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按照与陆冲分头行事的约定,袁昇又赶回了大玄元观。
他苦思半晚,觉得这座由玄元旧观基础上改建而来的宏大道观其实颇为神秘,甚至可说是疑云重重。
比如,师尊功力深厚、素来康健,但近年来耗费心血过剧之事,主要是督建这大玄元观,据说师尊吃住都在玄元观旧院内的某处,那么其起居之处是否异常,其饮食是否曾中毒?
比如,在自己昏倒的那段时间内,到底有什么人曾经进入过师尊的那间丹房?
还有,师尊曾降伏了会危害京师的九首天魔,将其镇于锁魔苑内的镇元井内。但此时反过来一想,便觉有些古怪——在一座敕建的新道观内,为何偏会有一处所谓的禁地?
还有最紧要的,师尊的掌心为何会现出那道诡异的天魔之箓?
观内的众道士都已换了孝衣,大师兄凌髯子正在前后忙碌,指挥人手布置灵堂等后事。袁昇仍觉得有些似梦似醒的古怪感觉,更因他多年来一心精修,对这些俗务知会不多,也就帮不上多大的忙。
昏昏沉沉间,他被两个小道士伺候着换了孝衣,便再来到师尊的棺椁前守灵。前任首席国师鸿罡真人突然羽化的消息已传了出去,这一日已陆续有道门高人赶来吊唁。袁昇少不得又要陪着大师兄一起应酬接待各方来客。
这般忙碌了大半日,直到日色西斜,袁昇才消停下来。
黄昏时分,大玄元观的后园显得颇为冷寂,数丛疏竹在暮风下发出萧萧的低吟。袁昇便在飒飒竹吟中踱着步,不知不觉间,便又走到了那个神秘之地。
夕阳的最后一抹红照在“锁魔苑”三个大字上,平添了几分阴森。袁昇觉得那抹余晖仍在悄悄地流动着,似是一只狡诈的眼睛正偷窥着自己。
这扇门背后,就是本门中人连谈话都被列为禁忌的东西——九首天魔。
佛教中称天魔为魔王、天子魔。道教将魔分为十种,有鬼魔、阴魔、阳魔等等,而魔力最上者为天魔,诸般解释,各持一说。以袁昇之广博见闻,也从未见过此物,只是从个人之理悟,觉得那应该是另外一重天地的魔灵,因而有万千变化。
这九首天魔之说更是缥缈而诡异,也只有四大宗主这些级别的道门高人才隐约知道些消息,那这里面到底封存着什么样的秘密?或许只有打开这扇门,才能知晓师尊掌心那道天魔之箓的秘密。
袁昇伫立在夕阳残照间,心底疑惑万千。
蓦地一阵暮风袭来,吹得竹丛的枝叶乱摇,似有许多暗影在仓皇地晃着。
“是谁?”他心生感应,猛然回过头来,正瞧见竹影间二师兄凌智子那张有些尴尬的白脸。
凌智子见已被他发现了踪迹,只得缓步走出,干咳一声:“十七弟,我见你昏昏沉沉的,怕有什么闪失,便跟过来瞧瞧。”说着压低声音,“前面可是本门禁地,你在此徘徊做什么?”
袁昇冷冷瞥了他一眼,看来这家伙鬼鬼祟祟地跟了自己许久。暮光下,二师兄这张脸更显得有些虚假。此时若论地位,他是大玄元观新任观主,远在二师兄之上。他便也懒得再虚假客套,道:“二师兄,小弟有一事请教。我记得师尊生前,一直是你随侍左右的。师尊的饮食,近日来可有何异常?”
凌智子的脸色有些古怪,却还是极镇定地点了点头:“师尊饮食向来清淡,这你是知道的,近日来也是如此。若说变化,就是吃得越来越少,甚至有时已近辟谷之境。”
“辟谷之境?”袁昇一惊。辟谷是道家的一种修炼之法,最高明的道家高人甚至在辟谷时可以几日不食。很奇怪的是,师尊既然要督造大玄元观大费心血,为何还要辟谷少食?
他叹口气,又问:“我在昏过去之前,也是看到二师兄第一个冲进屋来。这么说,你是唯一见到师尊仙逝时的人了?”
