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故事发生在这样的时代
这个故事发生在公元一九三〇年——当然罗,那个时候大巴山还不兴这样叫公元年号的。这是一九三三年,红军到了大巴山,说是要闹“世界革命”了,全世界都要统一年号,才兴起这么叫的。其实那个时候,在我们大巴山乡下,对于年号,却是各有各的叫法的。
比如说,在我们乡下很有一点名声的王承恩王大老太爷就一直坚持要叫“大清”年号,硬要把一九三〇年叫做“大清宣统二十二年”,虽然他早已知道宣统皇帝逊了龙位已达十九年之久,在官家的文书上叫“中华民国”也已经叫了十九年之久了,他就一是不承认这个中华民国。在他的权力能够达到的范围内,比如过年过节在他的堂屋举行家祭的时候,或者在他当族长时,王氏宗祠举行祭祖大典的时候,他坚持要叫“大清”年号。就在每年七月半中元之节,就是我们乡下叫做“鬼节”的时候,王大老太爷给他的祖辈人烧“纸钱包袱”[1],在那包袱上就明明这么写着“大清宣统二十二年”。他振振有辞地说,他的祖辈人在阴曹地府里,并不知道我们阳世已经反了正[2],必须这样写,才能把钱稳稳当当地汇到阴国去交给他的祖辈人。他还害怕纸钱在野外焚化的时候,被野鬼拦路抢去,特别到城里去买了时新的“冥国银行”的汇票,焚化汇单,汇到阴国,交给他的祖辈人,拿到冥国银行去兑现钱。他在汇单上仍然写着“大清宣统二十二年”。
我们乡下那些算命的,请神的,看风水的,却都坚持另外的叫法,叫这一年为庚午年。他们说这才是夏禹王传下来的正统历法,是古已有之的。须知在我们这个历史悠久的古国里,凡是古已有之的东西,都是尽善尽美的宝贝,动不得的。否则就乱了祖辈人的规矩,就是大逆不道,而大逆不道是该问斩的。况且,据他们说,在天廷上的玉皇大帝,在地府里的阎罗星君那里,从来就是这么甲子,乙丑,丙寅,丁卯地叫年号的。要是不按照他们的规矩办事,立刻就会降下刀兵水火之灾来,这是在到处张贴着的“劝世文”[3]里就预言过的。那些算命的瞎子,请神的端公,看风水的道士们也都是这么说的。老百姓都知道,这些人都是天廷和地府与人间往来的交通人员,说的话总是可靠的吧。况且,老百姓都从自己的切身体会中明白,天上的玉皇大帝,地下的阎罗星君和在人间的皇帝老倌,以及后来的什么总统、大帅、委员长、主席之类的大人物,永远是正确的,他们做的事情,没有一件该受到埋怨、指责,以至背地的诅咒和腹诽,都是有罪的。他们定下的天条律令,发出的金口玉言,老百姓只能惶恐领受,虔诚奉行,山呼万岁,违反不得的。所以我们乡下的善良老百姓,一直是规规矩矩地给地主老爷,给地主老爷的狗腿子,以及地主老爷的狗腿子的狗腿子,种田交租,上粮纳税,抬轿子,下苦力,当公差,不敢怠慢。逢年过节,还不敢忘记穿上只有过年才穿一回的老蓝布拜客长衫,提起一只鸡,或者一块二指宽的腊肉,或者包一封片糖,去给老爷们和老爷们的狗腿子以及狗腿子的狗腿子们拜年贺节。他们也不敢忘记,端一方冷猪头肉,提一篮香烛纸钱,到这个庙那个寺里去向玉皇大帝、阎罗星君和他们的各级部下,这个菩萨、那个神灵去上供。向那道貌岸然的菩萨上供,向那威严庄重的菩萨上供,向那横眉立眼、举手投足的菩萨上供,向那袒胸露肚、喜笑颜开的菩萨上供……当然,还不敢忘记给坐在大路边石屋里的“保一方清泰、佑四境平安”的土地公土地婆上供,那是他们在精神世界里的直接领导上级,正如他们在现实世界里的保甲长一样,都是怠慢不得的。他们一回到家里,抬头便望见灶头上的灶王爷,他是玉皇大帝派驻到每一个家庭里来的联络员,专管一家善恶报应。俗话说,不怕官,只怕管,当然更应该好好上供,希望他老人家每年腊月二十四日上天廷,去向玉皇大帝汇报的时候,给自己美言几句,说在下的子民们并不是那么凶恶可恨,冥顽不灵,为非作歹,犯上作乱。他们还是照老样子在种田做工,上粮纳税,皈依服法。有的很有心计的老百姓,或者叫做“奸民”吧,怕灶王老爷在这个不老实的人世间耳濡目染,也变得不老实起来,他接受了贿赂,享用了供品后,上天廷去汇报时,说老百姓的坏话,于是有人在供品里悄悄加上麻糖,这样就可以把灶王爷的嘴巴粘住,叫他想汇报坏话也讲不出来。至于灶王爷会不会上这些奸民的当,那就不得而知了。
