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快活的流放
有一天一大清早,我所被隔离居住的科学分院的办公室主任老宋(后来知道他是分院“文革”办公室的头头)忽然来看我。对我说:“你马上收拾一下行李,今天要把你送出去。”
我听了莫名其妙。要把我送出去,这是什么意思?现在对我说的一切话,我都必须从正面和反面去好好琢磨一番。杀头,大概不会,弄到哪里去关起来,很有可能。他们为什么要把我送出去关起来,关到哪里去?我问:“为什么要把我送出去?送到哪里去?”
老宋说:“现在时间紧迫,来不及对你细说了,出去以后,到了地方,我再告诉你。”
我断定是弄到哪里去关起来,便说:“要关我也要先让我和家里人见个面,我的孩子要拜托给亲友照看呀。”
老宋说:“来不及了。这些事情你放心,交给我办,你总对我放心吧?”
他是一个老好人,过去对我一直很好,我倒是相信他的。于是我简单地收拾一下行李,除开一个半导体收音机(当时这样的小半导体收音机还很少,在查抄我家东西的时候,我看出很有人对它欣赏,一再把玩,不肯释手。我好容易把它藏起来,才幸免于被抄走),一本《毛主席语录》,还有《唐诗三百首》和《诗韵》,其他什么书也不带。便被三条汉子押着,随着老宋,偷偷地从后面小楼梯下到车库里,叫我坐在吉普车的后座,老宋坐在前座,开了出去,直奔大邑新场,住进科学分院修在那里的“疏散房”里去。这并不是坐牢,我放了心。而且三条汉子似乎也不像在成都时大庭广众中那么威严了。我单独住了一间小房,他们住在两边房里。
老宋这才对我说:“你被关在楼上,外面的事情你全然不知道。可不得了啦,北京来了好多红卫兵,和成都的红卫兵一起,向西南局和省委造反了,要‘火烧西南局,炮轰省市委’。西南局的领导同志们都被撵得鸡飞狗跳,躲躲藏藏,再也顾不上批判你了。你的目标很大,害怕那些造反派来找到了你,把你抓去乱整乱打,出大问题。现在打死人是常有的事。我们奉命保护你,把你弄出来躲一躲。你就安心住在这里休息吧。这个世道到底怎么变,还难说呢。”
哦,原来是这样。看来整人的人也轮到他们挨整了,我倒高兴起来。但是为什么要火烧西南局,炮轰省市委这些党的领导机构呢?我实在不明白。我也不想再去弄明白,真是老宋说的,这世道到底怎么变,还难说呢。
这房子坐落在小溪旁,十分清静,胜似世外桃源。我也得自由到处走走,在小溪旁看游鱼,在旷野里看飞云,到附近农家去走走,还可以到附近小店去沽酒自酌。唐诗里描写的许多景象都历历在目了。晚上听小溪上的水磨房不知疲倦地唱着一支古老的歌,令我心醉。要不是我还惦念着我的不知吉凶的孩子们,真想在这里终此一生了。
我一下从在城市里人斗人的悲惨世界里跳出来,逃到这样一个安适的生活环境里,突然想起陶渊明“少无适俗性,性本爱邱山,误落尘网中,一去十三年”的那首诗和他的《归去来辞》“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悟以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这些句子,我的眼前突然一亮。我虽然本于一个中国人的良心,参加革命,为人民的解放而奋斗过,而且终于看到了新中国建立。但是我其实不过是一个文人,只想做点学问或写点文章,无心于也无力于政坛上的角逐。然而我终于被卷进了仕途,在官场中沉浮十六年。外表看来,我似乎青云得志,一直做到官居西南局的副部长。然而谁知我的不顺心的遭际和心中的苦恼?所以有一位老同志见我不愿从流,不善逢迎,在官场中应对进退无能,对我说“我看你这个人,‘立德’‘立行’是不行的,只有去‘立言’,或者还能有一点出息。”但是那时候我已经卷了进去,难以自拔。在无休止的运动中沉浮。我运动人,也被人运动,直到被打成反革命,落到今天这样的下场为止。真是悔之晚矣。
我现在还是戴罪之身,情知现在遨游于这样一个世外桃源,只是一个幻梦,前途不会是平坦的。但能有几日的消闲,也算是一点福分,我不能放过。
我开始安下心来读诗,并且作诗。我很顺畅地写出了一首七律即景诗:
寒村
寒村买醉独踟蹰,
萧瑟秋风万木疏。
一片蝉声催落日,
几行雁影过前湖。
当年有兴充豪客,
今日哪堪学钓徒?
