶了过去探查。”

“莫神机!”听到这里,袁昇终于苦笑一声,“怪不得碧云楼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也没见他露面,原来他一直被拴在相王府。”

莫神机,年方四旬,在长安名气极大,任御史台巡街使多年,被尊为京师第一名捕,号称“人鬼皆愁,莫测神机”。此人不但精于探案,更师从宣机国师修习过道术,自身修为惊人,擅长追踪神行术和一手捆仙索的擒扑奇术。

袁昇注意到此人,还是因他历来有“鸿门第一人”之称,而莫神机则被称为“宣门方外第一人”。虽然挂上了“方外”二字以标明俗家身份,但到底也是宣机门内的俗家第一弟子,所以袁昇也不由得对这位宣机的得意门徒颇为在意。

更因在当时的唐中宗年代,京兆尹、金吾卫和御史台尚未形成三权分立的治安定式,只有金吾卫完全负责街道间的各类治安,这便不可避免地与同样负责坊间巡查的御史台巡使接触。而同金吾卫事无巨细的治安一把抓相比,御史台作为最高监察机构,更偏重于针对官吏犯罪的治理。

如此,宣机国师的俗家第一弟子是御史台头牌名捕,而他袁昇,先鸿罡国师座下第一名徒再入主金吾卫新开的辟邪司,两大国师之间的争斗显然已经转到了下一代身上。

哪怕他袁昇和莫神机不在意,但京师里千千万万双好事者的眼睛可都看着呢。

提起莫神机,陆冲的脸色明显阴沉了许多,呸了一声:“这贼厮,着实可恶,这一日工夫,装模作样的一番探查之后,居然宣布,这不是刺杀,只是那老鳏张失心疯了般地偶然为之!真他娘的卑鄙无耻下三烂!”

“那就有趣了!”袁昇随口“噢”了一声,“莫神机若这样说,只能是别有用心。这件事若真是刺杀,那么,最奇妙之处,还在于其精密的算计,比如那辆造价不菲的厢车忽然折断了车辕……”

“果然让你说中了!”陆冲重重一顿足,“这辆车上有陆地神仙袁天罡亲自布置的符阵,便是天下第一刺客纪空空来此,只怕也不易得手。但那车辕一断,马车剧烈震荡之下,符阵也会暂时效力大减……那正是刺杀的大好时机。事后我细细查过了,那车辕果然被人做过手脚,断口处有细密的切痕。”

“你认为,谁最有可能做此手脚?”

陆冲叹了口气:“目下看来,还是老鳏张嫌疑最大。这老头子伺候马是一把好手,故而有这样的机会。可偏偏这家伙死了,而且仵作验了尸,确是刚死不久。莫神机那厮也正因如此,才宣布那不是刺杀,而只是偶然!他娘的偶然!难道我的剑心锁定,居然出了差错?”

“不,你没有出错。这就是个百戏戏法而已,如果是黛绮,就能轻易地办到。其实应该有两个老鳏张!”提起了那波斯美女,袁昇忽然有些惆怅。

“两个?”陆冲眸中闪出一抹异色,“你是说,刺客易容成了其中一个老鳏张?”

“不错,你剑心锁定之人就是刺客易容的老鳏张。他先扮作老鳏张的模样,在车轴断裂时行刺,随即飘然退走。你们看到了老鳏张的背影自然去追。但他拐入了街角后,早已由他的同伴将真正的老鳏张放在了那里。刺客老鳏张冲入街角后用一道难以察觉的暗劲杀死了真正的老鳏张。王府侍卫赶来后,不过是揪住了即将气绝的真正老鳏张而已。而那个刺客,很可能在其同伴的掩护下,早已套了新衣衫,藏身于人流中巧妙脱身了……”

“原来如此!”陆冲恍然,随即又道,“你这推断还有个漏洞。我们事后仔细审查过车边的侍从仆役,有两个侍从说,事发前他们注意到了老鳏张。他就在队伍中,甚至还和他们笑言了几句。据他们回忆,那老鳏张一切正常啊。”

“跟他们笑言的,应该就是刺客老鳏张!”袁昇的脸色也紧张起来,“此人不但有以假乱真的易容,甚至还能模仿原主的简单言笑。如果真是如此,那么相王爷就应是遇到了一个百年难遇的大杀手——天下第三杀!”

