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修别院内冷清寂静,没有灯火,波斯女郎似乎不在,也许是早就睡了。
袁昇飞奔进自己的书房,径直踩着梯子从书柜的最顶端抽出三本古书来。这是当年师尊传给他画龙术时交给他的古谱珍本。
正如鸿罡真人所说,梦境修法难关重重,历来少有人修炼。这三本珍籍都是灵虚门的梦修法秘典,便都传给了他。但袁昇只是修法,对这些深奥广博的典籍极少翻阅,这时候他才急着要探究个清楚。
四周悄静得吓人,唰唰的翻书声显得极为刺耳,袁昇再次升起一种恍若噩梦的感觉。这些日子以来,他似乎一直都在梦中,一个深邃难醒、越陷越深的噩梦。
翻书声忽然停止。
果然,他看到了那些触目惊心的字眼:“西域魇咒术,邪法也,施法者以诡咒之术催人,中者如处诡梦中,或晨昏颠倒,不辨真幻,甚或依施术者所言行事。为中术者施救极难,当以清净本心,持无上真言……”
袁昇的后背升起一层寒意,晨昏颠倒,不辨真幻,不但确实有这样一门咒术,而且施救极难,怪不得师尊被自己失手杀害了。
他的心突突乱颤,奋力平静下心绪,紧盯着古书上的几行真言,全心默诵着,又努力凝神入定,却无论如何也无法进入定境。
四周变得更加模糊,仿佛一团白雾在屋内飘然弥漫开来。
薄雾中,一道白影缓步而来。那道白影有些眼熟,似乎是陆冲。
雪白的窈窕身影走到近前,袁昇才看清,那个人竟是黛绮。
袁昇拼力咬了下舌头。一股钻心的痛感传入,那团白雾渐渐消散,他终于确认自己没有在梦境中。
“原来是你!”他仿佛明白了些什么,“你到底对我做了什么?”
黛绮的话出乎他的意料:“你一直醒着,你又一直在梦中。因为你的脑神被人控制了。施术控制你的人,就是陆冲。”
“脑神?”袁昇一愕。
“这是我们波斯幻术的叫法,类似于你们道家的元神或者心神。”
“他为什么这样做?”
“你还不明白吗,灵虚门在道家地位尊崇,但与无极、剑仙等门一直暗中较力。你最近常去那龙神荒庙观摩壁画,修炼画龙术,行踪早已被他们熟知。你们的相遇,都是被人精心安排好的。”
袁昇心中一颤,低叹道:“我和陆冲的相遇是被算计好的,那么,你我的相遇呢?”
“我只是个路人,”黛绮也轻轻叹息,“却被那恶道士抓住,又被你全力解救。大唐人讲究知恩图报,我们波斯人也会的。在我波斯幻术中恰好有一门致幻术,当年在幻戏班里曾经用心学过的。如果你愿意,我可以试试给你治一治。”
她的声音轻柔动听,梦一般的迷人:“不过,你们大唐道家秘法博大精深,我必然会很吃力,你要小心些。”
“如此,便多谢你了!”他暗自咬牙,缓缓点头。
“记住,你要完全向我敞开心门。”
袁昇的脸不由微微一红,正想说什么,却见黛绮已经缓缓扬起十指,结了个古怪的手印,跟着轻轻扭动腰肢。随着这充满魅惑的动作,她整个人都变得妖娆起来。
她轻念起了咒语,那是一种奇异的韵律,仿佛是异域情调的波斯乐曲。美妙的咒语声中,她忽然缓缓地揭开了一层面皮。
如同花朵褪下外层粗糙的花瓣,黛绮撕下了那层“脸皮”后,露出一张明艳不可方物的娇靥。
袁昇呆住了,喃喃道:“这……这才是你的真容?”
“是的。”那张容光迫人的笑靥凑上前来,仿佛要让他看得更清楚,“我一直在那幻戏班子,又不想让那些俗人们见到我的脸,就只得戴着那张假面皮。但这时候,我们两个要完全敞开心门,就不能戴着假面了。”
波斯美女的笑容热艳火辣,迥异于中原女子的美,却美得如火一般惊心动魄。
“这……是梦吗?”他喃喃道。
“这才是真实的我,但你也可以把这当成真实的梦,”美梦般的眸子紧攥着他的心魂,她忽然轻轻地问,“你爱我吗?”