凌智子的脸色更僵,沉声道:“我在门外听得异响,便冲了进来。但刚冲进来,便见你昏了过去。不过,大师兄几乎是前脚接后脚地跟了进来。是我二人一起,看着师尊仙逝的。”
袁昇无语。凌智子的这些话,隐隐地,也和大师兄凌髯子的话能互相印证。
“你放心吧,师尊寿终正寝,羽化成仙,走得极是安详。”凌智子轻拍着他的肩头。暮色中,凌智子的眸光亮起来,甚至带着一种诡异的光。
袁昇跟他微一对眼,便觉心神一阵恍惚。凌智子的双目愈发闪亮,低声道:“不要胡思乱想了,现在,你需要安安稳稳地睡上一个美觉,最好再做上一个美梦。”
他的声音很轻柔,袁昇几乎就想在他温和的轻语声中睡去。师尊仙逝后,袁昇便心力交瘁,反而难以安眠,即便入睡,也睡得极不安稳。
“你撒谎!”
竹林内忽地传来一声怒喝。一个高大的身影匆匆闪到。这人方脸浓眉,面色黝黑,正是袁昇的五师兄凌尘子。
袁昇给这道喝声弄得悚然一惊,心神略定,登时狠狠瞪了凌智子一眼,暗道:“二师兄当真古怪,为何要对我施展这种迷魂邪术?是了,他也曾修习梦修术,但他到底要干什么?”
这时候,他还不便跟二师兄撕破脸皮,只得向凌尘子点头道:“五师兄,你何出此言?”
凌尘子瞪视着凌智子,怒道:“因为他撒谎,师尊绝不是寿终正寝。”这位五师兄是个铁匠出身,性子耿介,此时怒气上来,双眼都瞪出了血丝。
凌智子一惊,冷哼道:“老五,你又饮酒了?这般胡言乱语!”对这位“打铁”的五师弟,凌智子还是敢摆出二师兄的架子的。
“你在撒谎,只因大师兄是和我一起进的丹房。我们进屋后,便见十七弟已然昏死,师尊也是奄奄一息,此外屋内便只有你。”凌尘子瞋目再喝。
“不错,你说师尊奄奄一息,那便没有仙逝,师尊临终前还不是当着大师兄的面,将后事安排得井井有条。”
不知怎的,凌尘子对这位二师兄颇为敌视,双目火红地瞪着他,道:“反正你撒了谎,有一便有二。关键是,在十七弟昏过去后,你对师尊做了什么?”
“住口!”凌智子闻言怒不可遏,双眸灼灼地回瞪着他,“那时是紧要关头,我急得心乱如麻,没记得你跟大师兄一起进来也很寻常。哼,我自然只记得大师兄,你又算是什么东西,我凭什么要记住你?就凭这个,你便说师尊不是寿终正寝?”
二人的眼中都似要喷出火来,凌智子的目光尤其锐利。
袁昇心中一动:“二师兄难道对五师兄也要施那邪法吗?”忙挡在五师兄身前,温言劝慰。
凌智子还算性子缜密,知道这非常时期,最忌门内吵斗,便即拂袖而去。临走前只丢下一句狠话:“老五,师尊尸骨未寒,你便胆敢以下犯上,待我禀过大师兄,定要门规伺候。”
凌尘子绷着一张方脸,只是愤愤地盯着他的背影不语。袁昇望见他那双眸子已是血丝密布,显是一晚也没有合眼,忍不住叹道:“五师兄,何必对二师兄这样?”
“我恨他,师尊的那份奏折,就是经得他的手,送交了宗正寺。”凌尘子一字字地道。
“什么奏折?”袁昇大奇。
凌尘子嘶声道:“还有哪个,就是让师尊千古蒙羞的那份,举荐安乐公主为皇太女的那一份。”他忽地狠狠捶了自己的脑袋一拳,颓然道,“师尊确实不是寿终正寝,师尊……是因我而死!”
最后这句话更是石破天惊。
他正待细问,凌尘子已撕扯起自己的头发,惨然道:“就因为那份奏章!师尊在前些时日居然给万岁上书,以天象为说辞,向万岁举荐安乐公主为皇太女。师尊在我心底就是一座高山,但这份让整个灵虚门都抬不起头来的奏章,却让这座山塌了,碎了。所以几天前,我和师尊大吵了一架,当时便气得师尊吐了血……”
袁昇这才明白五师兄的话。
原来皇帝李显是有太子的。但这位太子李重俊却非韦皇后嫡出,因而在皇帝和韦皇后身前极不受宠,甚至常受韦皇后亲生的安乐公主排挤。被逼得没有退路的太子李重俊矫诏以亲信三百余人发动景龙兵变,斩杀武家党的武三思和武崇训父子及其党羽,又冲入宫城寻杀韦皇后和安乐公主未果,最终为宗楚客率兵所阻,功亏一篑,为部下所杀。
于是大唐当朝就没了太子,这就让安乐公主滋生了更大的野心,韦皇后也为之推波助澜,“皇太女”一说甚嚣尘上,其中不乏想在政治上押宝走捷径的投机取巧之辈为之造势。只是,虽不久前有武则天女皇主政的例子,但到底中华数千年男尊女卑的观念影响,安乐公主这“皇太女”的美梦总也可望不可即。
便在这种复杂形势下,身为前朝第一国师的鸿罡真人忽然上书,以天象星宿为说辞,力推安乐公主为皇太女。
鸿罡真人为德高望重的道门高人,朝野间信徒无数,此举颇为出人意料,震惊者有之,怀疑者有之,迷惑者有之,而更多的人则是鄙夷不屑。甚至连鸿罡的亲信弟子都大为不解,性情耿介的凌尘子更是愤愤然找到师尊,大吵了一通。
听得五师兄痛心疾首的一番自责,袁昇不由苦笑起来:“便因那一场争吵,五师兄你便认为是你气杀了师尊?”
