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由早到晚,天陌找遍了附近山林,甚至是云浮城,也没见到小冰君等人,倒是遇上了几拔同样在搜捕他们的湛鱼人。由湛鱼人那里逼问得知,小冰君一行人全部逃脱。顺手解决了那些人,天陌心中稍安。
圆月爬上林梢,清辉如沐。
“是时候了。”苍御道。
天陌抬头看向白月,没有说话。
当看到娥赛跟聿临熟练地点火烧屋,秋晨无恋从容不迫地拉她闪进屋后密林,左转右转,最后钻进一个隐藏在树后的山洞时,小冰君便知道,这一家人已经习惯了逃亡。山洞里食物净水干柴等日常物品一应俱全,显是早有准备。
没过多久,娥赛姐弟也笑嘻嘻地钻了进来,对于遭遇到的追杀一无所惧。
“我以为在这里住的时间会长一些。”聿临不无遗憾地道,眼中却闪烁着兴奋的光芒,似乎期待着即将开始的逃亡生活。
秋晨无恋苦笑了一下,摸了摸儿子的头,褐眸中有着难以言说的无奈和歉疚。
若说红颜祸水,如今她已无美貌,又无青春,为什么那个地尔图的族王仍然不放过他们,甚至于不顾兄弟之情。难道就是因为这一双眼睛么?数年来,他们一家人从草原辗转奔波,背离故土来到这万里之遥的地方,却仍然无法打消他的意图。若非子查赫德不愿让她再次背负上祸族殃民的罪名,以他之性格,又何至于如此忍耐退让。
洞外传来穿枝打叶的声音,越来越靠近山洞。
秋晨无恋伸手将双眸光芒爆闪的儿子揽入怀中,阻止了他的蠢蠢欲动,直到外面的声响逐渐远去。
“我们来时把路上留下的痕迹都除去了。”娥赛起身在食物堆里翻出几个果子递给其他几人,自己随便擦两下啃了一口,道。
对于两个孩子,子查赫德教导得实在好。从两三岁开始,就利用逃亡来教授他们相关的知识。诸如如何追踪与反追踪,如何掩盖自己的痕迹,如何惑乱敌人,如何利用地形以及周围的环境转危为安等等,把两个孩子训得跟小狼一样。而秋晨无恋又用自己的温柔和满腹诗书给他们蒙上了一层小鹿般的外皮,将其野性掩盖于下。有的时候,连她自己都会被他们的外表所欺骗。
小冰君受他们一家人的镇定影响,正渐渐安下心来,却又突然想起天陌。若他来时遇到那些人,要如何是好?
她的焦虑被秋晨无恋看在眼里,仔细一思索便明白了,正想出言安慰,却突然想到另一个可能,于是将未出口的话又咽了下去。
等待是一个煎熬的过程,两个孩子没耐多久,便又钻出了洞,只留下身无武功的两姐妹坐在里面。
“那个……天陌,你了解多少?”轻咳一声,秋晨无恋有些犹豫地问。
小冰君呆了下,然后摇头,“醒来看到的就是他,只知道他叫天陌。”说完,她才赫然反应过来姐姐的意思,不由脱口道:“他不是那样的人。”
“可是他昨天为什么没回来?为什么他走了后,今天那些人就……”秋晨无恋柔声继续道,心中却说不出的担忧。担忧事实如果真如她所猜测的那样,小冰君会不会受伤。但若不说出来,岂不是害她越陷越深。
“绝不是他!”不等她说完,小冰君再一次出口否决,声音不觉大了些,引来在外面玩耍的两姐弟好奇探头内望。
秋晨无恋素来与她心意相通,感受到她心中的坚定,便知她并不是嘴硬,而是确实是如此坚信着。
“已经记不起过去了,为何还这样相信他?”