且喜河山依旧壮,
临流磨剑听召书。
但是果如我预料到的,没有过几天,老宋又坐车来了。一来就对我说:“走,这里不能呆了。北京中国科学院来了一些造反派,可厉害了,他们和科分院的造反派发现你躲在这里,要抓你来了。”
我还有什么说的,跟着老宋坐上吉普车逃吧,到哪里去,也不想再问了。
2 苦中寻乐
这一次是把我转移到峨眉山里去。起初在峨眉山下的净水一个小客栈里呆了几天,后来监护我的三条汉子发现,从这条公路上过路的红卫兵不少,很不安全,于是把我转移到峨眉山里这个庙子那个庙子里去,以旅行者的身份闲住了整个秋天。
这是我最惬意的一段隐居生活。在与尘世隔绝的古庙里,闲依栏杆,远望山景,或在山间小径上自在徜徉,望山间白云霭霭,看高树红叶飘飘,流水潺潺,翠竹萧萧。一个才从那种“我要把你吃掉”的野蛮环境里,一下进入大自然的怀抱,与世无争,做个世外人是多么开心呀。我过去来过峨眉山,来去匆匆,其实什么也没有看到。这次我才发现峨眉之秋是这样的美。这真是一个诗的环境。我在我的稿本的封面上题上“红叶飘飘,白云飞飞,秋水伊伊,微风习习,丙午之秋,余在峨眉。”翻开来我就想作诗。可是一提笔就看到三条汉子来看我在干什么,一下子诗兴全跑了。尘世的烦忧涌上心头,我还是一个被拘押的罪人呀。竟然有这样的闲情雅兴,岂不可怜可笑。
但是在这一个多月中,我到底还是做了好多首诗。其中一首就是前面说过的《古庙怀亡人》。现在选几首来看,便知我那时的心情了。先选七律诗五首,再录七绝诗几首。
山中
山中风雨几时休,
大树飘零我白头。
古庙霜钟沉百感,
荒林夜雾凝千愁。
屠龙盛事成陈迹,
描凤壮怀获罪疣。
自古文章经国事,
是非功罪待千秋。
苦歌
文章平地起风波,
谪往深山苦学歌。
顾影朝朝怜白发,
望云处处叹蹉跎。
北山恶虎称雄久,
东海凶龙造孽多。
下海上山皆素愿,
长缨不在奈之何。
自嘲
亲朋无字一身孤,
寂寞檐头数滴珠。
半世空磨三尺剑,
一生尽误五车书。
宁沦穷巷师屠沽,
耻向朱门乞唾余。
老朽惶惶何为者,
终日驰车在歧途。
登华严寺
苍郁华严浮雾海,
巍峨金顶耀高空。
回头万岭烟霞里,
迎面千岩雨雪中。
路断遥闻梵鼓急,
途穷喜看巨轮红。
危何畏雄千丈,
坦道从来出绝峰。
登金顶
东方欲晓步瑶阶,
玉树琼华灿烂开。
月映岷山千里雪,
风摇绝顶万寻岩。
纷纷彩箭从天落,
赫赫金轮破雾来。
我欲狂歌还大笑,
乘风追日何快哉。
这几首诗从字面上看,只是风景的描写,但其实是表述我当时的心情。有的句子还有暗喻和隐指。头一首《山中》,第一联的“山中风雨”其实是指当时城市中乱纷纷的风风雨雨,“大树飘零”是指当时听说许多元勋被打倒的事。第二联是写景也是抒情。第三联是过去革命已不足道,而写文章反而获罪。但是曹丕说“文章乃千古大业,不朽之盛事”,是非功罪等千秋后世的人去评说吧,这是第四联的意思。
第二首《苦歌》是我出去散愁时,在溪边顾影,白发萧萧,抬头望天,白云飘飘,叹人已老大,时光蹉跎,事业无成,反倒因为写文章惹来风波,被发配到这深山里来,学作苦歌。第三联所写北山和东海是泛指,如果有人要解析说是指的北京和上海的那些炙手可热的人物,我也无话可说。