至于那个时候的官府,到乡下来贴告示,要征粮收税,那文书上却是明明写着“民国”的年号。虽然老百姓一直没有弄清楚,这到底是什么“民”的什么“国”,却也因为枪杆子的威力,不能不承认它的合法性。何况他们的手里捏着一大把这个“民国”发给他们的五花八门的各种粮票税单,上面写着“民国三十年”,“民国五十年”,他们已经替他们的儿子孙子以至曾孙上了多少年的粮税了。
说起这些事来,话就多得几箩几筐也装不下,说到民国幺年也说不完。我们现在且不管它吧,哪个愿意叫什么年号,各随其便,我们懒得去打这种陈谷子烂芝麻的官司,还是言归正传,摆我们的龙门阵吧。
我说的这个故事,发生在一九三〇年,或者叫庚午年,或者叫民国十九年。
二 故事发生在这样的地方
在大巴山下有一个小小的县城名叫巴山城,顾名思义,它自然是座落在大巴山里的巴山县的首府了。这个县城虽说是在大巴山下,却仍然是在群山的紧紧包围之中。那白雪皑皑的、那郁郁苍苍的、那重重叠叠的、那八面威风的、那剑峰插云的,都是山、山、山!左一座山,右一座山,前一座山,后一座山,横一座山,竖一座山,数也数不尽的山,看也看不透的山。你要是骑马从这山中走过,你才懂得唐朝大诗人李白形容的那两句诗:“山从人面起,云傍马头生”真是形容得再好也没有了。
这个巴山县城座落在群山之中。虽说它是一座县城,管辖方圆几百里,顶得上一个小小王国的首都,却实在不大。它只有一横一顺两条街,假如那可以叫做街的话。在街的两边,有稀稀落落两排房子,假如那可以叫做房子的话。那两排房子萎索索地站在那里,好像自知罪孽深重,随时准备接受上级处分的样子。有的房子,大概站的年代久远,实在累了,歪歪倒倒地你挤过来,我挤过去,在打瞌睡的架式。在这个县城中心,朝正南站着一座大房子,你不要看它烟薰火燎得黑古隆冬的,像一座多年失了烟火的冷庙,它却是威风凛凛地摆开架子,大模大样地站在那里,严厉地望着前面左右的矮房子,好像说:“道理都在我这里了。”你再仔细听听,从那大房子的大门里正传来劈劈啪啪的声音,你才明白,哦,这个黑房子原来是巴山县的县衙门,在那里面有大老爷正坐在大堂上,打老百姓的屁股哩。
这里老百姓有四句顺口溜——如果你高兴,也可以叫做四句诗吧——来形容这个县城:
好个巴山城,
触拢才现眼,
大堂打板子,
四门都听见。
我讲的这个故事,或者说龙门阵,就是从这个巴山县城的这个衙门里的这个大堂上坐着正打老百姓板子的这个县大老爷说起。
三 “金门客”巴到烂
且说巴山县城里有一位县大老爷,他的名字——不,应该说他的官号,叫巴道南。这当然是一个很神气的官号,可是这里老百姓却喜欢实事求是,取了一个和他的官号谐音却又名实相符的外号,叫做“巴到烂”。你想,不管什么东西,只要被他巴到了,保险要烂,那多凶险?哪个还惹得起?
你会说,哦,这样的人,在说的书里的县衙门里的大堂上,见得多了,在戏台上也常常看到。他们摇头摆尾,上窜下跳。这种人无非是小脑袋、尖下颏、老鼠眼睛鹰钩鼻,白净面皮三花脸,一把骨头包上一层皮,还加上一口被鸦片烟薰透的黄斑牙齿,和一双见钱就发痒的手……
其实你猜错了。
我们这位巴道南老爷却是和你说的完全不同的一副形象。他看起来不过四十开外年纪,圆圆的头,团团的脸,矮矬矬圆滚滚的身材。他一身好像都是用圆圈圈组成的,连他身上穿的缎马褂上,也有圆圆的八团花。甚至他的胸前那几颗承受不住他肚子里的油水的膨胀压力而绷得老紧的大扣子也是圆的。他的头已经开始谢顶,余下的头发中也开始掺杂了几根银丝,可是他对他的头发却十分珍惜。那时候,当然还没有传进来外国的生发水,可以保持他的头发的长青,他却常常用油膏涂上,梳得油光水滑的,到底把白头发掩盖住了。
他那红润的脸上蕴藏着十分丰富的表情,如果需要时,只要他把嘴角向上一翘,嘴唇向左右一扩张,就像按下了开关,接通了电路,马上在他那发光的脸上堆满了按不同对象呈现的不同的笑意。他那聪明伶俐的眼睛忽然闪动起来,好像在说:“鄙人不才,随时准备给你提供上等的服务”。但是如果必要,他会把他的嘴角向下一弯,相应地眼睛一瞪,眉毛一立,鼻子里呼哧呼哧地出大气,那就是他发了官威,一脸凶相,马上就可以看到他从签筒里抽出签子,往地上一扔,大声叫道:“给我扯下去打五十大板!”