凌尘子摇了摇头,又狠狠点了点头,颤声道:“至少,至少师尊这次暴亡,也与我大是相关。是我忤逆了师尊,气得师尊吐了血。”
袁昇不由叹了口气,只得温言劝解。但凌尘子根本不和他多言,只是摇着头走远,口中喃喃不已:“是我害了师尊,全是我……”
看着五师兄黯然远去的背影,袁昇才忽然发现,自己的师门其实也疑点重重。
到底师尊因何而死,难道真的是自己梦中失手所致吗?为什么不会是别人?为什么不会是固执的五师兄?为什么不会是那个鬼鬼祟祟的二师兄?
他的头又痛起来,那种迷离如梦的朦胧感也悄然涌了上来。
陆冲早早地便赶到了西市。
西市是长安城最为繁华的地方,占地为整个长安城的二坊,几乎囊括了世界上所有可以买到的商品,计有二百二十行之多,为当时整个东西方世界中最大的货物市场。这里有各色胡商,波斯邸更是鳞次栉比,连罗马人都赶来这里采购丝绸瓷器,从这里发出的货物直达欧洲和非洲。
陆冲早早地便顺着西市北大街转悠着,从张家楼食店、王会师店穿过去,进了胡姬酒肆。跟几个碧眼丰臀的胡女笑闹一番后,陆冲才打探出来了一点消息,在催更鼓敲响之前,钻进了一家百戏班子。
西市之所以让人目眩神迷,除了有琳琅满目的各色货品,更因为这里有世界上最炫目的百戏班子演出。按大唐的宵禁之制,只是催更鼓后坊门关闭,寻常人等不准在各坊间走动,但留在西市内的长安闲人们便可在坊内纵酒狂欢一夜。只是现在还不到宵禁的时候,西市百戏班子最热闹的时刻还没有到来。
陆冲在这家名为“紫昆仑”的百戏社前犹豫了片晌,终于跺了跺脚,咬着牙迈步而入。
“哎哟,这不是陆大剑客吗,您是喝多了,还是吃错了药,怎的来看小女子了?”
说话的是个娇俏女郎。她看上去二十三四年纪,五官精致,可说颇为美艳,只是如画的眉宇间却笼着一层英气。此时她正对着铜镜轻描自己的蛾眉,只给陆冲一个俏媚的背影。
“青瑛,有件事十分古怪,只怕天底下只有你才能看透。”陆冲自知跟这女郎斗口,决计没有好下场,索性厚起了脸皮,给女郎戴起了高帽,“你说,有没有一种术法,可以让人活在梦中?”
“让人活在梦中?”叫青瑛的女郎果然被陆冲轻轻巧巧的一句话引起了好奇心。
她扭过头,狠狠瞪了他一眼。这个男人曾与她相恋一场,他曾说她是他的红颜知己。只是两人实在是有缘无分,在一起时争吵的时候多,后来陆冲索性一走了之。
陆冲看到女郎似嗔似怨的眼神,心里一阵舒坦,知道她很可能会答应援手了。
他深信自己这欢喜冤家的本领。这位美女精通易容术和神行追踪术,更因她身负家仇,为了尽快提升功力,甚至曾易容后,想方设法地混入过四大宗门等的藏书要地,生吞活剥地背诵过各种术法要领。虽然这些术法派别各异,难以尽数修炼,但青瑛却阴差阳错地成了大唐最好的“术法分析师”。
只不过这位红颜知己因家仇之故,对自己的来历捂得极严,只是纠集了一批身份各异的歌姬、胡女等神秘美女,经常混迹于几个百戏班子中,终日价不知忙些什么。也正因她对自己的神秘身份讳莫如深,陆冲总觉得女郎跟他不是一条心,两个人没少为此争吵。
听罢陆冲复述袁昇的诡异的入梦情况,青瑛也觉得很奇怪。
“这里面有个巨大的疑问,”女郎沉吟道,“怎么解释莫迪罗两次同样的绳技越狱,真的都是梦境吗?那些金吾卫的人,甚至包括袁昇的老爹,为何都不记得第一次越狱的事?”