第三首《自嘲》,是在山中秋雨连绵,十分寂寥,引发我对于亲人的思念,站在屋檐下数雨滴时写的。我说是自嘲,实是述志。我慨于少年仗剑,辞亲远游,没有干出什么大事来,而这一辈子误就误在读书读多了,成为书呆子,召人嫌厌。但是第三联表述我的气节,宁肯到穷巷里拜引车卖浆者流为师,也不愿去那些权贵门口去乞讨几勺残羹剩饭。第四联我笑我们这些老朽,为什么要终日惶惶,在人生的歧途上奔驰呢。
第四首和第五首是我尚在三条汉子的看管下,以戴罪之身,竟然还有雅兴,提出我想登山,直到金顶,而且得到他们的批准,我们登上华严寺和金顶时写的。
我和三条汉子的关系,本来是监管和被监管的关系,照那时最流行的说法就是专政与被专政的关系。但是他们本是我所管下属单位的干部,过去对我当然有些了解。现在我们相处久了,他们越更了解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也就是说,越来越看不出我是一个反革命。于是他们对于我的监管也不那么严格了。至多是照章办事,没有格外的苛待。在当时,担任监管、执行专政任务的人,对于被专政的人,愈是老干部就愈是苛刻,甚至故意虐待,是很普遍的事,因为这是考察这些专政干部的革命坚定性的标准之一。对我实行监管任务的三条汉子,对待我的态度,当然也不尽相同。过去就是以搞专政为职业担任组长的那一位,比较严格些。他经常在留心我,看我有无不轨行为,比如我是否有寻短见的图谋。在我们游山时,当我走到悬崖边,他总禁止我靠崖边走。有时他还难免要拈过拿错,训我几句。另外两位却文和得多,对我也比较宽松一些,生活上还关心我。我知道这是出来时老宋对他们作过交代的。我们转移到峨眉山后,时间一久,大家的关系更好一些。平常闲时喝茶,大家说起闲话来,没有顾忌,甚至他们愿意听我摆龙门阵,对于我们过去的革命斗争故事,更喜欢听。慢慢地我们一块走象棋,玩扑克牌,拱起猪来。四个人在一起玩,比过去他们玩,三缺一,好玩得多了。这样日子也好混得多。所以我提议登山去,他们都一致同意。我们把峨眉山的风景名胜点几乎都走遍了。
我作的这两首登山诗,都是即景诗,但都是即景生情,主旨还在抒发我的感情和志趣。登华严寺时,我回头看到万岭烟霞,迎面却是千岩雨雪,无异我的过去和现在的处境。我现在几乎走投无路,却听到前路有梵鼓的福音在召唤我,催我勇敢向上。我回头望见天上一轮红色太阳,正冉冉上升,我突然感到光明在望。我悟出了平坦的路,总是在爬完艰危的崎岖之后才能出现的哲理。于是我信心百倍地继续攀登,终于到了峨眉最高点的金顶,当晚就寄宿在寺里。我们并且商定在金顶住几天,这里更是清静。
庙里的和尚说,游金顶一是看佛光佛灯,一是看日出。我们决定先看日出。第二天天还没有亮,月亮还没有落下去,我们就到观日出的高台上去。那却是我过去没有欣赏过的另外一种景象。回头看月光下的千里岷山,晶莹闪光,天上是碧空万里,群星闪烁,我真感到有如登上天庭的瑶阶,看玉树琼花,灿烂开放。这时山顶上的风很大,感到石山也被摇动了似的。过一会天光渐亮,远望东方,更是气象万千。一片波涛汹涌的云海,无边无际地伸展在崖前。远处有几个孤峰像小岛沉浮在云海上。最奇妙的是太阳如一个巨大的红色巨轮,冉冉地从云海里爬上万里碧空,那是多么庄严,多么温暖。从巨轮周围五颜六色的彩箭纷纷射向四方,那是多么精彩,多么绚丽。我真的想要狂歌和大笑,如果我能乘风去追赶朝阳,那将是多么快活呀。我们看了日出,回到庙里,还没有来得及吃早饭,我就动手写起诗来。这就是《登金顶》那一首。