他的这副尊容,说实在的,也是来之不易,这是在他的爷爷和爸爸终生服务的王家大公馆里长年操练出来的。他后来又被王大老太爷送往京城里什么法政大学堂去学习当官的要言妙道,经过了严格的训练,得了什么学士学位,然后在王大老太爷的推荐下,在这个衙门里当科长,那个衙门里当秘书,长期在官场里混事,才养成这副官容官貌的。前几年由于王大老太爷对于省里委派来的几任县太爷都不满意,把巴道南向省民政厅长推荐,他才得以坐上巴山县长这把金交椅,不用说,他算是货真价实的第一号“金门客”了。
你们或者要问,什么是“金门客”?
要知道什么是金门客,首先要知道什么是“金门”。在那里一提起金门,大家都知道是指的王大公馆的大门。为什么把王家公馆的大门叫金门呢?这就有一个来历,要说清这个来历,就非得把那一方的太上皇——王大老太爷的身世,向大家交待清楚不可。
王大老太爷的官名叫做王承恩,就是承皇帝的恩泽的意思。他是那一方的第一块金字招牌,这不仅仅是指他的公馆的大朝门上悬着一块金光闪亮的“赐进士”大匾,而且是指王承恩王大老太爷是在这方圆百里内外叫得最响的第一号人物。不过王承恩这个官名叫的人很少,或者说,在这一方没有人敢直接叫他的官名,因此知道他叫王承恩的人不多,倒是一提起王大老太爷,几乎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普通老百姓一提起他来,是要打战战的。
王大老太爷据说在前清是有“功名”的,凭他的真本事在省城里中过举人,只是几次到北京赶考,都没有考中进士,后来是地方保举,他自己又捐了不少的钱,才买来了一个“赐同进士出身”,也就是说挣到了相当于进士的地位。因此他很做了几任外放的知县和知州,捞了不少油水,才告老还乡,荣归故里,照他的说法是“息影山林”了。所以他对于赐给他进士的大清皇朝,自然是五体投地,感恩戴德的。
听说“反正”那一年,也就是辛亥革命那一年——我们叫革命,他却坚持要叫反正——也就是清朝宣统三年,宣统皇帝逊了龙位,他得知消息后真是呼天叫地,如丧考妣。据说他向北方长跪不起,痛哭流涕地呼喊:“连圣君都没有了,这还成什么体统?还算什么世界?”看那架式,要不是他人过中年,无能为力了,他真要兴勤王之师,北伐中原的。后来他听说袁世凯称帝,虽然这不是真龙天子宣统皇帝复位,未免美中不足,但总算是有人称帝,登了龙位,从此泱泱中国有了皇帝,所以他还是高兴了一阵子。他赶紧把堂屋里神龛上供的“宣统皇帝万岁万岁万万岁”的牌子放到一边去,请木匠新作了一块“洪宪皇帝万岁万岁万万岁”的木头牌子,漆上黑漆,他正准备贴金的时候,忽然传来消息,说洪宪皇帝袁世凯被赶下台,呜呼哀哉了。他叹息了好一阵子。不久他又听说张勋复辟,这一回他更高兴,因为听说是宣统皇帝重登龙位呢。他赶紧斋戒沐浴,把被他丢到一边的宣统皇帝的万岁牌又请了出来,亲自洗刷干净,重新开光,供在他的神龛上,顶礼膜拜。可是他还没有来得及在万岁牌前过够叩头瘾,复辟又成了昙花一现。他失望极了,但是他下决心不再撤下皇帝的万岁牌,并且把辫子留起来。从此以后,在他要称年号的一切地方,绝不称中华民国多少年了,他在他大朝门里建立了一个一统天下,过着宣统统治下的日子,成了这一方的太上皇。
在他这个大朝门里,实际上设立着巴山县的县衙门。连区公所,乡公所,团防办事处,后来还加上他们自立自封的巴山山防局,都一古脑儿设在这里。一天到晚,在这个大朝门进进出出的人就多起来,有的是坐在活闪活闪的大轿子里来的,有的是坐着轻巧如飞的滑竿来的,有的拿着名片喜笑颜开地进来,自然,也少不了有的哭丧着脸进来,流着眼泪出去,这自然是那些老实的百姓。间或也有挺着腰杆进去,捏着拳头出来的,那自然是那些“奸民”了。真是“衙门向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一天进进出出,熙熙攘攘,喜怒哀乐,各有不同。于是大朝门的原来那块门槛虽说是楠木做的,也不经踩,弄出好多缺口,像狗咬过的一般,不大雅观。有个师爷建议,用铜片把门槛包起来,就不容易踩缺了,那铜片包上后,被进出的脚踩得亮晶晶的,简直像是包的金子一般。那些很会拍马屁的文人,一看这金光闪闪的门槛,就来了灵感,给这门槛取一个雅名,叫做“金门”。王大老太爷听了,十分高兴,这名称大吉大利,比原来的“进士第”还时新一些,从此改叫金门,从这个金门进进出出的贵宾,自然就号称“金门客”了。我们这个经常在金门进进出出的常客巴道南老爷,自然算得是第一号金门客了。