“是啊,直到现在,他老爹还以为袁昇在做梦。不过,”陆冲忽地瞪大双眼,“我也无法证明袁昇没有做梦,只因袁昇所说的莫迪罗第一次越狱之事,我可没有亲眼见过。”
青瑛不语,沉了沉,才道:“不管袁昇的精神是否出现了异常,他,还有那些金吾卫,一定遭遇了一个精通元神迷魂的高手。”
陆冲顿足骂道:“一定是那个波斯妖女黛绮!可恨袁昇这小子失心疯,居然把她放走了。”
青瑛怒道:“人家那叫有情有义,哪像你这个家伙!哼,我问你,若是我二人和他二人易地而处,你定会将我绳之以法了,是不是?”
陆冲大惊,哪敢和她扯皮这些,忙道:“你又胡思乱想什么?她是个来历不明的妖女,你可是本剑侠心中冰雪聪明灵秀绝伦的美女暗探,再说,哪怕是你盗了安乐公主的日月神灯,本剑侠也视若不见,一笑置之。”
他不敢在这话题上多做纠缠,嘿嘿一笑之后又道:“好在本剑侠在这妖女身上下了神鸦咒,可以追踪她的大致踪迹。”
他向青瑛讨了些朱砂,蘸了些酒水,在案头上画出了长安城坊街河流的大致图形,再从怀中取出个葫芦,从里面倒出个拇指大小的飞鸟状红石。
这“小红鸟”实为用道法炼化的朱砂原石,此时在陆冲的法咒驱动下,便真如一只飞鸟般地在案上循着朱砂地理图飞转起来。
片刻后,红鸟定住了。
“黛绮就在这西市附近,怎么可能?”陆冲疑惑地在那地方比画着,“这里……可疑的地点只有一处——胡僧慧范所在的西云寺。”
“西云寺?”青瑛点点头,“好的,不过这祆教胡寺那边先不要打草惊蛇,我会派几个胡姬姐妹去那里祈祷,借机探查。”
“说到胡姬,”青瑛的眼睛忽然一亮,“你们都忽略了一点,黛绮和檀丰伪装的莫迪罗都是波斯人,那你们一直没有去探查黛绮所在的那个波斯幻术班子吗?”
陆冲哼道:“本剑侠如何想不到,只是时候紧急,哪里来得及分身去查?”
青瑛俏眼一横,嗔道:“若非如此,你才不会来找我,是吗?”当下便叫来了几个熟悉西市百戏班子的胡姬姐妹打听情况。
众姐妹七嘴八舌地一通交流,果然得知了不少信息。
原来黛绮所在的波斯“黑骆驼”幻戏社在西市颇为有名,这班子最擅长幻术表演。只是听说最近黑骆驼幻戏社似乎出了点小麻烦,那班首忽然失踪了,社内就乱了起来,近日全靠那副班首全力支撑。
“班首失踪?”青瑛的眼珠转了几转,“这可不是小事啊。谁有办法混进那个班子去探查一二。”
一个圆脸胡姬笑道:“那也不算什么难事。听说他们班首失踪前,曾接了一件大生意,正要去一位权贵家表演幻戏助兴。这两天,副班首全力操持演练,却少几个通晓幻术表演的舞姬,正四处招兵买马呢。”
“好极了,”青瑛大喜,喊着圆脸胡姬的名字道,“艾丽,快想想办法,把我举荐进去。对了,他们要给哪家贵胄演戏?哪日开演?”
艾丽笑道:“副班首可是我的追求者之一,举荐你也不算麻烦。那家权贵可了不得,当朝宰相宗楚客宗相爷。听说是宗相爷要给老母做大寿,许多朝廷显贵都要到场的。时候嘛,就在明晚!”
“明晚,宗相府!”陆冲大是震惊,“居然是本剑侠的老冤家。”
想到跟自己在龙神庙约战的青阳子等高手,陆大剑客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好热闹啊!”青瑛明眸闪动,笑道,“艾丽,你为人最是机灵,便随我去。”
陆冲狠了狠心,叫道:“此事有些凶险,我随你去!”
青瑛奇道:“你聋了吗?没听到人家要的是两个通晓幻术表演的美女,你通晓吗,你是美女吗?”
陆冲干咳两声:“你不是会易容术吗,便给我易容成……呃,这个比较难。是了,我记得你还会一门半生不熟的隐身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