当我们从金顶下山时,刚好天气晴明,站在高山上可以望得很远。我向北边望去,突然引发我对于成都的思念。这时已是深秋,峨山顶上已见雪花,而远望大渡河边,那一片芦花,胜似雪花。于是我做了一首七绝诗,步唐人杜牧《山行》的原韵。
峨山远望成都
秋林乱叶石径斜,
北望愁云不见家。
大渡河边花胜雪,
峨眉山里雪如花。
我用同韵,还接着写了一首七绝,是述志的。
人生道路自横斜,
阔海空天尽是家。
何地青山难埋骨,
芳华处处到天涯。
我们从金顶下山时,在路上一个小店门外,我看到挂着一个笼子,笼子里关着一只鹰。我不知道是我的主观感情的表现还是怎么的,我看到那只鹰在笼子里昂头挺立,四顾苍然,张着血红的眼睛,那羽毛愤怒地张开了,不时闪动它的铁翅膀。然而那笼里太狭,没有它的用武之地。显然它对于它的处境,是极端不满的。它的位置是在九天云端,冲天高飞,和它的对手去拼搏,而不是关在狭窄的鸟笼里,供人参观玩耍。因此我马上打好一首名叫《峨山道中见囚鹰》的七绝诗的腹稿,实以自抒也。这首诗定稿是:
君因何事入牢笼,
四顾昂然血眼红。
何不冲天逞一搏,
九天云外驾雄风。
我曾在峨眉山下的净水一个鸡毛店里住过十来天。那里的风景很好,背面是一个壁立千丈的白垩悬崖,那挺拔之势令人振奋,尤其是在悬崖上的半空里有横出的苍松,我不知道在那坚硬石头缝里,能给苍松提供什么养料,它怎么专找这样的地方来生活,却是那么雄姿英发,傲然挺立?大风在呼呼吹着,白云在它周围飘动,难道它是餐风饮露过日子吗?这样的苍松马上激发出我一种难以名状的感情,好气派!我写过一首我当时认为有点气派的七绝诗,可惜再也想不起来了。
只是我天天在净水的小溪边路上闲步,或望云,或听泉,或下到小溪里石盘上坐着读书,或到沙坝里去拾取晶莹的小石子,或看净水在那浅滩上流绿,或看满山散落夕阳的余晖,真是再好也没有的赏心乐事了。有时我走到那满川石大如屋、如牛、如斗的激流处,听溪水在那大石头缝里呜咽流走,如泣如诉,却又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了。我也为此写过一首五绝诗和一首五律诗。
净水溪行
一
净水千年绿,
溪云万古闲。
客中闻鹧鸪,
无数夕阳山。
二
流人意不惬,晚径独踟蹰。
霞散归鸦尽,寒林古木疏。
清泉咽乱石,小瀑泻飞珠。
落日山更远,无心得赦书。
我在这样的风景里,简直连原来盼望着的“赦书”也无心要了。这种诗脱尽烟火气,要成仙得道的样子。其实这种寻求自我解脱的愿望,只不过是一种幻想。现实还不知有多少险恶的斗争在等着我呢。
3 旧地重游
1974年的秋天,我已经获得所谓“解放”,在省委宣传部工作,我有机会陪北京来的国家文物局长刘仰峤同志重登峨眉山。我特意到我流放过的地方去看一下。这时虽然“文化大革命”尚未收场,心情却大有不同。山中夜间无事,不觉发了诗兴,写了三首七律诗,其中两首是步我原诗原韵的。其一曰:
随刘仰峤同志登峨眉山
亦跃葱茏四百旋,
随君健履入云颠。
千岩滴翠飞红雨,
万壑染霜起紫烟。
云海苍茫弥绿野,
金轮煊赫照蓝天。
祝君不老登金顶,
命笔欣然写彩篇。
重登华严寺,步原韵
秋风细雨当年同,
万壑千山没雾空。
迁客难忘荒诞事,
豪情未遗古寺中。
何妨污秽千回洗,