四 雷神下了凡
且说巴道南老爷——或者我们也学那里的老百姓实事求是,以后就叫他“巴到烂”吧。好在他现在和我们是分开住在两个世界里,料想他不会从阴曹地府派出他的狗腿子来阳世间把我们抓到他的衙门里去打屁股了。说不定他现在正在地府里一殿一殿地过关,也说不定正在阎王殿里上刀山,下油锅,领受罪罚,力争在轮回中转世时,不要被转到猪狗牛马那一轮里去呢。
且说巴到烂自从当了巴山县的县太爷以后,由于他严格遵守他自己定的一条规矩,没有向王大老太爷或王大老爷请示的大事,不要去做,就是做了,事后也一定要去金门汇报,所以他办起事来都比较顺当。于是他的钱袋也和他的肚皮一样,和时间成正比例地膨胀起来,虽然不免要常常坐大堂问案子,打老百姓的板子,或者有时还要捉一些“刁民”,去住他开设的“不要房钱的旅馆”,甚至有时候还要捉几个“匪民”来,在背上插上标子,五花大绑,弄到官山上去砍脑壳,但这是县太爷的正常业务,可以收到万民慑服、四境平安的效果。这不仅可以扩大他的财路,也可以逗金门的主人家的欢喜,这对于巩固他的县太爷的地位,自然是重要的。
但是这正像俗话说的,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近来他也着实碰到了几件伤脑筋的事情。
头一件,县保安大队长不久以前来向他报告:在大巴山的深山里,最近发生了几宗抢鸦片烟的案子,甚至有一宗是抢王大老爷的烟柜子。鸦片烟是这一带最重要的土特产品,运鸦片烟出去到外边的大码头去卖,是这个王国里最重要的对外贸易事业,是县财政的主要财源。他个人的钱袋大小,和这种事业也颇有关系,更不用说买卖鸦片烟几乎成了王大老爷家的专卖事业了。自从最近出了几宗鸦片烟抢案后,在这一路进出的鸦片烟贩子发出怨言来了,说他们的买路钱是交够了的,如果这一路的治安维持得不好,他们就不敢走这一条路,往北边走陕南去了。如果真是这样,对于这个县的经济,对于王大老爷他们的事业,无疑是一个大的打击。
不久以前,王大老太爷把他找去面谕,要他限期破案,严厉镇压,不可姑息养奸。他下命令给保安大队长,要他严办。可是这个保安大队长带了一些“双枪兵”到山里转悠了一阵,什么也没有抓到,只是饱饱地过足烟瘾,跑回来了。大队长却送给巴到烂一份假报告说,有一两股毛贼散匪,已经闻风逃窜到陕南去了。巴到烂心里明白,大队长是谎报军情的老手,但是他对他也奈何不得,因为大队长是王大老爷的远房侄儿,是老太爷栽培出来的,只好马马虎虎把报告照转到金门。他心里晓得,问题根本没有解决,只要祸根还在,说不定什么时候,这些毛贼会下山来给他摆一摊什么祸事。
果然,巴到烂老爷碰到了大麻烦,雷神下了凡。
山里鸦片烟被抢的案子还没有破,巴到烂老爷正伤脑筋呢,谁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最近又出了几桩人命案子,而且就出在大巴山下巴到烂认为可保没有事的清平世界里,隔王大老爷的安乐窝不远的地方。如果这些人命案子只是杀的普通老百姓,倒也罢了,然而被杀的却是这个地方的精华人物,他的县政权的基础和他的服务对象,几个不大不小的地主老爷家的人。这却是金门的老爷们最为关切又最不能容忍的事情。这真叫巴到烂老爷像猫抓糍粑,脱不到爪爪了。
