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当官兵包围楚宅准备捉拿逆贼的时候,天陌等人连同受伤不起的楚大爷已经出了城正赶往捻翠谷,留下楚子彦和钱伍安应付官府。
如天陌所料,楚家在离自己势力范围如此远的城山郡建立牧场饲养良马,绝对不会不给自己留后路。
楚宅设在城内,但却有密道通往城中的车马行,再由车马行搭车至北城区,在靠近城边的一座不起眼的小院中,有地道直达城外的一家客栈后院,里面有配着马的车随时候着。一路安排周详,并不虞被人阻拦,显然楚家一早就在防着今日这样的情况了。
捻翠谷在城郊二十五里的地方,在城郊十来里的时候从官道拐入右侧的岔道,两旁松竹繁茂,虽然是土路,但却宽敞平坦,显然是为了方便运送马匹而筑。
马车内空间很大,装了九个人,却并不显得拥挤,只是也不见得舒适就对了。
一路上众人都有些沉默,而自认惹了祸事的卫林则显得更加不安。如同其他卫家村的人一样,他怕的不是自己出事,而是怕牵累旁人。
楚大爷已经醒了,只是精神较差,提不起劲说话,卫翼在旁边看顾着。小冰君则坐在库其儿和宇主子中间,随时照应两人的需要。
不用问,库其儿也能猜出定然是发生了什么事,不然他们不会走得这么急。这段日子一直靠人参养着,虽然还不能动用真气,却已比初时好了太多,至少不会连坐片刻都要觉得呼吸困难。面对车内有些窒闷的气氛,她觉得有些烦躁,侧脸看了眼身旁的小冰君,却不想竟被其旁边的天陌夺去了心神。
明明已经决定放下对他的那些不着边际的念想,但每当有他在的场合,她却仍然没办法控制那种莫名的痴迷,只是这样看着,便什么也不能再想。
察觉到她灼热的目光,小冰君不由微垂了头,觉得有些不安。与其他人不同,库其儿和她一样,都曾经是宇主子的姬妾,虽然有名无实,但两人的地位是相当的。以前在黑宇殿的时候,因为离着宇主子太远,所以她没什么感觉。如今却……
她想到昨天早上那个吻,想到他说的内人,想到那个不顾一切的拥抱。这些,他是不是也会许给春姬……不,是库其儿姐姐,是不是也能许给旁人,就如曾经的四姬一样,如果是那样的话,她……她不知道要怎么办了。
库其儿的注视于天陌来说和其他人没什么区别,不过他却敏锐地感觉到了身旁女子的惶惑,原本看着车窗外面松绿的目光回转,不着痕迹地扫了侧旁一眼,捕捉到那极细微蹙着的眉心。
手指微动,他轻轻按上自己的膝。
果然不出所料,原本还沉浸在自己思绪中的女人立即跪下了身,也不管周围有没有其他人,便将他的脚抱进怀中,开始轻揉地按捏。在其他人愕然地注目中,好一会儿她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
“主子,腿又疼了么?”抬起头,她忘记了正在纠结的事,满眸担忧。
天陌唇角微动,淡淡唔了声,于是看到她又低下头,专心致志地为他按揉起双腿来,不再胡思乱想。
看着这一幕,库其儿突然觉得眼睛有些发涩。她想说自己也能为他做这些,只是从来就没有过机会。
她不会知道,能做与做一字之差代表着的是多大的勇气与付出。
马车穿过松间道,翻上一座山岭,越过鲜红的鸡爪槭与结着累累果实的榛树,可以鸟瞰远近山野。只见群山环峙下,一块绿色葱荣的肥沃原野宁静而悠然地沉睡着。金黄色的田块和澄蓝色的湖泊点缀其间,如同织锦的地毯一般。所有人都不由眼前一亮。
马车没行多久,一道峡道出现在眼前,两旁高崖峙立,松木横伸。出口处设有一座高大的木栅门,将内外隔离开。
