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苍御不愿再去云浮,与天陌约好在宛阳相见,便独自走了。天陌直奔云浮。
大洧人的帐蓬像五彩的花朵般盛放在纳河弯处,四处兜售杂货的阿提鲁人牵着骡子穿梭其中,高一声低一声地叫卖着。女人在河边将衣服捣得啪啪地响,孩童们脱光了衣服,赤条条地跳进平缓的水流里嬉耍。七月的日头白晃晃地映着人眼,带着植物浓郁的香味。
天陌从阿提鲁人那里随手要了顶竹笠,遮挡住炎辣的日头,也半掩了容貌。即便如此,他出众的形体仍然引来不少人的侧目。
“阿穆在哪里?”他问一个正在挤羊奶的老人。
老人的手像枯树的根,眯着浑浊的眼睛似乎想看清背着阳光的男人,好一会儿才慢吞吞地招来了在不远处玩耍的孙子给他领路。
“早跟塔原家的小子说过,太美丽的女人只会给族人惹来麻烦……”走得远了,天陌听到老人自言自语的咕噜,不由微撇了唇角。
小孩大约有些怕生,一声不吭地闷头往前直跑,像只滑溜的小鱼一样穿过帐篷间的空地,七转八转中,帐篷越来越少。如果换成一个普通人,只怕早已跟丢。
“那就是阿穆哥哥的帐蓬。”指着不远处最靠近山林的三个帐篷,小孩说,然后转身一溜烟跑掉了。
天陌在原地静立了片刻,而后才迈步走过去,步履坚定而从容。
正在这时,最右边的那个帐篷门被掀起,一个身形高大魁伟的男人弯腰从里面钻出来,直起身时,目光直直落向天陌。却是子查赫德莫赫。
“冰君妹子跟阿穆兄弟骑马去了。天气炎热,陌兄何不入帐饮一碗凉茶以去暑气。”虽然天陌戴着竹笠,他仍然一眼认了出来。
第一句话让天陌的额角跳动了下,一股闷气莫名而生,但正有事要避开小冰君和子查赫德夫妇相谈,只能暂时忍耐。
帐篷内空间很大,顶窗开着,风从上面灌入,明亮而凉爽。两个孩子都不在,秋晨无恋正跪坐在凉席上,将盛在罐子里的凉茶舀进碗中。除了那双眼睛,覆着面纱的她实在与小冰君相像到极点,这也是当初他能从人丛中一眼将她认出的原因。她的眼睛如月下的湖泊,温柔却朦胧难测,小冰君的却像倒映着火红扶桑的溪流,清澈中有着热情。他想,他更喜欢后者。
“请用。”即便心中曾经怀疑过天陌,秋晨无恋再次见到这个男人时心中仍然无法生起丝毫敌意。那个时候,她多少有些明白小冰君为何会毫无理由地相信他了。
“多谢。”天陌接过,目光并没在她的脸上多留。
凉茶入口,酸甜清爽,带着淡淡的奶香,令人精神不由为之一振。
“抱歉,给你们带来了麻烦。”一碗凉茶下去,他主动提起了湛鱼人的事。若不是因为他,想必此时他们一家人仍在那幽静的山谷里过着平静而悠然的日子,断不至于像现在这般落得寄人篱下的地步。
子查赫德夫妇对视一眼,看出彼此心中的疑惑,不知他指什么。片刻之后,秋晨无恋才微带不悦地道:“小冰君是我妹妹,怎能算麻烦?”
天陌知她误解了自己的意思,也不介意,淡淡道:“是湛鱼人。”
秋晨无恋愕然,而后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眼,子查赫德忙开口相询:“陌兄此话何意?”