小冰君哑然,好一会儿才讷讷地应:“我不知道。反正就是相信他。”那样的信任来得毫无道理,但却不可动摇。
秋晨无恋失笑,“也许你和他其实是夫妻又或者情侣也不一定。”她开玩笑,显然已决定相信妹妹的直觉。
明明是随口的一句话,小冰君却听得怦然心动,脸微微红了,竟没去反驳。连她自己也不清楚,心中那隐隐的期待是为了什么。
子查赫德是天黑之后才来到他们的栖身石洞。
看到浑身浴血的他,小冰君不由吓了一跳,而秋晨地恋已经扑了过去,焦急地检查他是否受伤。
“一点小伤,无碍。”他疲惫地靠着石壁坐下,却仍然不忘安抚眼圈已经发红的妻子。
这些年的逃亡生涯,大大小小的伤他受了不知几多,她却始终不能习惯,每次见到必然要伤心自责许久,却又要强忍,让他心疼不已。
秋晨无恋只是轻轻嗯了一声,然后开始给他脱下已被砍得破烂的外袍,准备给他处理伤口,两个孩子赶紧在旁边递水递药打下手。小冰君不便多看,背过了身去。听到他们一家人的亲昵细语,不期然升起一股羡慕之情,又隐然觉得自己的存在太过多余。
“不是勃连原的人。”子查赫德道,对于那个曾经被他视为兄长的族王早已失去了当初的敬爱。
“咦?”秋晨无恋有些诧异。
看到妻子温柔的褐眸,子查赫德脸上露出微笑,肯定地点了下头,“是湛鱼人……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会来找我们麻烦。”
“会不会是那个人跟湛鱼人……”秋晨无恋迟疑着说出自己的猜测,语未完而意已尽。
子查赫德不是没想过勃连原与湛鱼人有所交易的可能性,但这是他最不愿看到的。毕竟若其能与湛鱼人做交易,自然也能和别族做,到时他们的处境就艰难了。
“也许他已经按捺不住了。”他道,目光扫过妻儿,心中一声叹息,“我们得赶紧离开此地。”
“去哪里?”
“往南。”子查赫德笑,语气轻松,“我们还没见识过大海呢。”无论是朴兰湖草驼湖,还是以海为名其实依然为湖泊的蓝都子海,那都是与大海无法比拟的。逃亡的生涯也不尽是坏处。他想。
“我想留在这里等天陌。”一直没有开口的小冰君突然道。
此话一出,秋晨无恋呆了呆,而后笑道:“在这里住得有感情了,我和孩子们都舍不得呢。等过段时间再去看大海吧,子查。”
子查赫德嗯了一声,并没有丝毫不悦。
小冰君沉默下来。她还有什么选择?他们体贴她,她就能毫无愧疚地连累他们吗?
穿过防卫森严的外殿,掠过深黑的玄天涧,两条黑影从容踏上幻宫圆月下永无止尽的长廊。两旁奇卉吐艳,暗香飘渺,丝毫不被人类的闯入影响。
一黑一紫两只巨狼并肩行于廊上,步履从容优雅,华丽的长毛在月色长风中轻轻飘动,述说着曾有的显赫与尊崇。
他们无声地前行着,直到苍溟殿出现在眼前。
四个穿着宽腰大襟狼皮袍,长筒靴,独辫盘于头顶,腰挎短刀的异族人正围坐在殿门长阶上划拳对饮。
两狼止步。只见紫狼暗紫色的瞳眸中厉光一闪,前腿蓦然人立而起,转眼间化身为人,同时张臂凝月华为衣,素帛流光,披于健壮优美的躯体上,紫色长发随之流泄而下,曳于地上。
有人注意到这边,不由为所见的一幕惊愕地张大了嘴,忘记了发声提醒同伴。等他反应过来,已然不及。
“污秽了此地,汝等罪该万死!”紫发男人冷声道,同时单掌如拂苍蝇般挥出。那四人尚不知发生了何事,人已灰飞烟灭,如血雨般滋养了苑中的奇花异草。
随后一人一狼连多看一眼也没有,并肩走进了苍溟殿。紫发男人开启了机关,然后又化成一匹成狼,与黑狼同时跃入澄蓝色的水面。过水道,穿越水下宫殿群,入神殿,最终通过密道来到当初天陌与小冰君逃生所经过的暗殿。