袁昇的脸更热了,却毫不思索地道:“我爱。”
他心底有些奇怪,爱,这是一个比较陌生的字眼,也许是异国人改用了大唐的语言,却改得活灵活现。
“从一开始吗?”
“不是,开始只是怜惜。后来,我们在一起日子久了……”
“也许开始时就爱,只不过你不知道,但我知道!”
两个人的话都是火辣直白,也许因为在梦里面,抛去了所有伪装。
袁昇一阵激动,忽然抱住了她。这是真实的身体,柔软,温暖,芳香。黛绮的脸变得火一样红,忽然仰头向他吻来。
红艳的唇带着花蜜般的芳香。他却紧盯着她的眼睛,仿佛那里有一扇门,可以钻进女郎心底的门。
在两人唇瓣交融的刹那,女郎羞涩地慢慢闭上双眼,那扇门即将关闭。
这是他唯一的机会。他的心底急速涌起那串真言。
下一刹那,轰!
门打开,他冲入了门后。
门后就是她的心内世界,奇异,美丽,到处都盛开着美丽的花朵,远处是波涛汹涌的湛蓝大海,海边有奇形怪状的建筑。
正如女郎所说,她已向他完全敞开了心门。袁昇又推开一扇门,进入下一个深邃的世界。
他看到了巍峨的大船,络绎的商队,女郎的身边有一位和她很亲近的老人,似乎是这商队的小首领,在上船前郑重叮嘱女郎什么。美丽的女子不得不戴上了面具。
大海波浪翻涌,商队长途跋涉来到中土大唐的广州后,又辗转来到雄伟的长安……熟悉的街衢,充满异域风情的平康坊,大声欢呼的京师观众……
他无暇多看,再推开了一扇心门,便看到守护女郎的老人被抓了。不住哀号的老人仰起头来,那张脸,竟然是……莫迪罗。
袁昇大惊,在西云寺外就被檀丰腰斩的波斯艺人莫迪罗,难道竟和黛绮关系紧密?跟着便想到,师尊给自己疗伤时,梦中所见被九首天魔折磨的波斯老人,似乎也是莫迪罗。
一时间疑云迭起,他的头有些眩晕。
只是抓住老人的家伙则被一团迷雾裹住,形貌模糊,袁昇不得不集中全部心神,仔细分辨。
忽然间黑气一闪,抓人者突兀地钻出迷雾,双眸锐利如电。他认得那家伙,一张惨白的波斯人脸孔,正是檀丰。
檀丰的眸子熠熠如剑,直逼过来。袁昇的心猛然抽紧。
原来根源在这里,自己推开一扇一扇的心门,探寻黛绮的内心。但没想到,在黛绮的心神深处,还潜藏着檀丰这样一位高手的元神意识。
大事不好,逃之夭夭,袁昇的元神飞速向回逃脱。
他才动念要逃脱,檀丰的眸子已如有感应般变得愈发锐利。袁昇全力飞奔。这种纯意识的飞奔本该极为轻松,但四周的空间都扭曲起来,变得黏稠冰冷,寸步难行。
袁昇知道只要稍有不慎,自己的元神就会被永久禁锢在黛绮的精神世界中,那时候现实世界中的自己,也会变成一具无知无觉的活死尸。
一扇心门,又一扇心门,被他吃力地打开,再挣脱出去。
忽然间檀丰厉声大喝,犹如魔王的怒吼,霎时天地间一片漆黑,身周的一切都改变了形象,这里不再是黛绮的元神世界,而是……地狱变。
地狱变的壁画从檀丰眼中如画卷般闪出,却无比真实,光影闪耀间,一个又一个的恶鬼从他的眼中,从那些壁画中钻出,疯狂地冲来。
他们狞笑着、狂叫着、哭号着折磨着一个又一个的罪人。那些罪人表情痛苦,不停地哀号。
袁昇发现,恶鬼们折磨的那些罪人都是自己,无数个自己正做出各种各样的痛苦神情。
他再也找不到黛绮的心门,全部元神都被阴冷的雾气缠绕住,那感觉寒透骨髓。他不禁浑身打战。
原来这是一个可怕的圈套,檀丰早知道自己会探寻黛绮的元神世界,所以预先埋伏了一个这样可怕的杀招。
万分危急之际,黑暗深处毫无征兆地爆出一团烈火,四周的地狱惨状竟随之一黯。
袁昇的心神刹那间一片清明,他猛然向恶鬼当中最大的魔王撞过去。这一撞,竟从那庞大身躯当中钻过,那里正是黛绮的一扇心门。
轰的一声,他终于冲了出来。冲出前的一瞬,回头看时,他发现那团火光最后幻化成了一双眸子,美艳绝伦,风采撩人,正是黛绮的美眸。
只是不知为何,黛绮的美眸却淌着泪水。
光焰渐渐消散,淌泪的明眸也慢慢黯淡下去。
这情景太过诡异,最后一刻,到底发生了什么?