当下天陌将自己的身份以及近一年发生的事连带着小冰君失忆的原因都简单说了下,只是没提小冰君对他的感情。他终究太过心高气傲,即便心中已认定,也不愿意用被遗忘的感情去约束那个人。
子查赫德夫妇之前对他的身份虽然也有所猜测,此时听到他亲口承认正是当年小冰君所嫁的黑宇殿主,仍不免有些吃惊。他们多年不问世事,怎么也想不到草原各族闻之色变的黑宇殿竟然会发生如此剧变。更让他们想不到的是,自有记忆以来便存在的黑宇殿之主竟然会看上去如此年轻。但若说年轻,对方的那双眼睛却又让人仿佛看到了人类短暂生命无法描述的沧桑。不得不说,这是一个矛盾之极的人。
默默地为他的碗重新添上凉茶,秋晨无恋一时也算不清自己和眼前之人应该算个什么关系,又想到小冰君原来心有所系却不得不嫁给他,并因此而耗去了女人最珍贵的十一年,对方的心思到现在却仍让人捉摸不透,不由又是酸涩又是心疼。
“您……”心中话在舌尖打了个翻转,她看了眼若有所思的丈夫,最终不顾一切地说了出来,“请您让我照顾小冰君……请您放了她!”她有了自由,有了爱自己的丈夫和儿女,所以她也希望小冰君得到这样平凡的幸福。就算明知这样的要求于情于理都不合,甚至有落井下石的嫌疑,她也不在乎。
天陌刚刚握上碗沿的手指微紧,而后缓缓松开,冷冷地看向对面的女人。
子查赫德没想到妻子会这样说,先是讶然,而后微微皱了眉,身体微动,挡住了天陌的视线。
“阿萝说得没错。如果殿主你对她无心,她对你也无意,又何必勉强在一起?”虽然知道清官难断家务事,但既然爱妻已经开口,他怎么样都得帮着她,总不能让她被人欺负了去。
定定与子查赫德对视许久,直看得对方心中开始发毛,天陌才扬唇露出一抹冰冷的笑,然后抬起茶碗悠然啜了一口,垂眼看着翠绿色的茶汤,淡淡道:“让她自己决定。”
子查赫德明显松了口气,只觉出了一背的冷汗,心知惹谁都行,绝不能惹眼前这人。他若知道他的预感正确,方才与他对视那一段时间,天陌脑中已转了百十个拆散他们的方法,而且每个方法都效果绝佳的话,只怕更要后悔没及时阻止妻子的想法了。
经过这么一段,气氛登时冷了下来。子查赫德心中略觉歉疚,便转开话题问一些黑宇殿的事,并主动提出要帮忙,天陌没立即拒绝,淡淡地应着,倒也没将之前的事放在心上。
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间,外面传来马蹄声,夹杂着孩子的笑闹声,越来越近。
“他们回来了。”自说了那句话后便没再开口的秋晨无恋赫然从丈夫背后站起,往帐篷外跑去,期待能先一步给小冰君提个醒。
天陌心跳莫名地快了一拍,却仍然不紧不慢地将碗中剩下的凉茶一口一口饮尽,这才站起往帐外走去。
分开数日,她是否已然不再将他放在心上?
出得帐来,天陌一眼便看到骑在马上正慢慢踱近的小冰君。她长发梳成细辫,头戴饰彩羽的小帽,白色卷红边的衣裙外系着色彩艳丽的围腰,足蹬羊皮小靴,正浅笑嫣然地侧脸倾听着身边男子说话。而在她的另一边,聿临正从自己的马上探出身去闹娥赛抱在怀里的瘦狗。
看着她一身的大洧女子妆束以及美丽脸上因骑马和日晒而显露出的健康红晕,天陌垂在腿侧的手不自觉握紧。看来,即便是离开了他,她依然能过得很好,甚至于比跟他在一起时更快乐。
就在那一刻,他平生首次感到了一丝不确定。以往就算面对最凶悍的异兽,他也不曾有过这种感觉。
这厢转念间,那边厢秋晨无恋已经跑近了小冰君的马。
“阿娘!”娥赛最先看到她,一边挡着聿临胡闹的手,一边喊。
小冰君闻声,笑着转过脸正要叫恋儿,却一眼看到站在帐蓬边的天陌,笑容不由微敛,一夹马腹便往他驰去。秋晨无恋的喊声,阿穆失落的眼神都被她抛在了身后。
她不知道心跳为什么会那么快,不知道为什么会有想哭的冲动,脑子里什么也不能想,只知道要快点到那个人的身边去。
看见她眼中隐然有波光晃动,天陌的脚不由踏前了一步,直到看到她不等马停便往下跳,才疾身抢前,将那被马镫绊住差点倒栽下的身体稳稳接住。
顾不得抽出仍缠在马镫上的脚,小冰君一把抱住天陌,几乎是带着哭腔地问:“你去哪里了?你说很快就回来的,你骗人!”