与其他为秀丽景致所迷醉的人不同,天陌注意的是此地的防守情况。一眼扫过,不由暗自摇头。除了在木栅门那里有人看守外,各险要之处竟没设立任何哨楼,虽然有天险凭恃,但如果有人蓄意来攻,只怕挨不了多少时间。
木栅门的守卫显然识得驾车之人,只是彼此通报一声后,便将门打开了,马车长驱直入。
进入山谷,坐在前面的驭者和楚墨似乎放松了下来,不时交谈两句。
农人们忙着在田里收割稻谷,原野上骏马奔驰,不时能听到牧马人将鞭子甩得啪啪的响。一座座松褐色的原木屋稀稀落落地散布于北面的山脚下,在长草及繁星般的花朵掩映下,宛如遗世独立的隐者一般。
马车驶过横穿小谷的土道,穿过在原野上悠然吃草的马群,最终停在了一座木屋前面的空场地上。
楚墨没等马车停稳便跳了下去,一阵风般卷进大门,不片刻,便带着几个青衣大汉走了出来,将众人迎下车。
木屋分为前后两进院子,木廊石路,没有任何修饰,显得朴拙无华。
在宽敞的厅内坐下,那几个汉子已从楚墨口中大致得知发生了什么事,神色都不由变得凝重起来。楚大爷坐了一阵马车,精神有些不济,于是只随便交待了两句,便先去歇下了。一个青衣汉子又招来个农妇模样的女子,帮着小冰君将库其儿扶到安排好的房间休息。
厅内只剩下天陌卫林等人,楚墨和四个青衣汉子。这时楚墨才有机会给他们彼此做介绍。
原来那几个青衣汉子都是楚家的家仆,从牧场建立之初便随着楚大爷来了这里帮着管理牧场,名字分别叫楚柏,楚玉,楚峰,楚豫。另外还有四个,去了域外寻找良种马回来配种。
楚柏是个满脸虬髯的汉子,身材魁梧,双眼闪闪有神,一看便知不是简单角色。
“大爷为何会受这么重的伤?”他沉声问,泼墨般的眉凝立如刀。他们跟随楚大爷也有十多年了,情义极深,此时见其被人打伤,如何不怒。
楚墨滞了下,忍不住侧了侧头,想避开他咄咄逼人的眼神,却不想一眼看到同样注视着自己的天陌,仍带着些许稚嫩的脸不由一红,慌忙垂下眼,神色极为尴尬。
“是……是为了……为了……”他讷讷难言,不知道怎么说才好。
“是什么?堂堂男子汉婆婆妈妈的做什!”楚峰是个急性子,见状不由一拍椅手,喝道。
同样是急性子的卫武原本也听得心中烦躁,只是碍于身份不方便说话,楚峰这一大喝,仿佛代他喝出了自逃亡起便憋着的满腔鸟气,顿时觉得通体舒泰,看向楚峰的眼神也不由变得惺惺相惜起来。
楚墨却被喝得打了个哆嗦,眼圈一红,强忍着才没当众哭出来。
“大爷、大爷他和李家二少爷同时看上胭脂阁的白柔姑娘,都要给她赎身,纳她进府。我劝不住,两边就打起来了,谁想到那李家二少爷逛个窑子也带那么多人……”说到这,他还是没忍住,哇地一声哭了起来。想来一是窘迫,再来便是确实被当时的情景吓住了,此时想起还觉得后怕。
楚柏等人听到这个理由,脸色阵红阵白,心中都不由暗怪楚峰不该当着外人的面问这个问题。他们却不知道,在场的外人,除了天陌外,其他几个根本不知道胭脂阁是什么地方,对楚墨的话也只是半知不解。
“不过是对方有心生事而已。”天陌开口,平静无绪的语调就像一阵轻和的风,将厅内原本有些怪异的气氛不着痕迹地吹散。
楚柏精神一振,朗声道:“不错。李家有心生事,咱们怎么防也防不了。”就像早上的事一般。他精明之极,一听事情的来龙去脉,便将所有的事联想在了一起。
语罢,像是想到什么,脸色微微变了。
“二爷和钱爷留下,只怕有些不妥。”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眼睛下意识看向天陌。
“此地都是楚家人?”天陌也不绕弯,直接问。目光却不由自主瞟了眼门口,暗忖那丫头怎么一去不回了,莫不是还学会了避讳什么?