“天下第三杀……看来传言是真的。”陆冲的双眼立时黯淡下来,“想不到对手为了发动天邪策,真的请出了天下第三杀!”

相传当今天下有三大刺客,按排名分别是纪空空、妙真儿和天下第三杀。

这三人都是神龙见首不见尾,极少露面。其中纪空空是公认的天下第一刺客,据说此人也出身剑仙门,算是陆冲的师叔,剑法犀利奇绝,常自称为天下第一剑客,最恼旁人将自己视为第一刺客。

妙真儿似乎是个女子,有人说是个绝色美女,也有人说是个奇丑悍妇,更有人说,妙真儿其实是个神秘组织,实为刺客榜中最神秘之人。

刺客榜中最麻烦的人,其实是这天下第三杀。

没有人知道此人长得什么模样,只知道是个中年男子。相传此人每次刺杀都要经过精密筹算计划,更因其易容术天下无双,他除了可以假乱真的面孔易容,甚至还会模仿当事人的音容笑貌。

相传天下第三杀曾经有过四十八次著名的刺杀事件,从无一次失手,甚至连昆仑门宗主包无极都丧命在了他那无孔不入的刺杀下。

所以有人说,如果你不幸成了天下第三杀的暗杀对象,那么你身边的每一个人都可能会是刺客。换句话说,这时候,天下都是你的敌人。

如果真的一切如袁昇推断的那样,那么这个最不幸的人就是相王李旦了。

“我想,莫神机还不至于如此不济,”袁昇蹙眉沉吟,“他故意对外宣布这次事件只是意外,或许是一个缓兵之计,暂时让天下第三杀掉以轻心。嗯,相王千岁怎样了?”

“相王千岁倒还沉着,这老爷子自言,什么大风大浪都见过了,这等小事也不必放在心上。其实老爷子觉得最麻烦的,还是他近来的头疼恶疾。好在这两日新请的岳针王颇有些本事,几次行针,让他的头疼减轻了不少。”

袁昇点点头,才道:“你最后一次见到临淄王是什么时候?”

“前几日了吧。他还吩咐我要多去相王府陪陪他老爷子。嗯,算来有三四日没见了。”

临淄王李隆基是相王李旦的第三子,但相王的儿子却不住在相王府。相王五子,以长子李成器为首,带着李隆基等四个弟弟住在隆庆池边上的五王子府。所以,那日相王出行赏花时只是叫上了刚来府上的陆冲,五个身为郡王的儿子因都在五王子府,并未随行。

“这就是了!”袁昇沉沉地叹息一声,“真是凑巧啊,看来是同一天,这边相王遇刺,那边临淄王则牵连了天大的麻烦!”

待听得袁昇将碧云楼的诡异案件简述一遍后,陆冲不由身子发冷:“如此说来,那登云观海两个狗屁诗人被杀,临淄王反成了最大的嫌疑人?不可能,这……这定是栽赃陷害!”

“无论是临淄王,还是相王,在朝中都有不少政敌,特别是韦后党一方,视之如眼中钉。相王遇刺,只被莫神捕认定为偶然事件,而碧云楼一案,临淄王却成了最大的嫌疑人。这件事,只怕我金吾卫也捂不了多久,韦后党很快就会对此大做文章。”

“我现在就去五王子府,寻临淄王!”陆冲也知形势紧急,大步走出屋。

“午后未时三刻,咱们在相王府门前见面。”袁昇在他身后叮嘱了一句。

陆冲遥遥地应了一声,早已不见了踪影。

袁昇沉默下来,望着窗沿上那盆诡异的花卉发呆。

那其实不是花,而是一团蛛丝样的怪物,这正是袁昇从碧云楼中采集回来的傀儡蛊。这东西也当真古怪,被采集入花盆后,便疯长不休,很快形成了一盆造型夸张的蛛丝盆景。

袁昇又轻轻地捻了一小撮,在指尖搓弄着,只觉得那种黏腻感终于减轻了些。这种蛛丝虽然很细,却非常坚韧,怪不得能将身材丰满的玉鬟儿吊在半空。

“他来了,你怎的不见他?”袁昇似乎在对那盆蛛丝说话。

“这两日心情不好,懒得见他,不成吗?”青瑛的声音开始是从后院传出,说完这句话便走到了厅中。

“呃,这个……随你们吧,不过你们可是同僚。”袁昇笑了笑,颇觉无奈,急忙转移了话题,“我忽然想到,临淄王李隆基在酒楼上凭空失踪,会不会是用了你们那种隐身符?”