这到底是什么人杀的?为什么要杀这些人?巴到烂一直没有搞清楚。他只听到一些传说,有的传说说得活龙活现,一查却无实据。然而有些传说却像长了翅膀一样,传到县城,自然也传进了金门。这些传说中说得最神的是,说这些被杀的地主老爷,都是作恶多端,恶贯满盈,罪该万死,是天上的玉皇大帝派雷神下凡来收拾了的。
这个雷神到底是真神假神、正神邪神,是神是妖,传播的普通老百姓是没有兴趣去搞清楚的。他们只觉得痛快,便挖空心思在这些传说上加油加醋,说得更神更玄一些,从事神话的创作。有的人说,这个雷神从天上下来,就住在笔架山顶上那个雷神殿里,他每次下山来办事都是在黑夜。他下山来可是威风得很,大雷大雨伴着他下山,那炸雷就从雷神殿打起,震天动地,一路上轰轰隆隆地打下山来,好不吓人!这个“有的人”倒好像是他跟着雷神下山,亲眼得见似的,有的人又作了重要的补充说,听说某人——谁也不耐烦去核实到底是听谁说的,这个某人到底是谁——曾亲眼得见过雷神,红头发,红眉毛,红靠衣,手里拿着一把大砍刀,亮晃晃的大砍刀上还系得有一根红带子像火烧着的一样,这就和雷神殿上坐在神龛上的那位雷神菩萨一模一样,还有一个吐火的尖嘴巴,他只要把手一挥,打出闪电,接着就响起炸雷,劈里啪啦,一眨眼就到了山下。又有人作了更其重要的补充,说雷神还会变,只要他摇身一变,就改变了装束,变成一个骑在马上的凡人,那匹马是火龙驹,火红颜色,奔跑如飞,脚下一步一个炸雷,蹄上生出火花来。并且听说雷神的样子并不凶恶,他也只杀恶人,不杀善人。他最恨那些榨老百姓的油最凶的老爷,他把老爷家里的钱拿出来,从天上向地上一洒,叫穷人来捡,他哈哈大笑地喊:“你们来捡去用吧。”
这些传说中的“有人”到底是谁,他看到的雷神是真是假,是人是神,巴到烂老爷曾经派人追查过,查来查去,都是听说,听谁说的?那街头巷尾的茶馆里都在说,哪个知道第一个说出来的是哪一个?查无实据,无头谣言,但是老百姓却不管那么多,还是一个劲地传,还有不少的口头文学家在进行艺术加工,说得越神越好。说的人都是装得那么神秘而又喜笑颜开,对着别人的耳朵说悄悄话的样子,可是那声音却大得十个人也能听得清楚,听的人笑着,一面在作精神享受,一面却在留心在对方的传说中寻找闪光点,以便在自己去传说的时候,可以进行深度加工,说得更活灵活现一些。
“哈,轰隆轰隆,卡喳,红光一闪,老爷的头飞了!”一个青年用手掌劈向同伴的颈项上,那个青年虽然被劈得生痛,却还跟着笑哩,好像能承受雷神这一刀是多么痛快。
“哈,雷神在散财了,他在天上抓起大把大把的银元,像天女在散花,飘飘荡荡,满地都是。”他在这么说的时候,似乎并不在意银元和天花的重量是大不一样的,不可能是飘飘荡荡的。
这些传说——老百姓叫传说,巴到烂老爷们却坚持说这叫谣言——传进了巴到烂老爷的耳朵里去,同时也传进地主老爷们的耳朵里去,更传进了那些家有黄的(金)、白的(银)、黑的(烟土)的大财主们的耳朵里去,这些人惴惴不安起来。那雷神乘着风暴,带着雷电,还骑着火龙驹,一眨眼就到,卡喳一声,人头落地,这可不是好耍的。不管说的那个雷神是真是假,有的老爷的头已经被砍了下来,这却是实实在在的事。而且有一个受警告的钱三老爷在他的猪圈里发现过一个猪头,害得钱三老爷吓得尿流尿滴地连夜搬进城里去了,这也是事实。
有些老爷在窃窃私议对策。有人说:“不管是不是天上的玉皇大帝派下来的,既然雷神下了凡,到了我们这一方,总没有好事,就像那些从城里奉派下来的各种委员一样,到了我们这一方,就该我们蚀财,只有蚀财才能免灾。我看只要把这个下来的雷神‘打点’好了,就不会有事。”他的这番议论,自然是他们的经验之谈,不管你是中央派来的,还是省里派来视察的什么委员、代表,下来查办事情的官员,不管他们的手里拿着多么严厉的命令,要收多少粮多少款,只要把派下来的委员们的嘴巴先用油水糊住,再用黄的白的黑的东西把他们“打点”好了,也就把他们降服了,多大的事情都可以“捡顺”的。