地狱、恶鬼、花朵、商队、明眸……齐齐消逝不见了。他盘坐在自己的书房中大汗淋漓,夜色正深,四周静得出奇,只听见自己呼呼的喘息声。
难道又是一个梦?
“我低估了你,你居然也精通梦功,刚才竟反制了我的心神。”轻柔如梦的叹息自身后传来,素白的玉手按在他的肩头。
他猛然回过头,黛绮没有戴面具,仍是那张美艳的脸孔,唇边渗出一串血水,却带着一股别样的诱惑。
袁昇低叹:“陆冲说得没错,一直是你,在用邪法控制我,对吗?藏在你心神深处的那个人是檀丰吧,他为什么控制你?”
黛绮没有回答,目光中五味杂陈,有震惊、失落,更多的却是酸楚。
“你这么做,到底是为了什么?”袁昇大喝起来,“就是为了杀死我的师尊?”
“你不懂的,你不懂的……”女郎终于抛下一声叹息,转身便走。
“小妖女,这时候你还想走吗!”
随着这道冷喝,一身白衣的陆冲突兀地现身,挡在门口。森冷的剑气横空掠来,死死锁住了黛绮的身形。
黛绮绝艳的面孔变得毫无血色,转身望向袁昇,道:“你要怎样处置我?”
陆冲冷笑道:“简单,问出元凶,再一剑杀了。”
“放她走吧,虽然她骗过我很多次。”
袁昇怅怅地望着黛绮,沉沉道:“谢谢你,让我有过一次很美的梦……虽然只是梦,但不管怎样,那一刻,我很快乐。”
顿了顿,他又叹道:“很久了吧,我都没有这样快乐过了。”
他忽然想起前几日闲时和黛绮聊天,她清脆的笑声在耳边响起:“你应该再快乐些啊,为什么不快乐呢?”
黛绮忽道:“你看到了我的心,我也看到了你的心。我见到了那个女子,真美丽啊,不过,我还是希望,你能快乐些。”
袁昇的身子忽然突突发颤起来,两行热泪倏地滑落,急忙转过头去。
“多谢你不为难我,告辞!”她幽幽叹了口气,黯然转身而去。
陆冲见黛绮飘然远去,不由怒道:“袁昇,你当真放这妖女走了吗?你这人号称修道天才,想不到却是个十足的蠢材。”
袁昇缓缓道:“留下她也没有用。她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
“留下她,至少可以顺藤摸瓜,找到主谋!”陆冲余怒未消。
袁昇不语,良久,才黯然一笑:“她的心神中已被厉害角色下了魇咒,你抓住了她,她也供不出那人是谁。好在,我已经看到了那个人……”
“谁,是檀丰吗?”
“眼下还不好说,”袁昇摇了摇头,“陆兄,我们的麻烦不小,你还有兴致干下去吗?”
陆冲翻起白眼:“当然有,老子现在简直是兴致勃发,一发难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