在看到墙壁上那些奇形怪状的雕像时,紫狼一直冰冷无情的眼中不觉浮起浓烈的悲凉和愧疚。前腿微曲,它跪伏在地,一缕鲜红的血液从它眼角滑落,滴在火光照耀下的莹白色地面上,如同绽开了一朵红莲。有的事,错就是错了,连悔改的机会也不会有。
“生灭兴亡,天道之常,你不需如此。”黑狼淡淡道。“为了那个血咒,这数万年你如处地狱,也当够了。”
紫狼没有回应,良久,才站起身,往那沐浴在月光中的神殿走去。黑狼跟随在后。
冰道两旁的白狼仍在沉睡着,就像亘古以来便睡在那里,一直要睡到宇宙终结。紫狼停下,扭头看向身后的黑狼。
“此后,我当与你共同等待他们苏醒的那一刻。”
黑狼没有说话,眼中却闪过淡淡的暖意。
进入月神殿,两狼立即化成人形,月色华袍裹身。
紫发的苍御,黑发的天陌。
“血咒反噬,仿似昨日之事。”看着殿心的盘龙石柱,苍御道。脑海中不觉浮现当年每到月圆之时便入此殿承受咒噬极刑的情景,自然而然便想到了那个什么也不知道,却紧紧抱着自己不肯放开,与他共同承受痛苦的猎人,心脏不由一阵紧缩。
“是什么人破了你的血咒?”相见直到此刻,天陌才想起问这件事。
“一个专门捕杀狼族的猎人。”苍御道,语气中有着淡淡的嘲意。世间的事便是如此可笑,那人所居的村子与狼世代相仇,而她又是村里最好的猎人,偏偏是这样的人破解了他的咒誓。他明明不可能再与人类有所纠缠,却在神志混沌的时候跟一个捕狼猎人共同生活了十数年。是上苍嫌他所受的惩罚还不够么?
天陌知其中尚有别情,没有问下去,而是抬眼看向月光莹洁却不见月轮的殿外,心中微感悲哀。他们幻狼族受月神孕育,发源于此地,却也要受制于此地。月神自以为创造了最完美的族类,其实他们不过是她最失败的成果。
“准备好了吗?”苍御甩开那些影响他的情绪,看向盘腿坐在地上的天陌。
天陌点头,同时伸出手。苍御握住,提气纵身,携着他一起跃出神殿。就在落进虚空的那一刹那,如月的清辉立时将他们包绕,一股极寒之气透体,天陌手臂蓦地紧绷,身体不可自制地颤抖起来。苍御伸出另一只手,按上他的膻中,一股炙热的气流从掌心透入,却在进入天陌体内的时候很快便被那无所不在的寒气抵消,几至于无,只隐隐能感到一丝暖意护在心脉之处。
肌肉筋脉如寸寸裂开,天陌俊美如神祗般的脸因无孔不入的疼痛而扭曲,豆大的汗珠还没凝结在额上便消敛无踪,身体渐渐蜷缩起来,若不是有苍御支撑着,只怕早已在虚空中翻滚起来。
苍御也并不好受,只是他全身脉络畅通,又曾在数万间经受着比这还痛苦的折磨,因此相比于天陌来说要从容许多,还能够随心控制体内气机运行。
也不知过了多久,就在天陌月白色的衣袍被从肌腠内渗出的汗血染成菲红的时候,他被月阴之气损毁至极限的身体终于有了反应,下丹田处平空升起一股暖热的气流,片刻之后温暖了整个丹田。苍御立即有所感应,缓缓引导着那股气流行遍他的全身经络,直至他的神志恢复过来,自行调控。
阴极阳生,破而后立。这是幻狼族对自身肉体最深刻的认识,也是他们治疗本体无法自我修复损伤的最基本方式。
充满生机的温暖气流延着大周天循环往复,一遍又一遍地修复着冻裂的脉络,然后从两人交接的手掌流入苍御的体内,在他体内加强,再从膻中输入天陌身体。
从他们的位置看去,月神殿悬浮在虚空之中,上下四维皆是一片月色,无星,无暗,也无月,就如一个奇妙的梦境,让人辨不清是真是幻。
仿佛过了一世纪那么长,天陌终于缓缓睁开眼,脸上恢复了一惯的淡漠与俊美。
与他携手跃入神殿之中,看他长腿矫健,挺拔傲然,终于与记忆中那个被族民尊崇的天祭司高贵优雅的身影重合在一起,苍御唇角不由浮起相逢以来的第一抹微笑。
“月神究竟是什么……”天陌突然道,看着眼前空无一物的神殿,最终还是将最后两个不敬的字咽了下去。月神究竟是什么东西?这是他很久以前就在思索的问题。
苍御脸色微变,而后苦笑。他又怎会知道?
