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水,偶有淡风吹云,窗外修竹的丛丛黑影在纱窗上起伏不定。
在斗室内徘徊的袁昇蓦觉一阵心绪不宁。窗台上那盆蛊花愈发繁茂了,形状甚至有些狰狞。更奇特的是,袁昇给它浇了一点水后,那盆蛊花居然也渗出了丝丝清香。
袁昇再次捻了一段蛊丝在手,略一搓弄,竟觉那香气更浓了。他转身走到烛台前,就着烛光细瞧,发现那些丝已黏稠得如同一小片的薄膜。
哔啵一响,却是蜡烛跳出一个灯花。烛中的烟气渗入那抹香气中,香气变得愈发浓郁甜腻。这香气带给他旧梦般的迷幻感和熟悉感。
袁昇双眸一亮,急提一口罡气,迅疾从恍惚中惊醒,才觉手指微麻,凝神看时,却见指尖的蛊丝已生出了诡异的变化。
那些丝已变得黏稠而坚韧,更有几根竟如钢针般顽强地向他的指尖内钻入,看情形已经钻入了一些,但指尖麻木感依旧,却没什么痛楚。
袁昇心中一沉,知道这必是中毒的感觉,在自己功成九转之后,绝对不怕世间的寻常蛊毒。但不知为何,这原本看似平常的蛊丝,竟隐隐让自己中了毒。
“是蜡烛!”
这念头倏地闪过,袁昇立刻想明白了一件事。这种傀儡蛊果然古怪异常,其特性就是遇到蜡烛的烟气熏扰时便会疯长。因为自己还是首次在夜里研究这蛊丝,更凑近了蜡烛,登时触发了它的这种特性。
他疑惑地拿起了蜡烛,左右端详,又疑惑地放下。
在指尖的蛊丝会猛往里钻,但若这蛊是种入中术者腹内呢?
如此推断,邓子云突然行为癫狂也就很容易解释了。因为他们当时是夜宴,三层阁楼那个不算轩敞的空间内居然点了十六根明烛,煌煌巨烛,烟气缭绕,“傀儡蛊”终于让“登云观海”变成了“云海傀儡”。
指尖的麻木还在继续,袁昇急忙剔毒、清洗、抹药,然后将那盆怪异的蛊花毁去扔掉,再静坐运功祛毒。
这般凝神入定,不知过了多久,忽听得砰砰的叩门声响起。
袁昇张开双眸,才发觉早已日上三竿,原来这一坐间,金丹九转,不知不觉地竟已过了大半晚。他先看自己的手指,霎时神色一紧,指头的麻木虽然稍减,但指尖却隐隐现出一抹青气。
以罡气祛毒近乎六个时辰,居然毫无效验。这傀儡蛊的奇蛊,竟然恐怖如斯。
“大郎!”
还未等他传唤,吴六郎已带着一个沙弥打扮的人急匆匆进了屋,开口便道:“啊,大事……大事不好了!不,小袁将军!”
袁昇是朝廷四品中郎将的将军之职,众属下便将他与其父分别称为“老袁将军”和“小袁将军”。但因袁昇性子随和,吴六郎等亲近属下又喊惯了口,常常喊他“大郎”。
“不要急,慢些说!”
“跑了……那东西跑了!啊,不是东西,是邓子云和关临海的尸身!照着老袁将军的吩咐,这两人的尸身虽然古怪,但请仵作验看之后,已让其亲友领走了。这二人在本地并无亲人,却有几个阔绰诗友,将其尸身入殓后暂停柩在了新昌坊内的定慧寺。哪知道,就在昨晚子夜时分……”
吴六郎越说越急,不由冲身边那人叫道:“这是定慧寺的沙弥,你过来,跟袁将军细细说!”
“小僧了尘,见过将军!”