短短的两句话,天陌的心突然就化成了一滩柔水,搂着她的手收紧,似乎想将她嵌进自己的身体。低下头,脸贴着她的脸蹭了蹭,才抬起头注视着那双美丽的眼睛缓缓解释:“回城的路上遇到故人,耽搁了一夜,次日去到小谷,你们已经不在,只看到湛鱼人。”他说得轻描淡写,对于自己当时的恐慌一字也未提。
被那专注而灼热的目光看得呼吸一窒,稍后才反应过来他也遇到了湛鱼人,不由慌了神,“你也遇到那些人了?有没有受伤?”一边说一边在他身上开始摸索起来,想确定他是否安然无恙。她可没忘记,那一日子查赫德浑身浴血的样子。
天陌身体一僵,腾出一只手按住她乱摸的手,才语气平静地道:“我无事。”顿了一顿,又道:“我来接你。”
“啊?”小冰君愣住,不解其意,接着便察觉了自己与他之间的亲昵姿势,脸登时滚烫起来,忙挣扎着想从他怀中挣脱出来。
“别动。”天陌锢紧了她的腰,等她听话地安静下来,方半曲了腿,倾身将勾住她脚踝的马镫解开。“你不想要腿了么?以后不准骑马。”想到方才那一幕,他突然有些后怕,若不是他的速度比常人快上许多,只怕她已经被踏在马蹄之下。
小冰君趴在他的肩上,看着他坚实的背以及披散在上面的黑亮长发,心神不由微微恍惚下,也没听清他在说什么。
等她站稳,天陌才直起腰,同时放开手。
小冰君心中没来由地一阵失落,偷偷觑向他,突然发现了一个不得了的事,脸上露出惊喜的神色,忍不住有些紧张地绕着他转了两圈,只差没伸出手去确定。
“天陌,你……你腿好了?”
经她这一提醒,一直旁观的众人才赫然省悟到这个事实,都有些惊讶,而其中惊讶最甚的要数阿穆,毕竟在他的记忆中天陌是一直坐在轮椅里的,而且像是要一直依靠它似的。
天陌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小冰君不由用手紧紧捂住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瞪大的美眸中盛满了激动和欢喜。
天陌见状,心中微暖,习惯性地想要伸手去揉她的头,却在看到那顶小帽时动作微僵,举到半空的手又收了回来。
“大伙儿骑马也累了,进帐再说,阿萝备着凉茶呢。”一旁的子查赫德适时开口,及时阻止了气氛的僵凝。
两个孩子闻言不由欢呼一声,抢先往帐篷跑去。
“天陌叔叔,你腿好了真好!”在经过天陌身边的时候,娥赛由衷地道。于是天陌那只没有落到小冰君头上的手落到了娥赛的头上,惹得小女孩绯红了脸,一缩头飞快地钻进了帐篷。
一直跟在她身边的聿临嗯哼一声,负起手小大人般来到天陌面前,仰起头,原本老气横秋的小脸瞬间换上崇拜的表情。
“天陌叔叔好!”
注意到他眼中的期待,天陌意外地怔愣了一下,才明白过来,于是一视同仁地揉了揉小孩的头,看他开心地大叫一声,然后钻进帐篷嘲笑娥赛害羞的事,不由有些无奈地笑了。
大人们相继也进了帐篷。小冰君突然变得有些沉默,虽然是挨着天陌坐下,但却没了开始的欢喜雀跃,只是目光总是有意无意地直往天陌垂在袖下的右手瞟。连她自己也没察觉,更不明白为什么看到他那样亲昵地对待别人时,心里会觉得闷闷的,再也高兴不起来。
天陌不是没注意到她的异常,只是没猜出原因,直到她盛好一碗凉茶捧至自己面前。
他接过,却不喝,而是递到小冰君唇边,看她脸大红,却仍然颤抖着眼睫乖乖喝了一口,再扬起眼,其中郁郁之色已消失无踪,然后悄悄抓住了他的右手。
两人之间的亲昵动作太过自然,不禁他们自己不曾察觉有什么不妥,连旁人也有理所当然的感觉,唯有阿穆看得心中苦涩,找了个借口告辞离去。
自从发现小冰君在见到天陌那一刹那眼中再看不到其他人的这个事实,秋晨无恋便已知道自己之前的想法错了,此时只是安静地照顾两个孩子喝茶,不再多言。