出得苍溟殿,外面一片安静,显然四人平空消失的事还没被察觉。
“直接灭了?”苍御看着苑内妖艳的花朵,漫不经心地问。
天陌摇头,知他心中其实始终堵着一口气,但凡事有所为有所不为,他们面对的敌人在力量上跟他们压根没站在同一水平高度,就算一夜之间扫平所有的对手,他们也不会有丝毫的成就感。
“与人斗智,其乐无穷。”他说,语气中带上了罕有的调侃。除开天性中那让他不耻的卑劣,人类的智慧还是值得敬佩的。
苍御无可无不可,反正岁月漫漫,他耗得起。
“走吧,我去接一个人。”天陌一挥袍袖,率先往外走去。
跃过玄天深涧,穿过重重宫宇,从容避开防守的人,两人来到与主殿相隔甚远的一片隐匿在枫竹之中的院落群。天陌对此地本来不熟,但在一片黑暗之中闪烁的灯火却异常醒目。及至走到近处,临着一波碧池错落有致分布的几间精致小阁正中的行草十三砚便确实证明了他没找错地方。
半塘碧荷在夜风中轻轻地起伏着,几朵妖娆的半开花枝便露了出来,月映醉红,幽香暗吐,衬着小窗里透出的灯光,显得异常宁静。
“谁在外面?”两人方一靠近,里面就传出一个娇软的女孩儿询问声。
没想到对方会这么敏锐,苍御眼中露出些许诧异的神色。天陌倒是一点也不惊讶,伸手推开门走了进去。
通往里间的竹帘撩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趴躺在床上,听到开门声,正吃力地想撑起身来。见到来人,先是一惊,而后露出惊喜的表情。正是他要找的人,轩辕十三。
“主子!”
她身上是一件薄薄的衣衫,虽然轻轻地搭着,但仍然能够看到有血从上面渗出来。然而即便是如此,她不知因疼痛还是失血而显得苍白的小脸上仍看不到丝毫怨恨。
就在那一瞬间,天陌突然有些后悔,后悔当初怎么不先将她送到别处去。虽然知道她有足够的能力自保,但真看到她如此,还是觉得懊恼。他却忘记,一年前的他根本不会在意这种不攸关性命的事情。
快步走近床,他轻轻将她按回床上,沉声问:“谁干的?”
轩辕十三啊了一声,有些茫然,而后才反应过来,腼腆地笑笑:“当时乱糟糟的,我也不记得了。”语罢,不待天陌追问,她有些担忧地问:“主子,你没事吧?”
天陌在床边坐下,揉了揉她的头,“无事。”
轩辕十三显然也不是擅于说话的人,一问一答之后便不知说什么好,片刻后才低声道:“他们说你……你已经……”话未说完,她眼圈已然红了,想必那也不是什么好话。“见你安好,我很欢喜。”
“唔。”天陌心中莫名升起一股暖意,语气依然淡淡。“我来带你走。你可愿意?”