另外一位老爷从这位老爷用“塞包袱”的办法中受到了启发,马上想起来了,他说:“是呀,山里那座雷神殿,失了烟火多年了,也没有人上去看过,恐怕大殿都已经垮了,雷神的金身说不定也已经毁了,雷神从天上下来一看,岂有不发火的?所以他下山来显灵,发威风,我看还是赶快筹钱把雷神殿修整好,派人上去给他老人家上供,只要他安身住下,也有好吃的,他就不会下山来显灵了。”
大家认为这是一个好主意,其他的老爷也还有一些别的主意,这些主意都传到巴到烂老爷的耳朵里去了。他习惯地不作出决定,把这些主意都带到金门,向那里的老爷们汇报去。
五 金门老爷听汇报
巴到烂老爷坐着凉轿,在四个彪形大汉提着叫起机头的二十响盒子枪的护卫下,急匆匆到了金门。他是这一县之王,又是金门常客,本可以坐轿子直进大朝门,在石坝里下轿的,可是他有自知之明,在县城里的什么地方都可以摆大老爷的威风,唯独在金门不能摆架子,他在朝门外便下了轿,走进朝门,因为他是熟客,不用通传,径直走到上房去。
他在一路上想,这一回来汇报,不会有好果子吃。他一定会受到王大老太爷的盘问,说不定还会受到斥责。他自己的鼻尖下,一再发生抢案和凶杀命案,这显然不是可以到金门老爷们面前去夸耀的政绩。他想从他的脑子里的每一条皱纹去搜寻能为他辩解的遁词,竟然一个词儿也找不到。他不免有些惶然,因此他想还是先去找一下王大老爷,向他先汇报,探一探口风,还可以请大老爷在他为难的时候,替他在老太爷面前美言两句。他放慢脚步,踅向王大老爷住的厢房后院。为了表示自己是有政治修养的人,努力把自己刚才的惶恐情绪压下去,装得很镇定的神色,去和王大老爷见面。
王大老爷没有老太爷那么古板,脑子开通一些,也许好说话一点。可是正当巴到烂和大老爷寒暄两句,要汇报正题的时候,大老爷一下打断说:“你要说的事情,老太爷都知道了,正等你来呢。这件事我可不敢作主,你还是到上房去直接向他老人家谈去吧。”显得相当冷淡。
这一下颇有点出乎巴到烂的意外,他心里的吊桶不觉七上八下起来。看来一定是老太爷不高兴,大老爷也不想替他转弯子的样子。但是,这件事不请大老爷先到上房去探一探老太爷的口风,他不敢贸然上去汇报,于是他使出早已想到的招儿,叫砖头来破关吧。他把两封金纸包着的鸦片烟土拿出来,送了上去,说:“这是新的‘赛南土’,比云南的真‘南土’也不差,请大老爷先品一品。”原来他的“砖头”就是这家伙,真是破关的硬家伙呢。他看大老爷拿着这两封值钱的家伙,神色就变了,俗话说:“当官不打送礼人”呢,你大老爷能为难我吗?果然,大老爷起身说:“我正要到上房去请安,我先上去看一看,看他老人家起来没有,顺便替你通传一下吧。”
管你是专门上去,还是顺便上去,反正能上去先疏通一下,事情好办一点,巴到烂安心一些了。
王大老爷到上房去,不多一会就下来了,对巴到烂说:“老太爷请你去上房,他专等你来呢。”
巴到烂听到这一句话,就放了心。他知道,金门的不成文法,老太爷要是不高兴,便会传话下来:“请到外客房稍候。”把你冷在那里,谁知道要稍候多久呢!现在传话是:“请到上房去。”这就是说,他可以升堂入室,直接到老太爷的内房的鸦片烟铺边去说话。这只有老太爷认为心腹的人,或者是老太爷最高兴的时候,才能有这样的殊荣。巴到烂一面走着一面想,老太爷过去一直把他当做心腹人,自不必说,这一次恐怕他拿来的那两块“砖头”也发挥了作用吧。不管怎样,他心里的吊桶再也不七上八下了。
他心安理得地随着大老爷穿堂入室,到了老太爷的内房,直走到老太爷的鸦片烟铺前。在这间其大无比的黑古隆冬的大房子里的最里边,有一张其大无比的雕花大床。在摆着许多精致摆设的鸦片烟铜盘上,有一盏像鬼火一样的烟灯亮着,满屋子烟雾弥漫,看不清楚。巴到烂定一定神,才看清了老太爷横躺在烟床上,正享受着他面对面躺着的女“枪手”[4]为他喂烟的快乐呢。巴到烂首先向老太爷请了安,老太爷照例地“唔”了一声,便算回答。他把手一挥,指点巴到烂在床边的一把靠椅上坐下。
老太爷继续享受那颗螯头样的大烟泡子,这真是一支又好看又好抽的艺术品,是对面那个年轻貌美的女枪手为老太爷创作的杰作。老太爷在换气的间隙才问一句:“你来了,有事吗?”