身体好得差不多的瘦狗从娥赛的怀中钻出来,摇着尾巴来到小冰君面前,被她揽过,献宝一样推到天陌面前。
“那天我们从藏身的地方出来时,就看到它趴在谷口,我想定然是你带来的。只是……”想到那天看到瘦狗的惊喜,以及后来怎么也找不到他人的恐慌,小冰君握紧了他的手,喉咙一哽,不能再说下去。
瘦狗老老实实地趴在两人前面,任小冰君挠着耳朵,不时小心翼翼地扬起眼皮觑一眼天陌。
看到它,天陌这才省起竟然把它给忘记了,心中升起怪异的感觉,知道自己那日确实因她而乱了心神。
“你们怎会与阿穆在一起?”他问出自己最介意之事。
“到处都是湛鱼人,我们被困住,正好遇到他。”小冰君道,顿了顿,又补充一句:“他识得你。”正是因为阿穆说出了天陌的名字以及曾与他们同行的事,她才对他产生亲近的感觉。
听她大概说了一下这几日所发生的事,天陌已然知道阿穆的出现绝非偶然。大洧人性格执着,只怕这次他们部落会迁至云浮附近,也是因为阿穆的关系。对于小冰君,那个男人终究不肯死心。不过对于此事他并没多说,很快便将话题转到了别处去。
叙过别情后,几个人又闲聊了一会儿,小冰君便将天陌拖到了自己单独居住的帐篷里去。秋晨无恋夫妇知道她有事要问,所以拦住了也想跟去的娥赛姐弟,给两人留下独处的空间。
“天陌……”进得帐内,还没等坐下,小冰君便开口喊了一声,然后眼巴巴地看着天陌。她有很多问题想要问,却又不知从何问起。阿穆识得她,也知道天陌,可是叫她的时候喊的却是夏姑娘。而最让她吃惊的是,她不记得自己学过雷蒙这边的语言,但却大致能听懂他们的话。几日下来,越来越多的迹象显露出她在这十多年间的变化,而这些让脑子里没有丝毫记忆的她感到恐慌。
天陌嗯了一声,抬手取下她头上的帽子扔到地上,“你想知道什么?”他问,然而目光在没看到以前她常插在发间的紫檀梳子时凝住。“梳子?”他的语气有些冷。
小冰君还没开口,闻言愣了一下,赶紧从怀里掏出梳子奉上。天陌接过,然后伸指将她的发辫一根一根地弄散。
“我不喜欢你做大洧人的打扮。”他淡淡道,手指的动作虽然温柔,却透露出不容人违逆的坚持。
即便是失忆了,小冰君潜意识中仍然保留着对他的顺从,站在那里乖乖地由着他动自己的头发,一边想着以后定然不能再做大洧人的妆束,一边解释:“我没有换洗的衣服。恋儿的也没来得及带上,所以阿穆就向他的族人给我们借了几套过来……”
经她一提,天陌才想起秋晨无恋穿的也是大洧人的衣服,心里的不郁才稍稍消散了些。然而解释了一半的小冰君却突然想到,自己的衣着打扮应当与他没什么关系才是。心中如此想,嘴里便不自觉嘟嚷了出来。
“我觉得大洧女子的装扮很好看,我很喜欢。你怎么能……怎么能……”她抬手去抢救花了很长时间才编好的细辫,有些赌气地垂着眼,最后一句话却终究没敢说全。她原本是打算说你怎么能连我穿什么都管,却隐隐感觉到这话大大地不妥,于是及时收住。
在她发辫间灵活挑动的手指顿住,帐篷里突然沉寂下来,静得让人心慌。
仿佛过了一世那么久,正当小冰君终于熬不住心中的不安,扬起眼睫偷觑面前的人时,发间的手指抽离了出去。她的心莫名一下子也跟着空了,就像丢失了什么似的。
天陌动了。他手里仍然握着那把梳子,然后盘膝坐在凉席上。
“喜欢的话……那便留着吧。”淡漠的语气,带着让人难以察觉的无奈与自嘲。没有让小冰君多想,他将话题转回她最初的疑问。“你头撞伤了,所以忘记了一些事。”没有赘言,他用一句话概括了所有的事。人生本来就是这样,一句话就能说完,又哪来那么多是是非非。
小冰君在他面前跪坐下,闻言不自觉摸向仍会不时抽痛的后脑勺,心里却挂念着他突然变得疏离的态度。
“那我……我为什么会跟你在一起?”她其实想问的是她和天陌是什么关系,没想到话在舌尖打了个转,就变了味。