轩辕十三呆了呆,眼中闪过一丝迷茫,而后重重点下头,“好。”
天陌没忽略点头时她眼中闪过的泪光,却没有多问,只是在衣橱里随便拿了几件衣服打好包袱,用柔软轻薄的夏衫将她包好,然后抱起人便往外走。苍御正静立在荷塘边不知在想什么,轩辕十三看到他,既吃惊又羞赧,慌张地打了声招呼便将脸埋进了天陌的怀中。
“睡会儿吧。”天陌对她道,然后不等回答,便点了她的睡穴。接下来的旅程太过惊世骇俗,没必要吓倒她。
苍御见他如此亲近人类,虽然不赞同,但也没觉得不悦。每个人都有权力决定自己要做的事,其他人,就算是关系最亲密的情侣朋友家人都无权将自己的喜恶强加于其上。
离开黑宇殿,两人并没有去云浮城,而是直接赶往大晋的京城长安。
桑晴苑 抚剑阁
清脆的刮瓷声音在主厅内响起,天陌用杯盖将茶叶撇开,却并不喝茶,目光淡淡地扫过坐在下首身形雍肿的美貌少妇,对方眼中长年累积的冰冷不知在何时已多了一丝温柔。
“你只需负责寻找夏姬的下落,黑宇殿的事,不准插手。”他开口,语气低缓却果断。
龙一秀眉微挑,正欲抗议,却突然看到天陌的唇角浮起一丝笑意,一瞬间惊得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不只是你,整个女儿楼都不准参与进来。”他悠然补充。“既然嫁人了,就好好相夫教子去吧。”
龙一有些恼,但却无法反驳他的话。毕竟自己如今身怀六甲,无论是在体力还是心力上都有所不逮,其他姐妹眼看着也都各自有了归宿,没有归宿的则为情所困,将她们牵扯进这场争斗中并不是明智之举。
腰有些酸,她回手轻轻捏了捏,才无奈地妥协:“那我们只负责收集情报总可以吧。”要让她们什么也不做在旁边干瞪眼,这也太难为了些。
天陌本想一口否决,随即想到这几个女孩子的性子,若他不同意,只怕他们暗底下的动作会更加不顾性命,与其如此,不如让她们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看着也好。
于是他没说话,算是默许了。
正在这时,一个头发花白长相俊秀充满浓浓书卷气的青年男子从外面走了进来,却是龙一的夫婿剑厚南。
“十三姑娘皮外伤虽然严重,但未及筋骨,倒是她双腿的沉疴有些棘手。”他对天陌道,然后径直走向自己的妻子,坐在她的椅手上,轻轻给她按揉酸痛的腰背。
龙一顺势趴在他腿上,让自天陌出现后一直强撑的身体放松一下。剑厚南是心疼妻子,龙一则是从来不在乎外人的看法,因此这样的亲昵显得异常自然,并不因为有其他人在场而有所顾忌。
天陌视若无睹,放下茶杯,手指划过下巴,沉吟问:“能治否?”