那沙弥二十多岁年纪,虽有些战战兢兢,但气度还算文雅,恭敬合掌道:“敝寺在新昌坊的边上,算是一处小庙,因地近城墙,后院一片地颇为偏僻,便被做了停灵之所。因那地方阴气太重,平常便只小僧一人看管。便在昨晚,小僧亲眼看见,一个鬼物将那两个停柩的诗人尸身,给咒了起来。那两个死鬼诗人竟活了,甚至还吟诗走动,最后跟着那鬼物扬长而去……”
他的话虽语无伦次,所叙之事却着实骇人,袁昇忙温言道:“到底怎么回事?细细讲来,不可慌张,不可遗漏。”
了尘跟他清澈醇和的目光一对,顿觉心神一阵凝定,又缓了口气,才道:“昨晚小僧起来方便,那时候已是中夜了吧,绕过停柩的后院时,便听得一阵奇怪响声。小僧就着月光看时,吓得一佛升天二佛出世,只见明晃晃的月光下,立着个鬼物。”
“没错,小僧只能以鬼物来形容!因为那东西朦朦胧胧,身周笼罩着一片雾气,看不清形貌,甚至分不清男女。似乎是觉察到了小僧,那鬼物转头望了我一眼,那目光简直比冰还冷。更可怕的是,小僧给它一眼望见,便再难迈动一步,口不能言,手不能抬,成了个木桩。”
“那鬼物将我定在那里,便再不理我,举手遥遥一挥,便听砰砰怪响,那……那两个棺椁竟被掀开了盖子,两具尸体慢悠悠地钻了出来。这两具尸体在月光里站定了,四下里张望。他们的脸上都是些古怪的蛛丝,小僧吓得险些尿了裤子……”
这了尘口齿不错,虽然说到惊恐之处,仍是叙述精细。
“这时那鬼物忽地一声轻斥,挥出两团白茫茫的雾气射向那两具尸体。尸体张口将雾气尽数吞下,随后竟开口说起话来。一具说,‘如此好花,怎能无诗?’另一具便吟开了诗。小僧虽读过些书,但实在吓得要死了,只记得两句‘一丛赤云霞灿灿,半轮孤月灯煌煌’,这等冷僻诗句配着两具摇头晃脑的尸体,简直让小僧毛骨悚然,如坠地狱。”
“再后来,那两具尸体竟又起了争执,相互指摘对方的诗句文采不佳。那鬼物却呵的一声低喝。那声音短促尖锐,也辨不出男女,随后它招了招手,转身走了。那两具尸体亦步亦趋,跟着便行。”
袁昇再问:“他们走路的姿势如何,是僵尸般地腿不得屈,还是常人般地行走?”
“全如常人般行走,只不过开始时走得慢,片刻后就走得快了。小僧吓得只剩下满口子念观音菩萨保佑。好在那鬼物离我一远,那定身法也就解了。小僧妈呀一声大叫,随即便拼命地呼喊。”
“几个护院的僧人当先赶来,也遥遥看见了那三个怪物,便大呼小叫地追了过去。哪知那鬼物回过身,再轻轻挥出两团雾气,追得靠前的几人都觉奇香扑鼻,随即眩晕倒地。它再遥遥挥掌,那门闩便被一股怪力折成两段,三人……啊不,三个鬼就这么轻飘飘地出去了。我等众僧不敢出寺穷追,只得赶回来,挑灯看那棺椁。果然,里面已全空了。想到这两人还有许多出手阔绰的诗友,只怕他们知晓后定会来寺院追究,便急急赶来金吾卫报案。”
他拉拉杂杂地说完,吴六郎才道:“了尘一大早便赶来了,小人等听了他的话,尽都不信。我等觉得太过蹊跷,便赶过去瞧了,果然棺内空空。我又细问了那七八个护院僧人,果然都是如此说。还有那门闩,碗口粗的树木如被一把利剑劈开,切口整齐利落。寻常寺僧,即便手持刀斧,也无法砍成这般。我等大觉蹊跷,特来报知将军。”
袁昇沉吟不语,仰头望向窗外。已快近中元节了,大唐百姓为了祭祀祖先,多燃香烛,长安城仿佛都笼罩在一片烟气中。他转头问了尘僧道:“佛教称中元节为盂兰盆节,贵寺后院中想必也燃有香烛吧?”
“正是,这两大诗人的那些诗友们说了,须得多用香烛祭祀,几日间都是烛火不绝,烟云缭绕!”
“咱们同去定慧寺看看!”袁昇对吴六郎道,“速去将陆冲喊来,青瑛姑娘若在,也叫过来。”
定慧寺果然荒僻,尤其是后院,蒿草丛生的好大一片地,即使在大白天都给人一种萧冷阴森的感觉。
袁昇等人在院内探查许久,问了几个护寺和尚,都与那了尘所言大致相似。青瑛循迹追踪,片刻后回报,那脚印穿过寺前那片竹林后,便再难找到什么踪迹了。
邓子云的棺椁前,那烛火终于熄了。残烛空棺,野草冷寺,一切都显得那么萧瑟。
“果然是傀儡蛊!”袁昇用一张帕子在棺内抹了一下,帕子上竟粘着一道细丝。那正是在碧云楼诡杀案中常见的诡异蛛丝。
自发现自己中了微毒后,袁昇对这东西还是颇为忌惮,略一展示,便将那帕子迅疾抛掉,只是眉间忧色更浓:“它似乎变异了,变得愈发黏稠,犹如带着一股魔性。”
青瑛叹了口气:“了尘所说,如果是真实的,看来是有人要炼制傀儡奴!”
陆冲奇道:“傀儡奴?”
“在蜀中一家极罕见的道门中有载,‘傀儡蛊’有两种用法,上法称为‘傀儡仙’,早已失传;下法称为傀儡奴——中了傀儡蛊而死之人,尸身不腐,犹如一具可动可言的傀儡,受蛊主操控。最简单的傀儡奴被称作牵丝傀儡奴,经过多日操演炼制,可以进化成傀儡魔!”