“应该不会。”青瑛莞尔一笑。说到了术法分析的话题上,女郎立时回复了往日的明媚爽朗,“你知道吗,天下隐身道术只有三家,其中两家失传已久,只有蜀中罗真人一脉尚且存些皮毛,就是我去盗来法诀的那家。但要炼制罗门隐身符需要的法宝极为烦琐,最紧要的是一种天罗珠,蜀中罗门祖庭的飞仙观才存有五颗,都被我偷来炼化了。”

“看来蜀中罗门是要恨死你了。”袁昇也不由笑道,“这么说,你手头的那几枚隐身符是天下独此一家,别无分号?”

“即便旁人有了分号也不成,关键是这种术法必须是施术者以元气运转,自身修为必得有元婴境界才成。李隆基是个养尊处优的王子,又怎能施展隐身符?”

“那就是了。这么说,李隆基被人挟持的可能性倒是不大……”

他的话没有说下去。既然李隆基不会被人挟持,那么,他的嫌疑就更大了。

“稍后,我要去拜访相王千岁!”袁昇眉头蹙得更紧,“还有件要事须得你去办理,调动一切暗探力量,给我查一查这几个人在长安各大柜坊中有多少存项……”

袁昇曾在李隆基的引荐下,见过相王李旦一面。凭着这一面之缘,金吾卫辟邪司首脑袁昇来拜会李旦,倒也没费多少周折。

在王府大门外,陆冲匆匆赶来,与他汇合。

“果然麻烦许多!”陆冲劈面便道,“去了五王府,府内总管说,这两日间都没见到临淄郡王。算了算时日,正是临淄王赴那碧云楼晚宴之后。只是临淄王性子豪爽,喜结交豪侠,也常常夜不归宿,更兼临淄王赶赴碧云楼又是极隐秘的私家宴饮,五王府虽然很着急,却也拿不定主意,不知临淄王到底如何了。”

袁昇抬头看看日色,沉吟道:“好吧,事不宜迟,我们依旧兵分两路,我这里拜访相王爷,你去寻青瑛,定要将那几个人的财项来源搞清楚来龙去脉。”

陆冲两眼一亮:“多谢袁大将军,这些日子青瑛不知犯了啥病,总是给我白眼。有你这道令,我便可摆出同僚的身份堂堂正正地奉命幽会……啊不,奉命查案去也!”

陆大剑客急匆匆地寻他的欢喜冤家去了。袁昇的眉头却越皱越紧。难道临淄郡王李隆基真的失踪了?他是被人挟持,还是见出了人命,索性远走去避避风头?

正犹豫间,王府大门内走出一人,竟是相王府世子、寿春郡王李成器亲自出来相请。这位李隆基的大哥为人颇为洒脱,当日也曾与袁昇见过面。二人都是爽朗之人,加之非常时期,就没有太多的客套话,一边穿堂过院,一边细述近日的诸般异事。

“父王受了些惊吓,但还安好,只是近日头疾最麻烦。有一个多月了吧,请遍了御医和京师名医,都全无效验。也只有数日前,经人引荐,请来了有‘针王’之称的岳鹤年,才稍见好转。但也仅是稍稍好转而已……”

袁昇觑见身旁无人,才低声道:“那次刺杀,决计不是偶然!”

世子李成器面孔一肃,竟也低声道:“我们知道!我们甚至知道,那杀手应该会是……天下第三杀!关于此人,我们早已听到些传闻了。没想到这人当真沉得住气,竟耗了这么久才动手!”

袁昇一震,相王府的消息居然也如此灵通,忍不住问道:“知道是谁请来的杀手吗?”

