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时节还没有乘轿习俗,贵人出行多以牛拉的厢车为主,似这种四马并驾的华贵厢车实在罕见。不说那装饰奢靡的厢壁,只看那四匹马全是颈长额宽、腿劲臀圆的神骏名驹,便已显得惊世骇俗了。
转眼间马车便在后院角门前停住,四匹马原本奔行急速,这般说停就停,显见那驭手驭术不凡。
众人正被那马车之豪奢震惊的当口,车帘一掀,一个白胖中年慢条斯理地钻了出来,甩着字正腔圆的长安官话道:“老莫呀,大热的天,老远就听到你嚷嚷,这又是跟谁在斗气呀?”
莫神机一看那人形貌,登时一惊,急忙施礼:“原来是华总管,您老竟来了。”他知道这位满脸温和笑容的白胖子正是太平公主府内的第一总管华仙客,此人包揽公主府内诸般紧要事宜,实为太平公主的第一亲信。
听得“华总管”三字,袁昇等人也是一凛,心下均想,怪不得这马车如此豪奢,只是这位太平公主的亲信来此作甚?
华总管却再不搭理莫神机,只向袁怀玉微微点头,唤了声“老袁将军”,便向袁昇上下打量几眼,微笑拱手道:“这位莫不是袁昇袁将军?”
太平公主府的第一红人,面对京师神捕和金吾卫四品大员都懒得搭理,却向袁昇一个后生恭敬问候,实在出人意料。袁怀玉这官场老混子倒不觉怎样,毕竟袁昇还是他的儿子,那边莫神机的脸色已微微僵硬。
“正是在下。”袁昇也正色还礼。
“那我老华倒真是赶巧了,敝上太平公主有请。车已备好。是圣上召见金吾卫辟邪司,公主殿下要带着袁将军一同觐见。”
众人都是一愣。辟邪司开衙数日,不声不响,想不到今日太平公主居然遣亲信总管来相请袁昇,更要带着袁昇一起面圣。这实在是万分罕见的举动。
想到太平公主在朝局中的超级影响力,莫神机心中不由得腾起一阵妒火。
华总管这时才瞟了神捕一眼,微笑道:“老莫,你也别愣着,圣上这会子紧急召见金吾卫、刑部和御史台。估计御史台张大人马上就要派人来寻你了。预备好了,赶紧进宫吧。”
莫神机神色略缓,但想到同在京师治安机构,自己这名声远震的京师第一神捕在太平公主眼中,似乎远不及后生小子袁昇,不由得颇为郁闷。
“老袁将军,你也请一同登车吧。”华总管很客气地向袁怀玉点着头,但神色明显不如面对袁昇时那般恭谨。
“多谢,多谢。”袁怀玉不敢怠慢,又客气地还礼。
父子二人正要登车,忽闻蹄声响亮,一辆豪奢厢车迎面奔来。看那车厢竟比太平公主府的厢车还大,驾辕的四匹马不仅毛发飘逸、神骏异常,更难得的是四匹白龙马,通体雪白,一丝杂毛也没有。
“袁将军且慢登车。”白马厢车还没停稳,车上已飘来一道清脆的声音。
四匹白马泼剌剌地停住,一个绿衣女郎手拽长裙匆匆而下。这女郎容颜俏丽,二十岁上下,虽然年岁不大,脸上却挂着一股高傲冷峻的贵气,对眼前的四品大员、京师名捕,瞧也不瞧一眼。
袁昇倒认得这女子,知道是安乐公主身前的亲信侍女雪雁。他出入安乐公主府时常见她随侍在安乐左右,实为公主的第一亲信。
“雪雁姑娘,不知有何事来得这般急?”袁昇与她极熟,便不再客套。
“不急成吗?慢了半步就要耽搁了公主殿下的大事。”雪雁笑吟吟瞟他一眼,才朗声道,“敝上安乐公主请袁将军登车,一同面圣。”
莫神机不由得瞪大了双眼,心底已经脱离了妒忌和羡慕,只剩下愤怒,还有好奇。这小子到底是什么来头,竟得两大公主相请?