天陌目光落在手中深紫色的梳子上,突然想起那一日在幻海碧波台她跪伏在地上说想去南方时,这把梳子就在她发髻根处映着阳光泛着浅浅的晕芒,一时竟走了神,没发觉小冰君正在将剩下的发辫一根根扯散。
见他一直盯着梳子看,已完全忘记了自己的存在,小冰君心里突然有些难受,于是挪近了一些,一把从他手中抢过梳子,笑吟吟地道:“我头发都被你弄乱了,可要梳一梳。”
天陌回过神,看到她蓬松着长发,眉眼弯弯,梨涡浅浅,不自觉抬手摸上她的脸,指腹轻轻蹭过她上扬的唇角。
“夏儿,我希望你能一直这样笑着。”
小冰君被他亲昵的动作摸得雪肤泛起嫣红,却又在下一刻因为他口中所喊的名字而退去血色。她没有忘记,他曾说过夏儿是他的妻子。难道她长得真的和那个夏儿很像么?所以他会常常喊错,阿穆也喊错。莫名地,她有些羡慕起那个女子来,羡慕她能得到他如此专注的眼神。
“天陌。”她无意识地低喊了一声,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只是这一回,没再纠结他的称呼。
“嗯。”天陌微笑,手往上,做了自见面起便一直想做的事,揉了揉她的头发。“小冰君,你可有什么想要的东西或者想做的事?”他问了一个曾经问过她的问题。当初她说想见秋晨无恋,想冰城再也不用送女子到别族去。他已经为她达成了一件,不久的将来,也会为她达成另外一件。但是,他还是想要问她这个问题。问失去记忆的她。
听到他叫回自己的名字,小冰君并没有喜悦的感觉,但毕竟还是孩子心性,很快便被他的问题转移了注意力。
“我想真正看一眼白头发的哥哥。”她握紧手中的梳子放在心口,眼睛亮晶晶地道,语气中充满了希冀。忘记了和亲的事,忘记了与秋晨无恋长久的分别,她此时心中唯一念念不忘的便是在梦中常常看到的那个一头银发的少年,而这也是她昏睡几年中唯一的愿望。所以天陌一问,连思索也不用便说了出来。
天陌唇角的笑淡去,舌根隐然泛起一丝苦味,许久都无法作答。直到小冰君伸手过来拽他的袖子,那小心翼翼的动作以及黑眸中浮动着的迷惑与不安让他心口一窒,话就这样冲口而出。
“我带你去。”
小冰君吓了一跳,神色古怪地仰头看向天陌:“你怎么知道我说的是谁?”梦里的人,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是谁,又要如何找起。
“我知道。”天陌看着她的眼睛,看着里面倒映着自己的影子,淡淡道。“你画过。”
小冰君有片刻的失神,而后才略有些迟钝地瞪大美眸,结巴道:“我……我画过?”
“唔。”天陌转开眼,不想再说这件事。或者说他已经习惯她将所有心思都放在自己身上,因此分外不想自她口中听到对其他人的念想。
“天陌,我们认识多久了?”然而小冰君却对于自己丢失的那十一年越来越好奇,一心想要弄清楚那些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天陌静默,之后反问:“你不怕我骗你?”如果是他,宁可不知道,也绝不会从别人那里来探知自己的过去。
“你为什么要骗我?”小冰君奇怪。
天陌噎住。盯着她认真无邪的眼,好一会儿突然摇头失笑。他一直担心她太过天真,现在才知道是小看了她。事实上,一路行来,该聪明的时候她不会笨,而该无知的时候她也绝不会自作聪明。想到此,他忍不住又伸手揉了揉她的头。
“我不骗你。”他说,目光幽深下来,逐渐陷入回忆当中。
“有多久我也记不得。只是知道你来的时候,穿着一身红裙,明明害怕得很,脸上仍然漾着甜甜的笑。”正因为那倔强而温暖的笑容,他决定给她一个机会。否则一个素不相干的女子丧生于血盗马蹄之下,与他又有何干?
“来?”小冰君抓到重点,赶紧插入。
天陌点头,“黑宇殿。”
黑宇殿……小冰君心中疑惑更甚,她自然听过黑宇殿,只是自己为什么会去那里?