奇怪,巴到烂明明刚才从王大老爷的口中得知,外边发生的事情,老太爷都知道了,并且说老太爷正在等他,现在怎么问他有事没有事呢?老太爷怎么显得对外面发生的天翻地覆的事一无所知呢?这葫芦里装的什么药?是不是将有一盆倾盆大雨似的责备要倒到他的头上来?他心里的吊桶又七上八下起来。但是到了这个地步,他已经没有思考的余地,只有按他能最清楚说明问题的路子向老太爷汇报外边已经发生的事情和种种谣言,以及某些老爷的议论。
老太爷在听的时候没有打岔,也没有发表自己的看法,他泰然自若地吸完了他的最后一颗烟泡,舒服地喷完他的最后一口烟子,从容地坐了起来。消消停停地用水漱了口,把漱口水吐进丫头端来的痰盂里,然后端起烟盘子边上放着的冰糖银耳汤碗,用精巧的小银勺,舀起银耳羹来喝了两口,又用小盘子里的热手巾擦了一下嘴,净一下手,才抬起头来懒懒地望着巴到烂县太爷。
巴到烂突然惶惶无主,他从老太爷望着他的神色,不知道老太爷是不是要对他发火。他沉默着不敢说一句话,望着大老爷,似乎想向他要求援手。大老爷却也一样,一句话也不说。老太爷倒把目光转向他的儿子王大老爷,巴到烂的心才算落了地。老太爷望着大老爷问:
“你看该怎么办?”
王大老爷没有马上回答,他正在思考。
我们就趁王大老爷正在思考的时候,向大家介绍一下这个金门里两位权倾方圆百多里的霸主的身世吧。
头一位王承恩王大老太爷,我们在前面已经说过,他是前清的举人和“赐进士出身”,外放做过几任县官告老还乡。不过他年轻时候的事,还没有介绍过。他年轻时候在外面作官,少年得志,很是风流。他喜欢到烟花巷去寻欢作乐,很过了几年逍遥日子。只是他的那件繁衍后代的机器却因此出了严重的故障,后来他一连讨了三房太太,包括现在还睡在他对面的枪手,年轻的小姨太太在内,都没有能替他生下一男半女,传宗接代的香火,有断绝的危险。但是这能怪谁呢?俗话说,天上不落,地上不生,他不能给他的太太们点上种子,哪能希望有苗子长出来呢?王大老太爷到了年过三十的年纪,才算托天之福,他新讨的小姨太到底给他生下一个小主人来。这个小主人便是现在坐在他的身边的王大老爷。现在王大老爷已经长成一表非凡的人物,而且在这座大公馆里握有一人之下,众人之上的权力,再也没有人敢在背后说三道四了。可是在那个时候,在王大老爷还没有生出来和刚生出来的时候,却也有人在背地里说闲话。特别是王氏同宗里想得这家遗产的人闲话说得最多。他们说这个王家独根苗,是由小姨太和老太爷的一个年青力壮的马弁,用了特别的办法,共同栽培出来的。对于这样的事,谁也没有、也不敢去作认真的考察。大公馆里这种偷鸡摸狗的事,是谁也说不清楚的。也许这不过是无中生有的谣言,也许是老太爷的精心设计的产物,谁管它呢?