华总管忙踏上一步,道:“不可,雪雁姑娘,凡事要有个先来后到吧,明明是我的车先到的,人也是我先约好的。”
这时最急的人正是袁怀玉,暗叫不知自己祖坟上哪里冒了青烟,居然有两位重权在握的公主都要请袁昇一起进宫。这两辆马车,显然是两条路。但两辆马车背后的人,谁也得罪不起呀。
袁老将军的额头已满是冷汗,甚至寄希望于精通道术的儿子来个身外化身,再变出来个袁昇来分别登车,谁也不得罪。
女郎雪雁冷笑起来:“华胖子,你跟我说先来后到可以,跟车上的公主殿下呢?”
华总管大吃一惊,颤声道:“安乐……公主殿下亲自来了?”
这时,那道安吉丝织就的精致纱帘唰地被人拉开,一张明艳绝伦的娇靥探了出来,只向袁昇笑道:“袁昇将军,我恰好也路过此地,咱们便一同去吧。”
那张脸花媚雨柔,嫣然一笑间便耀出颠倒众生的魅惑感,莫神机、华总管竟觉心神一阵摇曳,忙低下头去。
见了公主真身驾到,华总管也只得上前行礼。袁怀玉也赶着行礼,醒过神来的莫神机等人都尽数施礼。
“免了免了,我这里可没姑母那么多规矩。”安乐却根本不看他们,只向袁昇嗔道,“喂,你上不上车呀?”
这句玩笑话说得似嗔似怨,声音娇媚,宛若天籁,莫神机听到耳内,只觉心神一荡,甚至想:“这样一位绝色公主,只要对我这般笑上一笑,老子便立刻死了,也是心甘情愿。”
袁昇只得拱手:“如此,打扰公主了。”躬身上了白马厢车。
白马轻声嘶鸣,厢车急速驰起,只余车内荡出的华贵龙涎香熏香气息在众人鼻端萦绕。
莫神机无奈地望着那辆厢车绝尘而去,怔怔出神。好在这时一人骑着快马飞驰而来,马上的人正是一位御史台差役,他高声叫道:“莫神捕你果然在此,快走吧,御史台张大人正急着呢,说是万岁有召,这便要进宫呢。”
莫神机不敢怠慢,抢了那差役的马,便挥鞭而去。
袁怀玉这时是又惊又羡又怕,忙不迭地向华总管作揖:“华总管,您瞧这事巧的,要不,老朽跟您同去?”
华总管也很无奈,只得道:“那……请吧。”
厢车远去,金吾卫后院角门处终于清静下来。陆冲脸上有些疑惑,有些震惊,更多的则是羡慕,油然叹道:“大丈夫固当如是乎!”
“嗯,被两大公主驱车召请,羡慕死你了吧?”青瑛冷笑起来。
“那是那是,美中不足的是太平公主年岁太大了,如果也是芳华绝色,双艳相争,那就完美了!”
青瑛狠狠地跺在了他的脚上。
陆冲痛哼:“其实我是疑惑,万岁爷不知什么事,这般急匆匆的?”
“有趣吗?”
香车内,安乐公主向袁昇巧笑嫣然。
袁昇蹙了蹙眉。他熟悉安乐的性格,外向张扬,热情似火,今天的事完全符合她一贯的性情。
只不过他不喜欢。
大唐最美艳最受皇帝宠爱的公主,亲自纡尊降贵地驱车来请自己,而且是在太平公主府、金吾卫、御史台三方人马众目睽睽之下,将自己硬请上她的香车。这种行径太过招摇,与他的性子完全不符。只是他知道看似豪爽的安乐有时却又有些脆弱,所以便只笑了笑,没有说什么。
“问你话呢,生气了吗?”安乐忽地揪住了他的手,轻轻摇着。
厢车内极为宽敞,可面对面地坐足六个人而不觉拥挤,所以袁昇和安乐是并肩坐着的。但他完全没想到她会这样大胆地抓住自己的手。对面伺候着的雪雁已乖巧地偎在车壁上,很凑巧地打起了瞌睡。
她的手很软,又很热。她的指甲尖尖的,就在他的手背上轻划着。他的心不由咚咚地急跳起来。
她似乎很喜欢捉弄他,也很享受捉弄他的过程。
“你知道,我不想这样。”他终于熬不过,只得笑笑,心里却忽然想起那日陆冲跟自己说的话,“恕我直言,那位安乐公主其实就是在耍你,拿你当个傻子般地在耍弄!”