自有赤心一点红。
漫道鬓霜跋涉苦,
坦途自古接危峰。
重登峨山金顶,步原韵
青衣大渡入胸怀,
云影天光次第开。
金顶虽怜罹巨焰,
红波且喜播雄台。
饱经劫数山犹壮,
历尽沧桑我又来。
这边风景还特好,
赏心悦目何快哉。
这次我们上金顶,最大的憾事是我们再也没有机会住进我原来住过的古寺,因为省电视台在这里修转播塔,不慎失火,把这个具有文物价值的最古老的大庙烧掉了,烧毁了无法弥补的许多佛教经书宝卷和法器。仰峤同志是专管全国文物的,听了十分痛心。我在诗中说的红波播雄台,不过是一种无可奈何的自我宽慰而已。
我陪仰峤同志下山后,在报国寺的兰苑喝茶休息,说到有造反派来游峨眉山时写的题壁诗:“都说峨眉天下秀,我说峨眉好个球。若非成都闹‘虫灾’,哪个龟儿再来游。”虽是打油诗,其厌恶峨眉之情却跃然纸上。所谓“闹虫灾”,就是当时成都正在抓“小爬虫”,这个来峨眉躲灾的小爬虫,大概心情恶劣,峨眉的好风光什么也没有看到,于是肆意诋毁。我和仰峤同志听了不胜愤慨。我于是当晚写了一首《峨山戏拟题壁》诗,同是打油戏笔而已。
“天下名山”郭老夸,
“龟儿不游”且由他。
千谤岂减千山秀,
百毁未消百里花。
远望青岩飞白瀑,
近看重岭落锦霞。
未遇酒旗寻旧酿,
相将兰舍谱新茶。
4 苗溪劳改农场遇胡风
我们在峨眉山中过着快活的日子,真是怡然自得,与世无争,大有王维的“君言不得意,归卧南山陲。但去莫复问,白云无尽时”的意境。外部世界的牛顶死马,马踢死牛的血腥争斗,何必管他。在此终老一生,也值得了。
但是好景不长。从成都传来了消息,说那里的造反派造反声势愈来愈大,西南局和省委都已经被造反派夺了权,正在四处捉拿当权的和不当权的走资派。有的走资派躲起来了,有的已经被捉住,受不尽的凌辱和折磨,有的受不了,已经自杀了。有的是被造反派活活打死的。这种种不祥的消息,传进山里来,我胆战心惊。同时发现那些造反派已经造反造进山里来。我们发现,有的庙里的菩萨也受到池鱼之殃。造反派把造反的大标语贴进寺庙里来,给菩萨胸前挂上黑牌子,头上戴上高帽子,虽然泥塑木雕,无法拉出去上批判会,但是他们也可能把批判的战场摆到庙里来。并且听说他们开始注意到,有的走资派可能藏到山里来,要进行清查。看起来我的好日子要到头了。监管组长和成都老宋联系后,决定马上搬家。
我们起初搬到灌县的灌口,没有住两天,就有许多红卫兵,从那里进进出出,很不保险。经过老宋的安排,立刻搬走。他亲自来接我们连夜动身,把我送到芦山的山里一个叫苗溪的劳改农场。这下可好了,我没有被判刑,却已经具有劳改犯的资格,住进劳改农场了。既然这里都是劳改犯,有武装守着,自然没有造反派到这里来造反。“这是最安全的地方,只有这么办了。”老宋对我说,“你的名声大,要把你抓去,现在这么乱,说不定被糊里糊涂地整死了,收尸都找不到地方呢。”这么一说,我只得同意了。
当然我到底是一个特殊的“犯人”,不和那些劳改犯人住在一起,也不参加他们的劳动。我住在一个招待所里,并且一人拥有一间房。吃饭也是在干部食堂里,不和劳改犯混在一起。我虽然天天看到那些劳改犯在我面前活动,点名,唱歌,吃饭,出发上山劳动,看电影还得和他们混坐一起,而且一想起我有这么个身份,总不是愉快的事,但是我已经走投无路,不能不接受这个安排。后来听说,这还是较好的安排,不像在成都的那些大干部,像漏网之鱼。到处奔窜,不得安身,几乎天天搬家,一夕数惊,惶惶不可终日。后来的事实证明,我当一段劳改犯,是值得的。在那最乱的时候,我要被抓到,我这个臭名在外的人,加上我的倔脾气,很难说活得出来。西南局就死了十六个局级以上的干部,包括四个书记和几个部委的头头。