“是,都是楚家从汀洲迁过来的家奴。”楚柏点头,说完才反应过来自己竟然在此人面前如此恭顺。但即便反应过来了,仍然没觉得有什么不对,似乎这本来就是理所当然的事,心下不由暗暗纳罕。
接下来天陌又问了几个问题,关于进入捻翠谷的通道,设置了哪些关卡,谷中居民的人数以及是否习武等等。楚柏心中虽然知道这些事是不能和外人说的,却控制不住嘴巴,一一地回答了,还详尽之极。他本来就是八仆之首,对这些比楚大爷还清楚,说起来简直如数家珍,直听得楚玉等人一愣一愣的,心叫不好,想要阻止,却在看到天陌认真倾听的表情时怎么也开不了口打断。
于是,天陌最终弄清了捻翠谷的目前状况。
捻翠谷四面环山,只有他们进来的那条峡道与外界相通。楚柏原本是行伍出身,颇懂兵事,初来此地时便建议过在各险要和关键之处设立哨楼碉堡,同时在峡道的入口处建一座城楼,楼前开出壕沟,沟中设利石尖刺,以吊桥通行。那样的话,就算是面对千军万马,捻翠谷也稳如泰山。只是楚大爷说他们不过是养马,又不是要拥兵自重,不想惹人诽议,也不想多花财力在养马之外的事上,于是只草草在峡道口安了座栅门,以防马匹跑出丢失,并没采纳他的建议。
捻翠谷中原来是有一些原住民的,自从楚家圈下这块谷后,便将那些原住民迁了出去,代以楚家自己的家奴和佃户。一百二十户,五百六十八人,大部分都是壮劳力,会武的却只有百来人,这其中又以他们八大仆为首。
天陌听罢,身体往后靠向椅背,没做任何评论。垂眸沉吟片刻,才抬起眼看向楚柏。
“现在挖壕沟还来得及。”他说。
楚柏一怔,立即心领神会。
小冰君原本打算安顿好库其儿便回转,却被库其儿留下。
“怎么,分开这一会儿就受不了哪?”库其儿笑吟吟地打趣,又恢复了以往在黑宇殿时的样子。
小冰君只是抿唇笑,并不否认。
“妹妹还是太单纯了一些,这对男人哪,你得若即若离,得不到的才最让人惦记。像妹妹这样,整天跟前跟后黏得紧紧的,让做什么就做什么,便是不被腻烦,也只会被当成贴身侍奴一样看待。”库其儿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这些,她只是心里憋着一口气,很不舒服。对两人那样即使不说话也能明白对方心思的状况,觉得很不舒服,仿佛自己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明明她比眼前的女子更早进殿,还曾经为救他差点丢了性命,凭什么眼前的女子能那样亲近他,自己却连一丝注意也分不到。
“主子不是一般男人。”小冰君垂下眼,轻轻道。因为不是一般男人,所以如果不黏得紧紧的,只怕一转眼就会消失不见。
搁在被子外面的手不自觉收紧,直到指甲扎到掌心的疼痛传来,库其儿才倏然回过神,嫣然笑道:“妹妹可真实心眼。只是直到如今妹妹还称他为主子,莫不是真只把自己当一个下仆,而没有其它想法?”
小冰君微微一笑,“这些年一直是这样叫的,也没什么不好。”有些东西又岂会因改变一个称呼便有所不同。“路途劳累,姐姐歇一会儿吧。”语罢,她转身出了房,同时顺手将门轻轻带上,没再看库其儿一眼。
走了几步,小冰君便停了下来,怔怔看着空旷的院子好一会儿,然后有些乏力地依向旁边的柱子。
其实库其儿说得没错,虽然她一直努力想跟上宇主子的脚步,却始终无法与他并肩而立。他就像雄伟挺拔永远也不会倒塌的天阙峰一般,让人除了深深的敬畏以外,不敢再做它想。这样的男人……
她突然想起那一日在那水下神庙通道的黑暗中,他疲惫地将头埋在自己怀中的情景,心口蓦地一阵酸胀。
这样的男人该有多寂寞啊。只要能陪在他身边,是下仆还是什么,又有什么重要?