剑厚南点头,“能,不过需要几种比较罕见的药材。而且治疗的过程也相当痛苦……”说后面一句话的时候,他有些犹豫。毕竟任谁看过乖巧的轩辕十三,都会有所不忍。
“药材不是问题。”天陌打断他,果断地道:“至于疼痛,小十三承受得了。”
轩辕十三以前受过什么样的苦他最清楚,她又是那种痛得死去活来也不会喊叫一声,只会咬牙撑下来的性格。因此他才会如此肯定。相较于不能行走的无奈,一时的痛苦又算什么。
既然他如此说,剑厚南自不必再多言,便想告罪一声带妻子下去休息。此时还是清晨,最是凉爽,正是龙一最好安睡的时候。孕妇体温偏高,她陈疴在身,不宜在房中用冰降温,更不能在入睡后直接吹风,这两个月着实过得辛苦。因此便是耽误一时,他也会觉得不舍。
“请教剑先生,失忆可能医治?”正在转念间,天陌再次开口。
剑厚南闻言,不得不暂时打消心中的念头,询问详情。
天陌便将小冰君的情况大致说了一遍。
剑厚南沉吟了片刻,才道:“若只是因为头部受到撞击所致,施针多能医治,然一切尚须见到其本人之后方能下定论。”
他如此一说,天陌心中已有数,又问了几句去疤复容的问题便让两人自去了。独自一人在厅中静坐许久,方起身往苍御歇息之所而去。
苍御不喜见人类,因此一到此处,便自行离去,未曾与龙一等人打照面。
天陌在长安最高的建筑物……摘星塔塔顶找到苍御。是时他正以手为枕慵懒地侧卧在塔顶飞龙背上,凝目看着远方的日出。白袍紫发,说不出的俊逸高贵。
“这日出与当年也并没什么不同。”他意兴索然地道。
天陌靠着龙身在黄色琉璃瓦上坐下,城内街巷纵横,白湖绿树,皇城雄伟,郭外官道宽阔平坦,大河东流,船桅林立,只是一眼便能看尽大晋的繁华。此时太阳正从远处的绿色山线上探出半个红通通的脑袋,预示着又一日的炎热。
“沧海桑田,世道沉浮,不也是如此?”回答的话是理所当然到麻木的语调,淡得让人听不出味来,却又似乎隐含着一丝不容忽略的嘲讽。
说话间太阳从山梁上跳出,万道霞光喷薄而出,苍御双眼微眯,深紫色的眸子华光流转,隐掩着一抹阴霾。
“帝宫尚存,鬼怜当守于其中,择日前去一会吧。”天陌道,停顿片刻,不由感叹了一句:“幻狼一脉,只余吾三人矣!”
苍御一震,眸光回转。“她……如何得已逃脱?”那一场灾厄,他记忆犹新,鬼怜应在其中。
天陌头微微后仰,枕于龙身之上,眸色幽暗。“我亦是于数年前得知,尚未与她相晤。”所以具体的原因他也不知。但无论原因为何,这都是一个值得欢喜的消息。
“那即刻便去罢。”苍御撑起身,自忆起过往以来胸中首次满溢欢欣。
“在这之前,我们先去活动活动筋骨。”天陌拍袍站起,极目远眺。昨日那一翻杀戮只怕为小冰君他们惹来了不少麻烦,如今只有在找到他们以前尽力为他们减少危险。
是日,从云浮往南的水陆两道数个湛鱼人明桩被连根拔起,巴术包括国都在内的五大重城统帅府遭人入侵,统帅被掳。同一日,血盗大肆攻击黑宇殿,封九连城联合言卫举兵相迎。自阴极皇朝和青夷山城先后退出后便陷入沉默的黑宇殿之争终于被打破表面的平静,掀起一波又一波的巨浪。
当天陌与苍御进入位于泠西的百花谷之时,一道又一道急报正通过最快的方式传递向坐镇黑宇殿的封九连城,每份急报中都少不了两个发色一紫一黑容貌堪比天神的人物。一时间,巴术国内权贵人人自危,在外追捕小冰君等人的湛鱼人都被招回了国内。
百花谷下瘴雾弥漫,难以见物,却影响不到天陌两人。
这还是灭族之祸后两人首次看到帝宫的情况,只见焦土处处,厚厚一层黑色的灰烬掩于所有物体上面,湖水黑臭,见不到丝毫生机。
苍御只觉胸口一阵剧痛,喉头泛甜,却又被他生生咽了下去。当看到那具百花奴的雕像时,他终于有些站立不住,伸手按在了身旁天陌的肩上。