有一天中午,我到食堂吃饭。隔我不远的桌子上,坐着一男一女。女的娇小文静,十分秀气,男的则是一个五短身材,圆圆的脸,特别惹人注意的是有一个大而发光的头,像个学者。明显看出,他们是一对夫妻。他们显然不是劳改犯,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关到这里来?最使我惊异的是,我似乎在哪里见过这个人,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他们吃完饭就走了,走向下面一栋小楼去。大概也是一对特殊犯人。后来吃饭有时见到他们,有时不见。我出去散步,有时也远远地望见那个男的。他那落寞的模样,其心情大概不会比我更好。
有一天我在食堂里又碰见他们,不知怎的,我忽然差点从嘴里叫出声来:“胡风。”但是我没有叫出声,我再看他几眼,心里肯定地说:“果然他就是胡风。”不过这并没有引起我的奇怪,胡风被秘密地送到四川关押起来,住在陕西街附近什么独院里,我在西南局时是知道的。但是为什么把他押到这个深山里的劳改农场关起来,莫非他被关在四川的事,造反派已经发觉了吗?
胡风在中国文坛上是一个出名人物,30年代我在上海时,就常常看到他的文章,两个“口号”那场官司,他是一边的主角。除开从刊物上看过他的照片或在会上远远见过他的容貌,我并不认识他。所以在这里看到了,便只有似曾相识的印象。50年代胡风因文艺问题上书中央,结果在全国掀起一个远不止于文艺界的抓“胡风分子”的运动,声势浩大。接着引发为在全国掀起的更大规模的“肃反运动”。这两个运动如何评价,不在我的思考范围内。但是反胡风运动曾经牵连到地下党,却叫我伤透过脑筋。胡风和他的一批文友(官方文书当时叫“反革命集团”,现在平反了,只能叫文友。)在白区的四川长期活动过。因为他们进行的是进步文艺活动,和我们地下党有联系的进步文学青年,我们党的外围组织的一些成员,以致少数党员,和他们便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反胡风运动一来,可不得了。
在不熟悉白区工作复杂情况的领导同志看来,特别是我们的第一把手看来,地下党里似乎隐藏了不知多少胡风反革命分子。第一把手把我找去,宣布要在地下党里清查胡风分子。结果一清,许多地下党员成为胡风反革命嫌疑分子,弄不好不知道要出多少冤案。我们地下党的头头们在一起开了几次会,向省委做了报告。说明解放前我们地下党里有的党员和外围成员,的确和胡风下面的人有很多往来,也一块进行过进步活动,特别是进步文艺活动。那是我们知道的。当时南方局并没有通知我们,事实上也没有这样的认定,说胡风当时进行的是反革命活动。只说胡风和他们的一些人都是进步人士,虽然有些人思想上有毛病,但是和我们构成统一战线,共同反对蒋介石。我们就是根据上级指示来处理和胡风他们的关系的。现在忽然说胡风集团是反革命集团,于是在雷厉风行的捉胡风分子运动一展开,许多地下党员便被斗过来查过去,当反革命来捉,那苦头自不必说了。结果弄来弄去,还是定了一批胡风分子和与胡风集团有关系受胡风思想影响的犯有错误的地下党员。有的人被开除出党,有的受了处分,有的成为神经病。而我们竟然不能相救,内心的愧疚,长久难以平复。