那时候他说自己知道,但在他的心灵深处,始终觉得,安乐并没有耍自己。
“我偏要这样,我要让满朝文武都明白,你是我的人。”安乐执拗地望着他,目光依旧热辣。
袁昇不由在心底幽幽一叹,只凭这句话,他就更加断定,安乐公主真的只是一个热衷政治而本身又缺乏政治斗争经验的人。
“可我这样就得罪了太平公主,也太过直接了吧?你们是亲姑侄,怎样都无所谓,我这袁将军,却只是个小道士而已。”
安乐哧地一笑:“怕什么,有母后呢,这也是母后的意思。”
她笑起来很明媚,眸中波光潋滟生辉,秀发也一甩一甩的,让袁昇觉得眼前似有一团一团的光在闪。他尽力不去看她,但她的光辉却总在眼前照耀着自己,她身上的高雅幽香也在他的鼻端招摇着,似一只无形的手在轻柔地抚摸着他的心灵最深处。
香车上的亲切交谈,更让袁昇确认,安乐公主属于那种好高骛远而又少有城府心机的人,也正因为如此,她只是韦皇后的一个幌子。
他随即想到,在真正政治家的眼中,亲生儿女莫不是随时可以抛弃的砝码。武则天便曾亲手掐死了自己的女儿,赐死了自己的儿子。以婆婆武则天为目标的韦皇后怎能不懂此中之道。所以,韦皇后的许多阴谋也就绕过了这个头脑简单的女儿。而韦皇后之所以指使人上书要立安乐公主为皇太女,不过是以女儿这个幌子做一次试探,如果人们认可了皇太女,那么以后她以女皇之位登基便会顺畅许多。
于是,袁昇暗自松了一口气。果然如自己推断的那样,裹儿只是个心思单纯的女孩家。只是她被自己的母后蛊惑了,便如自己当初被人下了魇咒,只是自己已及时醒来,而她,不知何时才能醒过来。
“知道这次面圣,父皇会问什么吧?”安乐凑得更近了些,“没错,就是我那堂弟李三郎,听说他失踪了……朝野风传,李隆基常和‘登云观海’那两个青年诗人诗酒唱和,后来,消息便传得越来越不堪。先是说争夺个花海名姝玉鬟儿,再后来又有传说,这两个诗人都是美男子,那玉鬟儿不过是个幌子,实则李隆基是对那两个美男子诗人由爱生恨,恨其不得,因而杀之。”
“这……这怎么可能?”袁昇对大唐长安臣民百姓们的造谣能力生出了一种膜拜之情。
“我是熟悉我这个三弟的,照理说不应该如此。”安乐也哧哧地笑起来,说到这种事,她笑得更像个孩子,“不过也难说啊,我三弟倜傥风流也是很有名的。反正这两天,朝臣们已开始抨击有断袖之癖的李隆基,但矛头却直指我的王叔相王李旦。”
袁昇在心底深深一叹。相王李旦虽然近年来韬光养晦,但他终究是朝臣中李家党的核心,韦皇后始终想要扳倒相王,看来她终于要动手了。
“那么,万岁紧急召见金吾卫、刑部和御史台,一定不仅仅是为了要破解碧云楼奇案吧?”
“算你聪明,”安乐轻轻一拍他的手掌,“想那碧云楼的案子传得神乎其神,但死两个诗人,在父皇眼中又算得了什么!父皇在意的,还是我那王叔相王,自然也就在意李三郎的安危和下落。”
听她将两个诗人之死说得轻描淡写,袁昇的心不由一沉,也许在皇室贵胄眼中,哪怕是名动京师的诗坛新秀,也不过是蝼蚁一般罢了。
“这对于你是个机会,袁昇,你一定要抢先找到李三郎!”安乐向他深深凝望,“这是大唐辟邪司的头一战,定要旗开得胜。我相信你,一定能成!”
望着那双灼灼的美目,袁昇的双眸也不由一亮。不管怎样,看到她这样热忱期盼的眼神,他还是觉得心中荡起一股暖流。
“哎哟,快到了,”安乐公主透过窗帷已看到了不远处连绵的宫墙,却惊呼了一声,“险些忘了件大事。”
袁昇也一惊,想不出这一路上说的难道都不是大事,还有什么更大的大事值得她如此大惊小怪。
“这个给你!”安乐从袖内摸出一件物事,塞到袁昇手中。
那东西初看乌沉沉的,却带着一股馨香,细看才见是一件木雕,雕的是一个造型夸张的书生,负手望天,似笑非笑。
“这就是你说的大事?”袁昇轻轻转动着那巴掌大的木雕,有些疑惑。
“自然是大事了,朝廷里的那些事天天遇得见,可你,却总不来见我。”她的明眸又像个孩子般地闪起来,“这是南海进贡的极品沉香,最紧要的是这雕工,是个西域奇匠,却雕的是我大唐书生,瞧这傻傻乐起来的样子,像不像你?”