总之,王大老太爷有了实实在在的承接他的烟火的宝贝儿子。这个宝贝儿子,没有经过小少爷、大少爷、大老爷的升级过程,却是直接由王大老太爷把他提升到“王大老爷”的地位,就像袍哥里的一步登天的大爷一样,他是“一步登天”的大老爷。他从在地上爬的王大老爷,变成流鼻涕的王大老爷,再变成背起书包上学,取名王家昌的王大老爷,再变成翩翩公子模样,去北京上法政大学,花钱如水的王大老爷,最后变成这样一位年过三十,看来是一表人才的王大老爷。不知道这应该归功于生了儿子便立马升格为大房正太太的那个小姨太呢,还是应该归功于那个早已不知下落的马弁,或者应该归功于他们二人通力合作,或者更应该归功于老太爷的精心设计?总之,这个王大老爷无疑是一个杰作。他的身材、长相和气派的确不俗,至少和王大老太爷那种小矮个子,小脸小嘴,小鼻子小眼睛,其貌不扬的样子大不一样,更没有像王大老太爷那样靠鸦片烟吊命的满脸烟气的样子。这位大老爷却是生得眉清目秀,红光满面,气宇轩昂,透着几分聪明的神色。毫无疑问,王大老太爷对于他的家系经过这么品种改良后所出现的杂种优势,是颇为满意的。儿子已经年逾三十,还不想让他离开自己的身边,生怕出去混事,有个三长两短,断了他家的烟火。特别害怕儿子出去也学他年轻时的浪荡,把传种的机器搞坏,破坏了王家的优良品系。即使王大老爷已经给他生下了龙种,有了小少爷王万荣、王万华两兄弟,没有断绝香火之虞,他还想把儿子留在身边,耳提面命,把他几十年的安身立命之道和在这个县里称王称霸的全副本事,都交给儿子。
王大老爷没有辜负老太爷的一片苦心,他也精心研究了如何踩在别人头顶上出人头地的本领和如何驾驭和驱使下人的办法,还有各种满口仁义道德,吃人不吐骨头的秘诀。他现在已独立支持王家的门面,甚至巴到烂到金门来请示,大半的场合也是找他了。
今天巴到烂到公馆来汇报的事情的确严重,王大老爷一时还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他看他的老太爷那么不紧不慢的样子,从过去的经验看,更知道非同小可,所以当老太爷问巴到烂不得要领,转而问他的时候,他不得不慎重思考一番,没有马上回答。
站在一旁的老太爷的手枪队长薛大爷却抢先说了自己的主意:“放一把火把雷神殿烧了,把雷神赶回天上去。”
这个薛大爷从小跟随王大老太爷,从提鸦片烟匣子的小勤务兵变为在老太爷身边手提二十响手枪的贴身马弁,直到现在变成王家公馆护院的手枪队长,一直是忠心耿耿,真是大家说的货真价实的“金门警备司令”。这个斜眉呆眼的家伙,只晓得靠打枪和杀人而成了老太爷面前的红人。他是用鲜血来铺好他的前程的,所以大家给他取了一个外号叫“血里红”。对他说来倒是很贴切的,他听了反倒很得意。现在他看到王大老爷没有说话,便想抢先卖弄他的聪明。
“烧雷神殿哪能解决问题。”王大老爷终于开口,老太爷看到他的儿子说出这么一句有份量的话来,用眼神示意要他讲下去。王大老爷受到鼓舞,便接着说:“最要紧的是煞住这股谣风,请衙门张贴告示,敢有造谣惑众者,严惩不贷,同时抓几个造谣的人来整治一下。”
“但是再出了杀人的事呢?”巴到烂老爷却总感到光贴告示,不能解决他最头痛的问题,不得不问一下。
“你听我说嘛”,王大老爷也学他的老太爷那样沉着,慢条斯理地端起茶杯来喝了一口茶,然后说:“你的衙门要派出几个能干人来,我们这里也从老薛手下挑几个人出来,放了出去,四下里查访,看这个杀人的雷神,到底是一个什么怪物,我就不相信天上真的派了什么雷神下凡来杀人的鬼话。”
王大老太爷为自己的儿子能把问题说到过筋过脉的地方,感到高兴,他捋着他的下颏稀疏的白胡子,微笑点头,说:“这才是最关紧要的事,不管他雷神是人还是神,总要先查他一个水落石出,然后设法把他逮住,谣言便不攻自破,大家都放了心。当然,平息谣言的告示还可以贴,抓几个造谣传谣的人来办一下,也是要做的。”
“那么雷神殿是修呢,还是放一把火烧了呢?”巴到烂感到有些绅粮提出的这个问题还没有解决。
“修!”王大老爷坚决地说。
“对头,修!”老太爷笑着击掌,也坚决地说,并且补充道:“由我承头来修,要大家出钱,修好以后,还要派人到那里去供奉香火。在那种几十里不见人烟的角落里头,放一个人住进去,也算有一个耳目嘛。”
大家都为老太爷的高明主意折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