执卿之手,岁月可期。
犹记得当初雕者让自己题字时,反复辗转,最终确定下这几个字时心中满怀的期望和幸福。如今思起,却只余满腔憾悔。
扬袖,雕像带着数万年不变的笑容化成齑粉,破了幻梦一场。
天陌感到肩上的手冰冷,心中暗暗叹了口气,正想说点什么,黑暗中突然划过一道白光,带着淡淡的异香味。那一刻,他突然想起小冰君曾说过他身上带着香味的事,终于知道那是什么样的味道了。因为来者与苍御身上所带的香味是相同的,自己必然也不例外。
“我等你们很久了。”简简单单的一句话道尽数万年的沧桑,那声音清悠柔美却没有情绪,如月下之风。
一个银月色长发的女子出现在两人面前,唇角弯弯,眼神淡淡,一如当年踏上祭坛上时那样。自是冥界鬼怜。
苍御行于前,天陌鬼怜落后一步相伴左右,入神庙,破幻境,入帝宫。
帝宫中花枝焕发,似生机盎然,却又鸟雀无踪,虫豸绝迹,说不出的凄清沉寂。鬼怜独自一人守于此处,其中寂寞可想而知。
“这几年时有人到访,倒不寂寞。”一边为两人端上帝宫唯一的食物冰鱼花羹,鬼怜一边道。
“当年你是怎么逃过那场灾祸?”久违的滋味在舌尖弥漫开来,苍御心中伤痛稍稍平复,问出心中的疑惑。
“一个人类男子将我藏了起来。”说到此,她银眸中掠过一丝惆怅,而后扬眼睨了眼垂首进食的天陌,道:“你数年前便知我在此,为何不来看我?”她明知原因,却仍然要问,倒不是不甘,只是久别重逢,怎能不捉弄一下。
天陌不慌不忙地抬起头,在袖中摸出一块手帕,抹了抹嘴。
“不想。”
他回答得干脆,任鬼怜情绪淡漠,也不由气结。要知道当年他们的关系可非同一般,若不是那场灾祸,只怕已成夫妻。历来天祭与冥鬼都是神定的夫妻,无关****。事实上自幻狼灭族之后,他们的这层关系自然而然便解除了,但终究有所顾虑,所以在得知她幸存的情况下,天陌欢喜之余却并没立即与之相见。
“我已有妻子,你最好另觅牵手之人。”仿佛觉得火候还不够,天陌又加了一勺油。
此话一出,鬼怜银眸蓦然瞪大,一脸不可置信。
“你、你、你……”你了半天,也没说出你什么,哪里还有初见时的清冷。
“是人族。”仿佛知道她想问什么,天陌好心地回答。侧目,苍御正走向书架,对他们之间的谈话充耳不闻。
“那你还来干嘛?”鬼怜斜睨着他,一挥袖,走了。
天陌不以为意,低下头正打算继续进食,一只手伸过来,端走了他的碗,然后一盘李子递到他眼皮子底下。
“你喜欢人族,那就吃人族的东西吧。”鬼怜幽幽地道,用没情绪的语调说着夹酸的话,说不出的古怪。“亏人家早也盼晚也盼,就盼着你来接人家。”
看她以袖掩面,装出人族女儿之态,天陌默然将眼前的涩李往她面前一推,然后细不可察地打了个哆嗦,淡淡道:“不甚像。”当年此间三人走得最近,彼此了解极深。她若不是有着与他相同的顾虑,几年前三儿来过此地之后,她必然便找上了自己,又怎会老老实实在这里苦等。
鬼怜伸指拈起一粒酸李放进嘴里,贝齿咬破脆皮,酸涩的汁液瞬间滑过舌尖,令她轻轻皱起了修长入鬓的眉,片刻后,实在忍耐不住,侧头将之吐进了水中。
“这人族之物虽然苦涩难当,却终究是有滋味的。”她恢复了常态,目光落向正将书架上的画卷一副副毁去的苍御,不无感慨地道。
知她言外之意,天陌唇角浮起一抹微笑。
既然等到了他们,鬼怜自不会再独自一人守在帝宫之中,但她也并不喜欢与人类玩争霸的游戏,觉得那样实在没什么趣味,便与两人分道,独自闯荡红尘,去学那人族的七情六欲。天陌不知道的是,她的第一个目标就是小冰君。
将一切与那人有关的东西都毁了去,苍御心中爱恨亦随之淡去,再离开帝宫,已无乍然面对自己所犯下过错的心痛如裂。正如天陌所说,数万年,也当够了。他甚至有些庆幸当年没有来得及与她行血盟之誓。