沉香散出优雅而醇厚的幽香,木雕书生摸在手中,又极是温润的感觉。
袁昇不由又有些感动,喃喃道:“这雕工大巧若拙,西域的风格果然与中原迥异,却又别有气韵……”
“别啰唆了,你唠唠叨叨地念叨什么,我问你,像不像你?”她孩子气地掐了他一把。
他其实觉得那木雕书生不怎么像自己,这家伙笑起来的样子太自得其乐,也许陆冲说得对,自己应该快乐一些,如果自己快乐起来,就是这个样子吧。
忽然间他心中一动,也许在她心中,自己是很快乐的,自己就应该是这么一副快乐的样子。他点点头:“很像,比我还要呆傻几分。”
“原来你自己也知道自己呆傻呀!可我就喜欢你呆傻的样子!”她笑得花枝乱颤,身子几乎要偎在他怀中。
袁昇不由攥紧了手中的木雕书生。嗯,原来这才是她心中的大事。
厢车直驰到皇城太极宫北侧的宫门,安乐公主的车夫亮明了腰牌,马车竟辘辘地驰入了气势巍峨的玄武门。
当时的大唐京师有太极宫和大明宫两大内,分别号称西内、东内。高祖李渊、太宗李世民和高宗李治就习惯于在西内太极宫居住听政,今上李显也是如此。
十来年前的武则天大周时期,权力集中于神都洛阳,至今大唐重兴,长安又成为世界上最重要的城市。
而这里,长安西内太极宫则是世界上集中了最大权力的建筑群。
袁昇还是头一次进得这座闻名天下的西内禁宫。从面积上看,太极宫几乎相当于后世北京明清故宫的三倍,委实恢宏浩大。
从玄武门入皇宫就不必经过太极殿、两仪殿等朝会听政大殿,而是直接进入了内苑后廷,迎面便可见号称“四大海池”的浩渺湖波。过了相思殿,安乐公主在凝阴阁前下了车,带着袁昇一直到了凝阴阁前。
长安的夏天酷热难耐,天子闲时便会来被海池环绕的凝阴阁避暑。
虽然安乐是最受皇帝和韦后宠爱的小女儿,但到底皇家的规矩大,更因这次是万岁齐召刑部、金吾卫等三路破案的能臣干将,所以她还是不能直接将袁昇带入殿内。
于是安乐公主只得留给袁昇一道依依不舍的眼神,自己先进了殿内。
袁昇则留在外面的廊间侯旨听宣。凝阴阁的位置得天独厚,从廊间可以望见北海、西海、南海三池的湖光山色。袁昇站在廊内,顿觉凉风习习。廊间已有人在那儿等候听宣了,正是金吾卫大将军韦昀和刑部侍郎周方行等人。过不多时,掌管御史台的左御史大夫张烈带着神捕莫神机也急匆匆赶来。
依大唐当时的官制,御史台设巡街使,负责坊内治安,更设有台狱,可直接拘捕大夫以下官员入狱,并有审讯、判决等权。这御史台也分为左右,其中左御使台专门监察在京百司和军旅之官,所以这次是左御史大夫张烈亲自带着得力干将莫神机赶来。
那边刑部方面,则只召见了专司纠察案件的刑部侍郎周方行。因为这次是天子在内苑便殿私下的问询,所以各官员都带了亲信干将,周方行所带的人足有六位。据说这六人虽无莫神机那样的神通,但探案各有所长,合称“刑部六卫”。
三方人马中,最轻松的就是金吾卫大将军韦昀了。此人乃是韦皇后的远亲,本就没什么大本事,只靠着投胎的运气好,做了这份高位。韦后将其安插在此,只是希望他能如一只看门狗般地把持住金吾卫的这份重要力量,本就不指望他来破解什么重任难事。重任难事自是交给下面的人来办,比如袁怀玉,还有他的儿子袁昇。
所以韦昀看到下属袁家父子赶来行礼,便很随和地打了招呼,更拍了拍袁昇的肩头,说了几句慰勉之言,然后就一身轻松地跟张烈聊天去了。
上司张烈被韦大将军拉走,神捕莫神机也得了闲,一眼便瞭见袁昇,顿觉气不打一处来,哧哧冷笑道:“哎哟,这不是袁将军吗?袁将军年少英俊,得公主垂青,前途无量啊,怎的没有跟公主殿下一起觐见?”