后来肃反运动一来,那阵势更大,斗得更凶,那些地下党员又被拿出来,像烤烧饼一样反复地烤一回。这些地下党员因为心里有气,在1957年我们党整风,号召大家向党提意见时,难免就发点牢骚。接着捉右派分子的运动,以前所未见的规模展开了。于是许多地下党员又被打成反革命右派分子,弄得家破人亡,祸延子孙。我作为地下党的领导人之一,实在痛心。但是有什么办法?我要在第一把手面前表示一点独立的见解,也马上受到特别的关心,对我进行不能说是很正常的动作。
这些话似乎扯得远了,但却是我见到了胡风后,想起地下党因他而受累,就不能不联想起地下党所受的冤屈了。当然胡风也是受了天大的冤屈的。我意想不到竟在这深山里遇到了他,同病相怜,夜深难眠,我即兴又作起诗来。而且不只一首。只是没有记下来,早已忘记,现在能回想起来的有两首七律诗和一首五古诗。一首七律是:
苗溪劳改农场偶遇胡风
仓皇逃窜到苗溪,
犬逐鹰追命似鸡。
大树飘零怜涸鲋,
秋风怒号哭文师。
祸由自取成钦犯,
罪任人云笑妄痴。
哪管文章千古事,
是非得失寸心知?
另外一首七律诗是:
深山野岭遇胡风
深山峻岭遇胡风,
野老投荒哭道穷。
笔伐千张批未臭,
口诛百舌骂还工。
黄钟毁弃无怜惜,
瓦釜雷鸣瞎起哄。
漫道依山夕照尽,
危岩且喜挺青松。
还有一首五言古风是:
苗溪劳改农场偶遇胡风十韵
袅袅秋风起,木落野山稀。
我似丧家犬,奔窜何惨凄。
偶然遇钦犯,初看犹狐疑。
先生蓉城客,胡为流于斯?
相顾两茫然,无以表心仪。
白眼休向我,我未着锦衣。
若非同病人,安得到苗溪?
此间虽不乐,一枝尚可栖。
长天不明夜,风雨如晦时。
愿君多珍重,白云无尽期。
这几首诗,是我写来送给他的,当然无缘得达。我那时在苗溪劳改农场,真有“辄涸之鲋”的感觉,我自觉像一条掉进车道沟里挣扎的小鱼,那里水少,快要渴死了。真想有一条落入同样命运的小鱼,能相濡以沫,该是多好呢。我忽然发现胡风也在那里,他不也是一条辄涸之鲋吗?然而我们同病却不能相怜,只能冷眼相看,不能相濡以沫。相反的当我们在食堂相遇时,我虽然看出他来,他却认不出我。他见我在注意他,他可能怀疑我是一个什么专案组的人来外调他的什么问题吧。因此他以白眼看我。他哪里知道我虽然不是像他那样的钦点要犯,可也是一个正在水深火热中的重犯,“若非同病人,安得到苗溪?”“白眼休向我,我未着锦衣。”我自己也是一个准劳改犯人,哪有资格充当像明朝东厂锦衣卫里穿锦衣的特殊人物呢?然而我却再也没有得到机会,向他表示我的心仪之情,把他的“白眼”转化成“青眼”了,深引为憾。
1991年夏,巴金国际学术讨论会在成都举行,我见到了胡风的夫人梅志,谈了起来,说起他们当时在苗溪农场的事,历历在目。她送给我一本书《伴囚记》,其中正说到他们在苗溪的生活,我算是确证了那次我在苗溪所见到的人是胡风。此生无缘,除开那一次邂逅相逢外,我再没有和胡风有一面之交,我当时写的诗自然也无法博他一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