想通此点,她心中豁然舒畅。站直身,掸了掸有些发皱的衣裙,正想往前院走去,便看见楚墨引着天陌等人走了进来,忙急急迎上。
天陌只是淡淡看了她一眼,并没说话。
小冰君发现开始接待他们那几个汉子都不见了,住处等一应琐事都是眼眶红红的楚墨安排的。出了这等事,卫林等人心中虽然着急,却也不好提离开。不过就在楚墨离开,他们正准备各自回房间的时候,天陌问了一句话。
“这处可好?”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包括小冰君在内,所有人都有些发愣。天陌也不解释,好一会儿,卫翼被那双漆黑晶亮的眸子看得有些吃不消了,于是讷讷地点了点头。
直到他们几个稀里糊涂地离开,小冰君才赫然反应过来,吃惊地叫了声主子。
此地的条件较城山郡的楚宅差了许多,屋子里只有一个炕,一个粗重的储物柜,连张椅子都没有。天陌在炕上坐下,将手杖放到一旁,才抬头看向满眼惊疑不定的小冰君。
“心里明白便是,不需说出来。”他道。
小冰君唇动了动,终究没说出话来。她突然有些怀疑,以眼前这个男人运筹帷幄的智慧,怎会如此轻易便让人害得差点性命不保。
他什么都不需做,只是让自己撺掇卫林他们出去逛一圈,便将他们乃至整个卫家村的后路都安排好了。或许捻翠谷牧场是个意外,但就算没有,也不妨碍他的计划。
楚家不弱,敢将楚大爷明目张胆地重伤近死,无论出于何种原因,李家这都明摆着是存心要跟楚家对上,那么自然不会放过楚家的一草一动。卫家几个猎人只要上街一晃,便能引起李家的戒心。有楚大爷的事积怨在前,不管李家采取什么行动,最终都会与楚家面对面扛上,那个时候仍寄住在楚家的卫林等人肯定会出手相助,事后,楚家必然要欠他们这个人情。而以他家的财势,安排一个百十来户的卫家村根本是小事一桩。
这一切安排还仅仅是由楚大爷昨日被打一事顺势而为,没有其他任何情报可供利用。发展成此时这样,只能说是上苍相助。这件事自然不会到此为止,但看他会问出刚才那句话,便知已成竹在胸。
其实天陌也颇感意外,没想到小冰君竟然只从简简单单一句话便将个中关节想了个通透。在黑宇殿时他对所有人都比较疏远,倒没什么特别的感觉,经过这一段时间的相处才知道四姬之中,若论聪慧,只怕要以眼前的女子为冠。
见他不说话,小冰君磨蹭了一下,才缓缓走向前,站在炕的另一头。
“主子,若楚二爷他们想明白了,会不会……”她有些担忧。如果连她都能看出来,只怕楚家人早晚也会想通此节。
天陌动了动身体,小冰君立即见机地走过去,将枕头垫在他身后让他舒服的侧倚着,又为他去了鞋袜。
“无妨。就算卫家猎人不参一脚,楚家一样要落到现在这个地步,只怕会更糟。另外,我自会让他们主动要求卫家村的人来此地定居。”天陌伸手,将准备退开一步的小冰君拉坐在炕沿上,神态懒懒地解释。“何况,于他家也不是没有好处。”
他的手温润中透出些许刚劲,小冰君只是一恍神,还没来得及有所反应,他已经收了回去,心中不由有些失落,耳中继续传来他不紧不慢的声音。
“凡我族之人,一水之恩,也必涌泉相报,绝不会亏欠于人。”
听到此,小冰君怔怔抬起眼,看着他俊美无匹的脸,心中升起一股说不出的酸涩疼痛。不亏欠于人,又何尝不是与人毫无牵挂,孑然一身。不亏欠于人,却仍然有人想置他于死地。不亏欠于人,所以在别人害了他又救他之后,他选择不去计较……
“主子。”她喊,没有笑,担心一笑,眼泪就会落下来。
天陌已阖上眼,闻唤,只是眉微微动了下,然后嗯了声。