袁昇听他将“年少英俊”这四字咬得极响,不由得微微蹙眉,却实在懒得搭理这家伙。
那边刑部侍郎周方行和他手下的刑部六卫则是亲眼看见袁昇是被当朝最受宠的美艳公主带来的,均是又羡又妒。
听了莫神机的话,刑部六卫为首的“听风卫”苏木也拱手笑道:“莫神捕若是不说,我等还真不知道,这位便是近日来名动京师的袁昇将军。久闻大名,果然一表人才,丰神如玉。”
老大既然开口,六卫中人便纷纷出言。这些人都是京师断案缉凶的能臣,彼此间本就相互较劲得厉害,忽然间看到袁昇这样一个一日千里升迁的另类,自然由妒生恨,捉到这机会便群起攻之,拼力冷嘲热讽。
但他们随即很沮丧地发现,对面的袁昇居然毫不着恼,不但不着恼,甚至也不羞愧、不沮丧。这位丰神俊朗的小袁将军始终是那么一副很淡然很随意的样子,像是进了幻戏社,在听高手讲故事。
老二“辨机卫”离明潇暗自恼恨,此时故作不解,道:“这辟邪司可是一个万分奇怪的衙司,小弟对此一无所知。大哥,你知道这衙司是管什么的吗?”
老大“听风卫”苏木茫然摇头:“听这名字,应该是捉鬼的吧!”
众人齐齐大笑,连站在远处的张烈和周方行都忍不住笑出声来。
纷乱的笑声中,忽听一道冰冷的声音传来:“谁说辟邪司是捉鬼的了?”
是个女子的声音,却非常中性,带着几分阴沉,随随便便的几个字,便带着极大的威慑力。莫神机和刑部六卫等人先前专心讥讽袁昇,没有留神身后,扭身看时,见这贵妇满头珠翠,气态雍容,凤目含威,正是太平公主到了。
莫神机等一凛,急忙过来施礼。
太平公主冷冷道:“辟邪司辟的是奸邪,捉的也是奸邪!小袁将军年纪虽轻,但在破解恶鬼破壁案和神灯案中明察秋毫,足见智勇干练。辟邪司的存在,只会让奸邪胆寒,各位如此冷嘲热讽,莫非也是心存奸邪?”
这是大唐最有权势的公主。虽然她未必如安乐公主那样在皇帝面前一言九鼎,但运筹岁久,笼络了大批能臣,其力量更为可怕。所以太平公主一开口,廊间群臣立刻噤声。
莫神机等人更是除了诺诺称是的点头施礼,再不敢说别的。而在莫神机等人的心中,都大感惊奇。这真是极其罕见的情况,一个被安乐公主青睐的家伙,居然还能得到太平公主的力挺。
这时候最得意的人就是一直缩在太平公主身后的袁怀玉了,暗想,这个儿子真是光宗耀祖了,不但能跟安乐公主同车来面圣,更能让太平公主出面来打嘴仗。
只有袁昇在向太平恭敬施礼之余,心中有些震惊,这个太平公主果然如传闻一般,老辣睿智,城府深广。这淡淡的几句话间,甚至没有向自己看上一眼,却已极巧妙地将自己笼络了过来。
士为知己者死,听了太平公主简练而到位的几句赞语,袁昇的心中也险些生出这样的热忱来。如果不是安乐公主在他心中无可替代的地位,他很可能就此投入太平门下。
一抬眼间,袁昇无意中看到了刑部侍郎周方行的脸孔。那张圆滑的瘦脸上此时的表情很古怪,不是惊讶,不是羡慕,不是憋闷,而是——疑惑,深深的疑惑。
这个官场老滑头为何会生出这样怪异的表情?袁昇一凛之际,又见周方行脸上的疑惑已变成了恍然和钦佩。
一个奇怪的念头霎时钻入了他心底:周方行本就是太平一脉的死党,今日廊间这一幕,很可能是太平早就安排好的。她事先已示意了周方行,于是才有周方行手下的刑部六卫对自己群起而攻。但接下来太平公主的出言呵斥,显然完全出乎周方行等人的意料,所以才让刑部侍郎一脸错愕。