“后来呢?”问题太多,只能先弄清主要的,其它可以等以后再说。
“你一直住在黑宇殿里,一年前才离开。”简单一句话。说完,天陌眼中不觉浮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他敢肯定,听罢他的描述,她绝不会比没听前对自己的过去更了解多少。
果然,小冰君脸上一片迷茫,过去不仅没变得清晰起来,反而更混乱了。
“你……说仔细些好么?”千头万绪不知从何问起,只能做出这样的哀求。
天陌叹气,终究不忍看她烦恼,便大致将这些年的事说了一下。变乱之前,两人交集较少,也没什么可说的。而这年多,他也只将重点放在变乱上面,至于两人的关系却是一带而过。
小冰君一边听一边点头,最后一脸了然地道:“原来我们认识那么久了,难怪我觉得总想亲近你呢。”
天陌敛目,没有回应这句话,等她继续追问。然而小冰君却安静下来,似乎是觉得差不多了,这让他不由得隐隐有些失望。他原以为她会问,她和他是什么关系。
“你说你知道白头发的哥哥,是真的吗?”等了半晌,小冰君再次开口,问的却是这个问题。
天陌微僵,看着她眼中的期望,心脏莫名一抽,紧得有些难受。
“是。”开口,他喉咙干涩,只吐出一个字便再说不下去。这个时候他才知道,当她心中装着别人的时候,他根本做不到无动于衷。那么,若最终她选择不再陪伴在他身边,他真能如之前所认为的那样从容放手吗?
他一直以为她能回到正常人的生活,与一个普通人类平安到老,会比跟着自己一同面对永无止尽的岁月以及一次又一次的失去要快乐。他不忍看到她脸上的笑容被岁月磨去,然后变得跟他们一样无情无绪,却从来没想到自己会舍不下。
竟然有一天他也会舍不下一个人族女子……天陌心中苦笑,蓦然站起身往帐外走去。
“天陌,你去哪里?”小冰君一惊,赶紧爬起身追了上去。
垂在月白袍袖下的手微紧,天陌站定,微侧脸,“去找他。你可要去?”那些曾有的顾虑在她心思不再放在自己身上的时候突然变得不那么重要了。何妨让她知道自己的怪异之处!何妨让她知道在人类眼中其实是一个怪物!
“现、现在吗?”小冰君愕然,手下意识拽住他的衣袖,仿佛怕他跑了。
“嗯。”天陌神色疏冷,心却因她的小动作一软,有些矛盾起来。“你若不怕……”他补充,突然希望她能放弃。
听到他后面的话,小冰君笑起来,眼中是满满的信任。“我不怕。不过我要去跟恋儿和姐夫他们说一声,让他们别担心。”
看着她往旁边帐篷跑去的身影,天陌眸中浮起连自己也没察觉的温柔,低声骂了句:“傻瓜。”什么都不问清楚,便这样跟着他走,怎么会有这么笨的丫头。事实上他并不知道明昭成加在哪里,尚需从女儿楼那里获得消息。
明昭成加……想到那个脸上总是挂着温和笑容的男人,他不觉微皱了眉。若喜欢上那个男人,只怕也不是一件好事。然而,不为她了结这个心愿,无论是她还是他都不可能安心。
正矛盾时,小冰君转了回来,身后跟着秋晨无恋一家人。
“八月初十我会到宛阳。若不放心,你们可于该处相等。”没等秋晨无恋开口,天陌道,然后转向子查赫德,“事关草原霸权,地尔图人怎会放过机会。”
子查赫德一点即明,刀削般的浓眉不由皱了起来,沉吟片刻,终于下了决定:“到时子查赫德必于该处恭候大驾。”有的事终究要解决,他不能让妻儿一直跟着自己过逃亡的生活。他太清楚,秋晨无恋虽然不说,心里其实极度渴望安定的生活。
天陌微颔首,然后一把捞住身边小冰君的纤腰,几个起落离开了众人的视线,却不往云浮城去,而是转向苍莽的山岭。
“马……我们怎么不骑马……”
“……我还没收拾行囊……”
天陌的速度很快,风刮得人睁不开眼,小冰君不由闭了眼,紧紧攀住他,许久后才想起要行远路,他们却什么准备都没做,不由后知后觉地大声嚷了起来。然而风太大,声音从口中出来便被吹散,连她自己都没听到,更不用说得到天陌的回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