小冰君蓦然倾过身将他抱住,脸紧紧地埋进他的怀中。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做,只是心中有一股莫名的冲动,催促着她靠他近些,再近些。
天陌愕然睁眼,只听到她在怀中闷闷地说:“主子,你不能跟我算这个帐。我要一直跟着你。”
一直吗?他眼中浮起薄薄的迷惑,放在一边的手却不由自主抬起,轻轻按在她的背上。
秋收暂停下来,楚柏召集了牧场所有的劳动力,挖土的挖土,运石的运石,伐木的伐木,连夜赶工,次日傍晚,峡口处一条阔三丈,深两丈简陋的壕沟便挖成了。沟底布满了削尖的木柱和锋利的碎石,又以现成的土石在靠近牧场这面砌了个简单却结实的防御工事。因峡口极窄,两侧山崖高而陡,形成了天然的屏障,于此建防颇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
就在所有人都忙于挖壕沟的时候,楚子彦和钱伍安来了。他们来得有些狼狈,不仅挂了彩,还折了几名壮仆,其中就有上次跟随钱伍安一起来的人。
看到即将完成的壕沟,他们先是大吃一惊,而后明显地吁了口气。
从临时搭的木板桥上进了牧场,见到天陌,一边处理伤势,楚子彦一边将众人走后发生的事说了一遍。
官兵包围了楚宅,郡守亲自来了。一来冷着脸二话不说便下令搜宅,直到没找到卫林等人,才稍稍对一直恭敬陪在身边的楚子彦假以辞色。事情到了这一刻,郡守已经毫不掩饰自己的本意,楚子彦也没再假装不明白。为了拖延时间争取机会,他不得不一再退让,最终用一盒拇指大小的抹海金珍珠才将协商转让牧场的事拖到次日,却没让郡守将包围住楚宅的兵撤离。
那一夜宵禁,为了不暴露通往城外客栈的密道,他们没敢有所行动。而是在这日早上,郡守府派人来请楚子彦时,钱伍安安排了人从密道先行一步,分别在靠近城门处以及城外接应,自己则陪着楚子彦前往。虽然安排周密,但郡守也有所准备,派来的又都是高手,因此在中途逃离过程中,他们仍然吃了大亏。
楚子彦说得简略,听的人却能想像个中凶险,何况他身上还多处受伤。
为了处理伤势,他不得不****着上身,不方便女子在场,加上地方不大,因此室内只有天陌,钱伍安,以及受伤的几个人,小冰君以及卫家猎人还有楚柏四仆则等在外面。
对于郡守的贪得无厌,楚子彦已经说不出是痛恨还是鄙夷了。他唯一担心的就是,郡守会直接派兵来夺牧场,并借此事打压楚家。如今看到牧场在防守上有所准备,虽然不知道在面对官兵的时候能撑多久,但多少还是松了口气。
“危机何尝不是转机。”天陌神色不动地道。
大夫正在给楚子彦包扎胸口的伤,不知道碰到了哪里,引来他倒抽气的声音。好一会儿,他才头上冒着冷汗地看向天陌。
“陌兄,此话怎讲?”
天陌回视他,黑眸中闪烁着睿智的光芒。
“对城山郡,楚二爷可有兴趣?”虽然相处时间不多,但通过处理事情的手段以及其他人的话语,他已经明白为什么楚子彦会被留在楚家,而楚大爷却被放到城山郡这边养马。
此话一出,除了正在专心处理伤势的大夫,在场其他人都呆了。
楚子彦在天陌的注视下,心不由微微地收紧。天陌有个习惯,说正事时喜欢盯着那个人的眼睛,正是因为如此,被他看着的人从来不会置疑他想表达的意思。
深吸口气,压下心中莫名的激动,楚子彦挥退了其他人,包括大夫,只留下钱伍安。
“陌兄请说。”他沉声道,俊逸的脸上没了平时的温雅,却多出几分稳重从容。他知道,与眼前这个人相处,坦承直接会比虚伪试探更好。
天陌没有说,他只是伸指醮了不知是谁滴在桌子上未干的血,写了两个字,待两人看清后,一弹指,那成字的血瞬间消失无踪。而他的手白净如初,仿佛从未沾过半丝血迹。
谣言。