太平公主的真意,其实是想给自己这个官场新人一个狠厉的下马威,再亲自出马笼络自己。
官场之道,果然渊深似海呀,而太平公主的御下之道,更是高人一等。
这时内侍赶来宣召,众人都随着太平公主一起绕廊而过,入凝阴阁觐见。
一进凝阴阁,袁昇更觉遍体凉爽,只见大殿四角竟垂下了数道水帘,水光涟涟,飞珠溅玉,送来阵阵清寒。
原来这凝阴阁不仅依水而建,而且还是当时世界上唯一配有天然循环制冷装置的殿宇,殿中装有巨大轮扇机械,将北海引来的湖水送至屋顶,再沿檐直落,形成降温水幕。
这算是一个比较轻松的觐见场合,但当朝天子李显却一点也不轻松。他背着手,有些焦躁地在殿内踱着步,干瘦的脸上爬满了愁容。才数月不见,袁昇发现,天子距离上次大玄元观祈福盛会的时候,又苍老了些。
袁昇没有看到韦皇后。这次皇帝私下召见几位臣子,不知为何有意无意地避开了韦皇后。安乐公主倒是陪在父皇身边,正向他若有深意地眨着眼睛。
殿内还有个熟悉的高瘦身影,正是韦后死党宗楚客。这位大唐宰相的脸色却有些阴沉,也许是因为皇帝的脸色也不好看吧。作为首辅大臣,宗楚客非常注重在各方面都与天子保持一致。
“说简单些吧,到底什么时候能破案?”
耐着性子听罢周方行和袁怀玉分别详述了碧云楼的古怪案情,皇帝李显终于烦躁地挥了挥手,冷冷道:“或者说,什么时候能找到失踪的李隆基?”
殿内一下子悄静下来,谁也料不到天子竟这样直接。连太平公主都蹙起了蛾眉。安乐公主望向袁昇的双眸也闪出了忧色。
众破案能臣都噤若寒蝉,听天子的口吻,似乎很看重他这位亲侄子的安危,但谁知道李隆基到底在这场诡杀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莫神机等人都向自己的上司偷偷地使着眼色,示意最好不要贸然卷入这场激流。
见众人不语,天子显然更不高兴了,阴沉的目光直射站在近前的刑部侍郎,沉沉道了声:“刑部?”
“圣人明鉴,”(注:唐时的习惯,呼天子为“圣人”)周方行只得挤出满脸的郑重和肃穆,蹙眉道,“碧云楼之案,蹊跷过甚,臣以为,万不可等闲视之,必得周密策划,多方布局……”
“朕问你要多久?”
周方行的额头上立时见了汗,暗恨自己为何站得这么靠前,犹豫了下,只得道:“快则三四月,迟则半年……臣等无能,啊,实非臣等无能,实在是这案情太过古怪……”
天子第二次打断了他:“御史台?”
张烈踏上一步,躬身道:“圣人明鉴,臣以为周大人所言在理,此案颇为古怪,不过若是我御史台来办,应该不会拖上半年,但也应该在五个月左右吧。”他的话极为滑头,看似将期限提前了一个月,实则较之刑部最快期限又错后了一个月。
“金吾卫?”天子的声音更高了。
韦昀很自然地甩脸看向袁怀玉。那边的袁怀玉也是个老滑头,也是依样画葫芦,皱眉咧嘴地说道:“臣与周大人等所见略同,此案蹊跷异常,至少要有数月筹措!”
皇帝李显不由愤愤地一顿足,霎时间殿内阴云密布,眼见万乘之尊便要雷霆大作,众人都垂下了头,不敢出声。
“启禀陛下,臣冒昧,此案该当在七日内了断!”
就在这一片悄寂的当口,有人徐徐发了声。
“袁昇,”天子的眼睛陡然亮了起来,“朕认得你,刚刚上任辟邪司的玄元观主,你说可以在七日内破案?”