“傀儡魔……那又是什么东西?”
“因为那些蛊丝是肉色的,利用那些连绵的细丝,便可以改换人的面貌,假以时日,便可百变易容,被蛊主随心所欲地操控。”
陆冲牛眼圆睁,恨道:“这简直是丧心病狂,真乃卑鄙无耻下三烂……哎哟,百变易容?”
院内骤然一静。
袁昇等人都想到了天下第三杀!
大唐刺杀史上从未失手的天下第三杀,没有人知道他什么模样,甚至没有人知道他是男是女,据说他可以易容成你身边的任何一个人……
可是,如果傀儡魔真的是天下第三杀炼制的,那么,那白雾环绕的鬼物难道就是第三杀的真身?再想下去,便愈发恐怖起来,为何李隆基会成为碧云楼诡杀案的最大嫌疑者,为何李隆基又会突然失踪……
陆冲当先摇头:“不可能呀,那关临海为何会在壶门案里面写下李隆基的名字?”
如此推测下来,更是波诡云奇,让人难以揣度。
袁昇却仰起头,沉沉道:“回去,即刻再审玉鬟儿!”
玉鬟儿是碧云楼诡杀案的第一证人,同时,也有多种洗不脱的嫌疑,事发后便一直被软禁在金吾卫。袁怀玉曾提审过两次,奈何这位小美人受的惊吓也不轻,几乎问不出什么来。
当袁昇将外围的各般线索汇聚之后,当然要再次提审这位花海名姝。
一行人黯然回到金吾卫,刚行走到衙门后院角门口,便见袁怀玉正笑吟吟地送一人出门。金吾卫的衙门是前衙后厅的格局,除了前面的衙门,后院则是会客的厅堂,寻常贵客进出也由后院行走。
被袁怀玉恭送的那人却是一脸气哼哼的神色,边行边道:“老袁将军,总而言之,这位玉鬟儿,我御史台必得带走,你们金吾卫是拖延不了几日的。”
这人声音低沉,却中气十足。
袁怀玉仍是一如既往地打着哈哈:“咱们早说过了。案子是我金吾卫最先发现的,人是我金吾卫最先带来的。此案未有定论,重大嫌犯怎能给你莫神捕带走?”
莫神捕,那话声低沉之人竟是京师大名鼎鼎的神捕莫神机?袁昇、陆冲三人不由对视一眼,心头均是一紧。凝神看时,却见莫神机四十余岁年纪,方脸剑眉,双肩极阔,略显三角形的眸间含着一抹冷幽幽的光华。身材虽不高,束着革带的腰板却挺得笔直,一身军人装束的短胯袍极是鲜亮。
只听莫神机又冷笑道:“案在街衢,归你金吾卫,案在坊间,归我御史台巡街使。只不过莫某被另一件大案延误了时日,被你金吾卫抢了先而已。”
“对不住,玉鬟儿绝不能交给你御史台,我辟邪司已经决定接手此案。”袁昇说着,大步迎上。
“辟邪司?看来这位便是辟邪司的小袁将军了!”莫神机冷笑起来,“恕某家学浅,辟邪,邪在何处,何处须辟?金吾卫装模作样地办起了一家辟邪司,实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话!”
听他称呼自己“小袁将军”时,袁昇礼貌地拱手作礼,但听完他最后一句话,袁昇也温和一笑:“辟邪司开衙,是相王爷、太平公主和安乐公主联手倡议举荐,又由圣上钦下的御旨。你这天下最大的笑话,不知是说谁呢?是说相王爷、太平公主,还是安乐公主?又或是,锋芒直指万岁?”
莫神机一凛。他精于办案缉凶,但总吃亏在言辞过直,每每逞了口舌之快,却得罪了权贵上司。这时一句话间便被袁昇揪住了话头,知道自己才是无意间“闹了天大的笑话”,忙道:“住口,胡说,你……你这简直是断章取义。”
“还是兄台胸中无学,见识浅显吧。”袁昇慢悠悠地截断他的话,“听说过‘扶正祛邪’这词吗,所谓扶正即是辟邪,辟邪亦即扶正,这天下朗朗乾坤,正靠我辈全力维系,才使得正气浩然。你却偏要琢磨什么妖异,是你莫神捕想多了吧?”
原来大唐金吾卫新建辟邪司,也早想到会有酸腐儒生胡乱议论,所以仍将其职能定位于街衢治安、平乱,作为首脑的袁昇也早就想好了一套说辞。只是他到底生性平和,话虽针锋相对,说起来却依旧四平八稳。
莫神机神色一僵,一时哪想得出什么辩驳之词。这时忽闻马蹄銮铃疾响,一辆厢车急速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