楚子彦皱眉沉思,隐隐像要抓住点什么,却又始终不甚清明。钱伍安眼中精光一闪,似有所得。
“那李家欺男霸女,横行无忌,卖官鬻爵,这确不是假的,只是上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他笑着说,心想如果把这些罪证拿到手,李家倒下也不是不可能的。
楚子彦眉微展,正要点头,不想天陌却叹了口气。
“不够。”
这一回轮到钱伍安愣了,好一会儿,他与楚子彦对望一眼,胸口仿佛压着一块大石般,几乎是憋着气艰难地吐出来:“陌爷的意思……”如果以上罪证都不够,那么再严重的也只有通敌叛国之类了。还有一个,他连想都没敢去想。
天陌却连眼睛都没眨一下,仿佛说的只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
“要让一个人反应最激烈,最有效的方式就是让他知道另一个人要夺他手上的东西。”尤其那个人还是坐拥天下的那位。
不知为什么,楚子彦觉得自己额上开始冒冷汗,心中却豁然开朗。他总觉得在这个人面前,自己的脑子和胆子都不够用。
“还请陌兄详说。”虽然经过提点,他心中已经有了初步的构思,但仍然想听听天陌的意思。
“时间无多。”天陌淡淡道,所以也没推托,而是简练干脆地说了几个字:“三管齐下。离间,传播,对抗。”
楚子彦和钱伍安都是聪明人,一听就明白了,没敢耽误,当下将楚柏以及卫翼叫了进来,一起商讨起细节来。楚柏在牧场的地位隐隐有超越楚大爷的趋势,但他为人沉稳精细且忠心,很得楚家看重,所以楚子彦才会叫他进来。而叫卫翼,却是天陌的意思。
小冰君一直等在外面,又大概过了半个时辰,天陌才从屋中慢步而出。她慌忙迎上。
看见她,天陌冷漠无绪的黑眸微微温和。
“怎么不回屋?”
小冰君浅浅一笑,“我想等主子。”说着,她下意识地想伸手去拽天陌的衣袖,却立即反应过来那样会影响到他的行动,伸出的手滞了滞,又缩了回去。
将她的小动作尽收眼底,天陌垂下眼。
“陪我去外面走走。”
小冰君轻啊一声,有些意外地看向他,转瞬即为雀跃开怀的笑容所替代。
天陌走在前面,虽然他速度并不快,小冰君却始终与他相差半肩。
木屋与木屋之间相隔甚远,在屋周半枯半荣的野花芒草间,隐约可见四通八达的小径。屋后不远便是斜斜上升的高耸山脉,布满了高大的赤松和红杉。
衣摆刷过草叶,发出沙沙的响声。风轻缓地流动着,温柔地蹭过人的脸,连发丝也没惊动。
小冰君看着前面人宽厚坚实的背,突然发觉相较于并肩,现在这个位置或许更好。这样她就能一直看着他,不错过分毫。
没有人说话,周遭很安静,气氛却并不僵凝。人们都去挖壕沟了,只有不时从远处传来一两声马嘶牛叫,伴着两人行走时分草拂叶的声音,说不出的悠然宁谧。
没多久,两人已经来到山脚,天陌却并没停,而是循着山径往上。
“主子,咱们就在山下走走吧。”抬头看了眼往上延伸进嶙峋山石以及高大松木间的小路,小冰君忍不住道。
“此山林木苍翠葱郁,必有泉瀑,咱们去觅觅。”天陌头也未回地道,说话间已经到了上面的山石处。
小冰君怕他手滑摔着,不敢怠慢,忙撩起裙摆跟了上去。
一路草茅拂面,冷菀子红艳,石奇木古,松杉飘香。小冰君却无心玩赏,只是紧紧地盯着前面的人,生怕有个闪失。
“主子,咱们歇会儿吧。”没爬多久,她弯下腰,双手撑着膝盖,喘息道。
天陌回眸,看到她脸色若常,眉眼盈笑,于是转过头,什么也没说,继续。
小冰君吐了吐舌,慌忙追赶。不过没走一会儿,又故伎重施,依然没被理会,她却乐此不彼,企图借此控制两人入山的高度和深度。天陌倒也不恼,只是不予理睬。