李成器的眸间掠过一抹阴云。沉了沉,他才道:“我们也在彻查此事,但这时候还不方便明言。家父之安危牵动天下,非其一人之事,我们不得不全力应对,瞿昙大师已经答允出马相助。”

“天竺世家……瞿昙大师!”袁昇也不由得双眸一亮。

瞿昙氏是来自天竺的奇僧,专修天竺的天文、历法、祈禳、星相等秘术,入唐后变成了世俗化的家族传承,其世家中代有名家担任太史令、司天监,主持皇家天文机构太史阁。

本朝最著名的瞿昙大师就是与大算家李淳风齐名的瞿昙达,其家族秘传的星宿祈禳和阵法奇学,连李淳风都颇为佩服。

没想到,相王府竟请动了此人。袁昇长出了一口气:“有此人出手,相王爷应当无恙了吧。”

“情形并不乐观,因为天下第三杀几乎无孔不入。”李成器却摇了摇头,叹道,“不过父王说了,这次刺杀也未必全是坏事。至少让我们知道,天下第三杀真的是无孔不入的存在。可我们相王府,也绝不会坐以待毙!”

说话间已转到了后园,袁昇的心神霎时一空,跟着才见眼前池塘轻轻浅浅,长廊曲曲折折,竹林朦朦胧胧,草木郁郁葱葱,又觉一抹清凉怡然。

“法阵!”

他顿时明白,先前那心神一空则极为要紧。那是因为这处怡人的花园已被高人设置了法阵,能让任何一个进入此地的高手心神恍惚。看来若非李成器亲自引得自己来此,法阵继续发动,一定还会有更加厉害的杀招。

“这是由瞿昙大师亲自布置的法阵,”李成器点点头,淡然道,“我们都等着那刺客呢,相王府的一草一木都在等着他!”

袁昇暗自放下心来,才道:“袁昇此来,其实很想知道隆基兄的下落!”

“是碧云楼的事情吧?”李成器的脸色灰暗起来,“这是让我们更加忧心的事,我们当真不知道老三在哪里!”

说话间已到了王府后园的花圃。

前方有一座精致的八角沉香凉亭,相王李旦俯卧在凉亭当中的一张檀木胡床上,一个黑髯如墨的老者正躬身给他行针。

李旦的脊背上已插满了银针,脑心更插着几根,他在锦衾间抬起了白发萧然的脑袋,向袁昇笑着。

听得袁昇说明了来意,老爷子劈面便道:“如果我家老三真的杀了人,袁昇,老夫希望你亲手将他捆起来,绳之以法!”

接下来,老爷子开始滔滔不绝:“朝廷自有法度!我们这些做王爷的,更要维护这种法度!王法面前,公卿平等嘛,公卿王侯还要带头维护法度、遵循法度、执行法度!这样我大唐才能欣欣向荣,才能迎来新的贞观之治……”

袁昇的头有些大,这才想起来这位相王千岁曾做过一段时日的傀儡皇帝,在母后武则天空前的紧张威压之下,讲套话说假话已经习惯了,在武则天被逼退位后虽然朝局氛围轻松了,奈何老爷子说套话已经说上了瘾。不管是朝堂之上,还是家宴之际,老爷子兴致一起,就会滔滔不绝地给众人进行一番忠君爱唐的慷慨陈词。

他硬着头皮又听了一大通热血教育,好不容易寻得老爷子一个讲话空隙,正待插言,那边岳针王已经行完了针,二十多根银针,已将最后一根针收了起来。

“舒服一些了!”李旦拍了下脑袋,又打断了袁昇的话,“不过岳针王,本王跟你说实话,你的银针嘛,最见效的是前两天。这两日,你行针虽然越来越卖力气,却已不那么见效了。嗯,老夫这可是实话实说啊。人生在世,讲真话讲实话不容易,不过老夫最不怕的就是讲真话,希望你再接再厉,记住,人生难免曲折,遇挫不可退缩!”

岳针王只得诺诺连声。

袁昇才来得及插嘴道:“相王千岁,小侄也略通医道,想斗胆一试如何?”