再次回到桑晴苑已是三日后。龙一正拿着各地传来的消息,与梅六两人怪异地对望着,猜测消息中所指头发一黑一紫的两个男人是谁。虽然都有想到天陌身上,但同一天出现在多处地方,想想又觉得荒谬。
时梅六穿着一身杏红衫子,素白洒金色花瓣的裙子,难得正经地坐在椅子中。三日前她便听龙一说天陌曾经到来,这几日便一直在龙一夫妇俩耳边叨叨,怪他们没及时知会她,直念得龙一心火大燥。
因此当看到天陌出现,她眼前登时一亮,却又迅速反应过来,慌忙垂眉敛目做出一脸恭顺哀怨状,碎步轻挪,挨向天陌。
“主子,六儿好挂念你。”她并不直接指控他前次来时竟然不见他们便走了,语气软中透媚,说不尽的楚楚可怜。若被那些倾慕她的男人看到,只怕恨不得将心都掏出来给她。
都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天陌哪能不明白各自的性格,当下只是淡淡地唔了一声,目光在厅中扫过一遍,而后落到一碟杏仁糕上,于是大步走了过去,梅六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
“喏。”伸指拈起一块做工精美的糕点,他递给像个受委屈的孩子般垂头站在身边的美丽女子。
梅六眼中异彩一闪,欢天喜地接了,还不忘谄媚一句:“就知道主子最好了。”语罢,神色恢复了端庄,乖乖缩到自己之前坐的椅子中品尝糕点去了。
虽然身为姐妹多年,龙一却不知道梅六竟然还有这样一面,不由惊讶得差点失态喷出刚入口的汤。
天陌就近在一把椅中坐了,苍御如上次那样,自行离开寻找地方休息。
“主子,云浮那边传来消息,巴术人在通往各处的水陆交通要道都设有明桩暗哨,似乎准备捉拿什么人,但三日前却被人挑了明桩,暗哨也很快撤去。”龙一道,同时让身边的剑厚南将手中握着的所有纸条都拿给了天陌。
这些消息都是三日前从各地传递过来的,今晨才收到。而至于寻找小冰君的命令,只怕此时才抵达云浮。但自从得知有封九连城忆平亲王等人参与黑宇殿之争后,她便开始着手将情报网往域外扩展,虽然因为扩展速度太快而显得有些指挥滞碍,但终胜于无。此时便见到了效果。
“巴术五城统领被人所擒。奇怪的是,据目睹之人所描述,闯统领府的人特征一模一样。”说这话时,龙一目光紧盯着天陌的脸,企图从上面看出点什么。
哪知天陌连根眉毛都没动,垂眼仔细地翻阅着手中来自各地的消息,最终从其中挑出一张来。
大洧人的一个部落迁移至与云浮相距不过五里的纳河边,第一勇士阿穆从云浮城中带回五位异族人。
字条上所留的时间正是三日前。天陌心中沉吟,耳边龙一仍在继续。
“自从黑宇殿被封九连城以及几大势力占据之后,一直消敛踪迹的血盗三日前突然对黑宇殿发起了攻击,两方伤亡皆不小。不知是何原因?”
天陌回过神,心中已有决定。
“毋须多费心神,那是我着人假扮对方的人挑衅血盗所致。”他淡淡道,语罢看到一直安静呆在一边的梅六美眸中闪动着毫不掩饰的崇拜神色,不由摇头,暗忖若鬼怜跟着六儿学个几日,必然会大有所成。“我有事要离开几日,这几日中你尽快联络旧部,于八月初十到宛阳会我。”顿了一顿,看了眼大腹便便的女人,神色转为严厉,“你不许来。”
一句话将龙一满腹的期待打得七零八落,却也赢得了剑厚南的感激。
哧……旁边像小老鼠般细啃着糕点,一块糕半天没啃完的梅六忍不住笑了出来,无法不幸灾乐祸。
龙一狠狠瞪了她一眼,郁悴之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