众人的目光全聚在袁昇身上,有人妒忌,有人鄙夷,有人不以为然,更有人幸灾乐祸,只有安乐公主美眸溢彩,目光中满是激赞,而他老爹袁怀玉则吓得浑身打战。
“陛下,”袁昇缓步上前,“臣以为正因此案离奇古怪,其中又蕴含诸多变故和凶险之处,所以才应全力以赴,及早破案。”
“好!”皇帝李显的脸色首次缓和了下来,点头道,“这等话,才是公忠体国、为君分忧之言。你当真要七日,少不少?朕可以给你宽限到半月。”
“臣叩谢圣人宽仁之心,但臣仍以为,正因此案颇多凶险后患,拖延越久,越是不利,所以最好在七日之内破案!”
皇帝李显不由得向他深深注视,终于连连点头:“好,念你如此忠心,朕命你全权督察此案,可调动金吾卫所有人马,七日内务必勘破此案。”
“臣遵旨!”袁昇正色领旨,却没看到身侧老爹的脸色已经苍白如纸。
安乐公主忙道:“父皇,袁昇如此忠心耿耿,若真能破了此案,圣人该当有封赏的呀!”
“这倒忘了,”李显拍拍额头,笑道,“只凭他这份忠心,便该厚赏,只是朕念他年轻,不愿养其骄奢之心。这样吧,此事若成,他的四品下的那个‘下’字就去了吧。”
莫神机等人听得此语,心中的幸灾乐祸之念迅即烟消云散,化为无尽的懊悔,均想,袁昇这小子年轻莽撞,误打误撞,倒引得圣人青睐,早知如此,我也该冒一冒险的。
这时候一直阴着脸不语的宗楚客忽地咳嗽一声,沉声道:“圣人明鉴,袁昇敢作敢当,为主分忧,确是该赏。但凡事须加节制,否则便会有冒进邀功之辈效尤呀。臣以为,若袁昇七日内如期断案,便该大加封赏;如若不能,则有大言欺君之嫌,当定其过。”
他的话小心翼翼,八面玲珑,却不知不觉地给袁昇画了一个圈。
安乐公主很不高兴地瞪了宗楚客一眼。但从派系上来说,这个高瘦而文雅的老男人和她同属韦后一党,她不便明着辩驳,心里却想,若是万一难以断案,袁昇也不过要被“定过”,很轻飘的两个字而已,到时候跟父皇求恳就是了。
她显然没有细想,宗楚客前面“大言欺君”这四字则很阴险,往重里说,袁昇很可能会被定为欺君之罪。
偏偏李显是耳根子最软的皇帝,闻言后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宗卿所言在理。袁昇若能七日断案,自有封赏;如果不然,也应有所惩戒。”
掌控天下的万乘之尊时刻都在找寻着平衡,他的话也是在金吾卫辟邪司和御史台、刑部之间找了个平衡。莫神机等人果然一阵轻松,先前的懊悔尽数消散,幸灾乐祸之心又再泛起。
群臣中只有袁怀玉险些心碎八瓣,对儿子的草率冒进,又是恼恨又是担忧,强撑着才没有当场倒地不起。
直到出了内苑,满腹幽怨的袁怀玉才有机会跟儿子滔滔不绝地发起了牢骚。
袁昇却始终微笑不语,直到老爹说够了,才慢条斯理地道:“是时候了,咱们要提审玉鬟儿!”
袁怀玉拿这个儿子毫无办法,只得低声道:“那你告诉我,为何一定要定在七日,而不是十日、十五日?”
一抹阴云倏地自袁昇的脸上腾起,他的脸色也是首次凝重起来,却缓缓摇了摇头,沉声道:“现在,我还不能说。”
“好吧!”袁怀玉欲哭无泪,只得低声道,“那此案要从何处查起,你心中可有了可疑的嫌犯?”
“已有了一个嫌犯,但还不能莽撞行事。”
袁怀玉的眉头不由得又皱紧了几分:“那么,七日内断案,你到底有几分把握?”
“把握不足三成,但终究是要试一试的!”
袁怀玉又险些没有昏倒。
袁昇却蹙紧双眉,陷入了沉思。李隆基那双满是血丝的眸子在心底再次闪现。
天已邪,当易天!号称倾天之局的“天邪策”奇局一发,当真环环相扣、无往不克?或者说,这道奇局已经开始对他这位宗室俊彦生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