李旦又狠狠一拍脑袋,笑道:“我倒忘了,贤侄可是有名的仙家圣手,快请快请。你这可不叫斗胆,嗯,年轻人嘛,就要有这样的劲头,这叫艺高胆大,迎难而上……”

老爷子唠唠叨叨间,袁昇已给他把了脉,又肃然看了看他的面色,不由蹙眉沉思。过了良久,袁昇才微微摇头:“千岁这头疾,果然古怪。你体内似有一股邪异之气,这种气息很怪,似乎会自己生长变化……”

“邪异之气,生长变化?”李旦脸上首现凝重之色,“贤侄你说得有些玄虚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适才岳针王行针,这路针法精奇果决,我也是首次得见,实在叹为观止。但以岳针王的神奇医术,如果也无法完全见效,看来这应该不是简单的医案……”

所谓“同行是冤家”,岳针王一见袁昇给相王李旦诊病,原本颇为紧张,但听了他这番话,反而暗自松了口气。既然不是简单的医案,那么就无碍自己针王的美誉。

袁昇跟李成器低语了几句,才又道:“世子既然说王府已彻查了王爷的饮食,确保没有差错。那么,小侄现在也推断不出。”

他说着,从怀中取出一枚桃木符牌:“这是小侄炼制的正气符,请千岁随身携带。”

“正气符?”李旦接了木牌,疑惑道,“难道你是说,本王招了鬼怪等不干净之物?”

“那倒未必。但既然有邪异之气,我们不妨扶正祛邪,这与医家的道理相近,在无法辨别病源时,也只能固本培元,以正气驱邪气。”

“明白了,放在身上,终归有益无害。”相王李旦将那道符贴身收好,那张脸上便又见了些笑容,他从下人手中接过花铲,大步向花圃走去,“袁昇啊,陆冲跟你提过我的名花吗,来来来,看看老夫这绝品牡丹。”

沉香亭后,就是好大一片花圃。迎面一棵深黄色的牡丹极为醒目。目下已是七月中旬,应该早过了牡丹的花期,但这一大株仍然盛放着两朵深黄色的美艳牡丹。

只粗粗扫了一眼,袁昇便有惊艳之感。牡丹花瓣常见的有深红、浅红、紫、白等几种颜色,这两朵却色如黄金,怒放的花瓣在微黯的暮色中犹如涂了一层盈盈水光,便似美女粲然绽开的娇靥,泛着潋滟异彩。

“被震住了吧?”老爷子大是得意,拈髯笑道,“这是老夫一月前刚刚网罗来的异种牡丹,不但花期极长,更妙的是每天有四种颜色,正如老夫新得的那本《牡丹花王经》中所说,朝则深红,午则深碧,暮则深黄,夜则粉白。少闻这香气啊,闻多了你会上瘾的。”

(注:每日四色的牡丹,见于五代王仁裕《开元天宝遗事》卷,记开元年间“初有木芍药植于沉香亭前,其花一日忽开一枝两头,朝则深红,午则深碧,暮则深黄,夜则粉白,昼夜之内,香艳各异”。)

“确是美艳无双!”袁昇也由衷地深深一叹,“花期如此之长,已是闻所未闻,而每日四色,只怕要冠绝天下了。”这时才觉出了那抹花香,缥缥缈缈的一股冷香,初时似不为人察觉,但转眼间便直冲肺腑,让人心旷神怡。

这花已是绝艳了,但这抹香气,简直就是妖艳。只是袁昇却隐隐觉得这花颇有些古怪。

目光一闪,又见沉香亭中案头上一幅刚写完的字轴,墨意纵横,笔力沉浑,袁昇忍不住将最后那句吟了出来:“世人重华不重实,君心独喜何人知!王爷千岁,好诗好字!嗯,《牡丹芳》,王爷果然深好牡丹。这豹尾一句尤佳。”

“这首《牡丹芳》是忆一位故人的。”相王凝望着那幅字轴,却悠悠叹了口气,“她叫惠儿。当年我在宫里做傀儡时,只有惠儿是最体己的。可母后却说她诱我赏玩牡丹是玩物丧志,抽了她一顿板子。那顿板子险些将惠妃打死,着实将她的身子打虚了。后来我出了宫,回到相王府,惠儿怀胎十月,终因身子虚弱,只产下一个血团。她伤心不已,不久便黯然而去。”

他缓慢地摇着头:“老夫这辈子只对两个女子动过真心,偏她们都是喜欢牡丹的,而这两人中最让我内疚的,便是惠儿。多少年了,每次看到牡丹时,总会想起惠儿……”

袁昇发现了相王微湿的眼角,不由得心中一热。

老爷子很年轻的时候就做了傀儡,被母亲牵在手中的傀儡。随后,很可怜地,他也习惯了做傀儡。只有在这时候,如血的暮色铺在他的身上,刚刚行针后头疾小愈的一时轻松下,他忽然说了一次真话。