于是在小冰君一路喊着歇息的声音中,前面竟然真的隐约传来了水流的响声。小冰君安静下来,发现此时已入深山,回首难望来路,先是惶然,不过很快便放开,暗忖既已至此,再怎么走也没关系了吧。素性不再阻拦,安心地跟在天陌身后,便是真的累了也没出声。
穿过一片摇曳粉嫩的打碗子花,一素薄水出现在眼前,淌过光滑的山石,淙淙蜿蜒而下。
小冰君惊喜地奔过去,跪蹲在水边石上,伸手去掬那汪清澄。不想手刚入水,立时惊呼出声。
“怎么?”天陌眉微蹙,身形微晃,来到她的身边。
“温的。主子,水是温的。”小冰君抬起脸,满眸欣喜,差点要手舞足蹈起来。她是冰城人,一碰触到这水,立即想到了温泉。
天陌唇角微抽,不由别开脸,对她的大惊小怪实在有些不以为然。
“看这周围植物便知。”他淡淡道。地气暖,因此即便是在这秋寒时节,依然花艳木翠。“再往上走走。”
小冰君一扫之前的懈怠,几乎是有些迫不及待地应了声好。
顺着水流,没走多久,鼻中隐隐约约开始嗅到硫磺味,满眼粗壮的松干间渐渐夹杂稀疏的修竹,到后来全部为绿竹替代。竹间有人走过的痕迹,虽然不明显,却仍能勉强看出来,显然牧场的人也时有来此。
正走着,天陌突然停了下来,兴致勃勃的小冰君没留神差点一头撞在他背上。稳住身,她诧异地探出头往前看,透过竹隙,隐约可见前面有一个水潭。
“主子……”她正想开口问怎么了,却被天陌回头用眼神阻止了下面的话。
“有人。”天陌悄语,原本平静的目光倏然透出一抹犀利。全牧场的人都在赶防御工事,那么在这里的会是什么人?
小冰君啊地一下无声地张开嘴,等反应过来闭上,整个人立时紧张起来,不由自主伸出手,轻轻地拽住了天陌腰际的衣服。脑子则飞快地转着,寻思如果遇到危险,自己要怎么才能让他安然脱身。
正当两人心中各自转着念头的时候,细细的呻吟声从水潭的方向传来,那声音婉转中带着柔媚,似痛苦又似难耐,还不时夹杂着一两句亲昵的喃语,显然不止一个人。
天陌皱眉,往前走去。
小冰君抓着他衣服的手一紧,脑子里所想的东西一瞬间飞得干干净净,下意识地也跟了上去。
只是没走两步,两人又都同时停了下来,天陌是愕然,小冰君却是目瞪口呆。
在他们的位置,可以很清楚地看到水潭,以及在水潭边大石上两个正交缠在一起的****胴体。两个人****正炙,浑不知已被人看了去。
“别……别那么快……慢点……慢点……”女子娇吟哀求的声音传进小冰君耳中,她一震,清醒过来,脸顿时滚烫起来,心跳莫名增快,手脚有些发软,不由偷偷看向天陌,却见他已经移开了目光,目光探究地看着水潭对面山崖,似乎在寻找什么。
隐隐有些失落,她垂下眼,没再去看那对偷情的男女。
天陌动了,却不是后退,而是往前。小冰君大惊,也顾不得心中那古怪难言的感觉,慌忙追上,在听到那对男女惊叫声以及扑通落水的声音时,不由尴尬地将头垂得更低了,连眼角余光也收敛了起来,不敢胡乱瞟。
天陌却没一点不自在,如同一个帝王走在自己的领土上般,高贵,从容,傲然自矜,并没有去看那对又羞又怕可怜兮兮缩在水中的情侣。
小冰君心中直叨咕对不起,走到后来,几乎是小碎步跑了起来。如果不是天陌走在前面,她恐怕比那对男女还想快快逃离。
“主子,咱们……咱们去别处吧。”看天陌竟然站在潭边研究冒着热气的潭水,小冰君觉得自己热得头发丝似乎也跟着冒烟了,终究没忍住小声劝道。
天陌回头看了她一眼,眸光微异,却仍然唔了声,然后顺着潭边,往上游走去。
小冰君悄悄松了口气。不知是否错觉,她似乎还听到了另外两道长长吁气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