这一刻,他终于不再是傀儡了,而是恢复成一个很真实的老爷子。

“所以,我的‘君心’便是,活下来!”这个身上铺着残霞的老爷子缓缓举起了手,“我有五个孩子,哪怕去了一个,还有四个呢。天下第三杀又算得了什么,跟随时可取我性命的母后相比,他连母后靴子下的一抔土都比不上。”

不知为何,这位微驼着背、有些懒散的老爷子前一刻还在咧嘴冷笑,下一刻便涌出一抹睥睨天下的豪气。

袁昇答不出话来。他很想提醒相王爷,这本异种牡丹太过妖异,还是将之移除为妙。但看到李旦望向牡丹的痴迷目光,他终于将涌到口边的话改了一下:“王爷请回忆一下,您这头疼恶疾与移来这本牡丹的时间,有无关联?”

李旦立即品出了他话中的深意,洒脱地一摆手:“看上去时日差不多,不过,肯定是头疾在前,两三日后,我们才移来了这本牡丹。”

袁昇暗自松了口气,拱手一礼:“还是小心为妙,请王爷安心将养吧。”

临行前,他的目光再次望向了那幅字,尤其是最后那句“世人重华不重实,君心独喜何人知”。

那字迹浑厚老辣,将所有的疏狂豪放都收敛起来,化作一种沉寂萧然,如同这位书家王爷一样的沉寂。

李成器仍是亲自将袁昇送出。

转出了花圃,袁昇终于站定,低声道:“王爷的头疾,瞿昙大师怎么说?”

李成器一震,沉声道:“瞿昙大师也与老弟一样,有些怀疑,却也揣摩不透,便只得将王府法阵层层坚固。”

他说着望向后园西角的一处小楼。那楼下有清泉,后有假山,前有花木环绕,侧有高树掩映,可说独占地利。楼上有个赤髯老僧正倚窗而坐,似在埋首苦思什么。

“瞿昙大师!”

袁昇双眸一亮,凝神看了看那些草木泉石,默算方位,忽地身形一晃,便向小楼奔去。李成器想叫住他,却欲言又止,惊讶地看着他飞奔。袁昇奔得很快,左右穿插,或进或退,却没有片晌停留迟疑。

他最后斜斜掠上了那座假山的石径,几个起落,已踏上了山顶,立足处正和那二楼的老僧等高,便向着窗前的老僧恭敬躬身施礼。

“没一步错乱,穿云破雾,直趋中军,灵虚奇才,名不虚传!”红髯老僧点头而笑。他虽是和袁昇谈笑,但目光仍紧盯着案头的一些奇异算筹。

“惭愧,晚辈终究不能直趋阁楼,只能借着这假山的地势讨巧了。”

“这假山确是个破绽,难得你这么快就看破了此点!不过,”老僧终于抬起那张皱纹堆累的微黑脸孔,目光在袁昇的面上微微一凝,点头道,“后生,老衲正算到紧要处,请不要打扰。”

袁昇忽道:“瞿昙大师以为……是巫阵?”

瞿昙那双深邃如海的眸子骤然一亮,却叹道:“难断方位!”

“时日?”

“七七!”

袁昇深深一揖:“愿大师早日推算出其方位。”

李成器这时才气喘吁吁地赶来,听得这两人犹似天书般的对话,瞠目无语,见袁昇退出来,才低声道:“何谓巫阵?”

“王爷的头疾,应是中了一种巫蛊。但若是寻常巫蛊,有瞿昙大师所布的法阵护身,早该将其巫力反震,甚至会反噬其主!所以,瞿昙大师和我都推断,这是最可怕的那种巫蛊——巫阵,以法阵行巫,效如山海,极难防范!”

李成器双瞳一寒,压低声音:“原以为最要紧的,只是那天下第三杀,想不到竟还有这夺命巫阵!天邪奇局,果然邪之极矣!”

袁昇叹了口气:“巫阵效力,会一日强似一日,甚至比天下第三杀还要紧迫。”

说到这里,他心内忽然闪过一念:“这巫阵……与碧云楼的傀儡蛊,又有没有关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