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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最有办法的人

一 为人民服务嘛

“你真是一个最有办法的人!”601工地材料科的老王科长喜不自禁地拍了一下材料员莫达志的肩头,兴奋地说。

的确,在老王科长看来,莫达志是他的科里最能干最有办法的人。特别是这一次出差,任务完成得真是太漂亮了。工地因为二十吨六圆小钢筋弄不到手,有停工待料的危险,老王科长正在着急的时候,莫达志跑回来向他汇报说:“抓到了!”怎不叫他喜出望外呢?

莫达志听科长的表扬,已经不是一次二次了。他在材料科里得意的外号“有办法”,也是在科长的口头审定下才合法化起来的。但是今天他特别高兴,因为他的上级异乎寻常地对他亲热。当那只大而软和的手落到他肩上时,他感觉全身都要融化了。他感激王科长对他的赏识,他简直想一揖到地,对老王科长说:“卑职愿效犬马之劳,以报科座知遇之恩。”但是他并没有这样说。因为他知道新社会有一套新的交际辞儿,不能像旧社会打恭作揖,口称老兄,搞乱了套的。于是他强压住自己的得意神色,装出十分恭顺的样子回答:

“哪里,哪里,这都是党领导的好。”

“好吧,你也辛苦了,去休息吧,”老王科长关切地说。

“哪里说得上辛苦二字,为人民服务嘛。”

莫达志从材料科里走出来,昂头阔步,自命不凡而又装做很有礼貌的样子和每一个会到的同事打招呼。他觉得他一下子就变成这个工地的显要人物了。真的,要不是他莫达志有办法抓到材料,这个上千人的工程,不早就停摆了吗?他觉得他很有理由到街上小酒馆里去自我慰劳一番,他为这二十吨小钢筋,确实够辛苦的了。

他在小酒馆里自酌自饮,暗暗思量:从科长拍他的肩头的分量看来,这一次他立的汗马功劳不小,他有理由期待着比金钱更有价值的东西。而且他这次回来,顺路在乡下抓了一点小礼物,送给了科长,并且准备把另两份送给工地党委冯书记和许主任,难道一点良好反应都没有吗?他觉得在他的人生途程上,又看到了新的光明前景。

真的,莫达志自从“五反”运动后转到国营建筑公司工作以来,从来没有像这一年来这样心情舒畅。

二 皮包公司

莫达志在解放前,是一个名叫“华屋建筑公司”的经理。

既然号称建筑公司,想必是盖着大洋楼,挂着大招牌,有高明的工程师和成百技工的企业吧。其实不然!莫达志的全部产业就是他父亲传给他的一个磨得发白了的黑色旧皮包。他的整个公司就装在这个旧皮包里。他每天就是提着他的“公司”,拿着印有“华屋建筑公司”的名片,出入于大公馆小衙门,承揽建筑工程,然后转包给大把头、二把头,从中渔利。但是在旧社会要建立这样一个皮包公司也并不是容易的事。莫达志的这个小小皮包公司也还是经过他的父亲和他两代人的艰苦奋斗,给主管衙门的官儿说过不少好话,送过不少包袱,才立起这块招牌来的。就是这样,在那个乌七八糟的社会里,还经常有被别个打倒、踏在脚下的危险。莫达志在解放前,就很受几家有靠山的同行排挤,到后来几乎弄到负债累累、风雨飘摇的绝境。他正在走投无路的时候,忽然解放了,他的那些有来头的债主跑得无影无踪,于是他也糊里糊涂地解放了。

特别使莫达志惊异的是他的公司在解放后反而走运了。他一连包了几个半大不小的工程,他的公司吃得胖了起来,以致他的皮包容不下了。于是他租上几间街房,把门面装修成立体形的假洋房子,挂上体面的“华屋建筑公司”的牌子,在内部也装修出两间接待室,摆设一套从拍卖行里买来的旧沙发和一架永远收不到声音的收音机。他在他自己的身上也投了一点资,搞了点“基本建设”,看上去再不像夹着皮包满街乱窜的跑街,而颇有点像个经理的模样儿了。他在包工的过程中,偷点工,减点料,都是照同行的常规办事,至于有时候察言观色送点小礼给来接洽包工的干部,也是做生意的人情之常。总之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他在银行的存款开始增加起来。他扪心自想,这都是新民主主义社会给予他的好处,他为了表示衷心拥护新民主主义,特别积极地参加工商联合会的学习,在学习会上他真心诚意地喊:“新民主主义万岁!”

他正在得意地喊口号的时候,忽然一声晴天霹雳,民主改革开始了,他赖以生财的几个封建把头被工人打倒了,这就是说,他的公司的墙脚被挖掉了。还算好,他到底从他的父亲传给他的处世哲学里获得教益,“出门看天色,进门看脸色”,他赶快把包过的工程做得太不像样的地方,作了一些修补工作。使他在“五反”运动中争取到一个半违法户的帽子。但等他把赃退得差不多的时候,他又只剩下他的那个祖传旧皮包了。

这时国营建筑公司建立起来了。工作组的同志一再劝他老老实实去靠自己诚实的劳动过日子,莫达志也实在想不出别的什么生财之道,只好同意到国营建筑公司去工作。因为他懂得建筑材料,被派到601工地当一名材料员。

当材料员收入稳定,日子很好过,这可不是莫达志答应去当材料员的本意。他之所以以一个也曾经抖过一阵子的经理而去屈就一个小小的材料员,是在他自己的算盘上敲过一阵,有一番打算的。他想:不怕不识货,只怕货比货,我莫达志并不是一个马马虎虎的人,干建筑这一行也不是三年两载,你们用秤好好把我称称,就晓得我的分量了,难道和你们这些土包子的材料科长和胎毛未干的材料员一起干,还不像鹤立鸡群吗?于是莫达志怀着东山再起的伟大抱负,到601工地“上任”去当材料员去了。

果然,他到601工地才不过几天,就显得与众不同了。他总不放弃机会,或者说,他总是努力争取机会在他的同行面前,特别是在老王科长面前表现他对于建筑材料的渊博知识。他可以把各种建筑材料的名称、规格一说一大串,什么地方出的什么牌子的什么材料质量最好,他如数家珍一般地说得津津有味。光凭嘴说还不算本事,他还在验收材料的时候,为了601工地的利益,他自然也理解到,这里面也有自己的利益,和承包材料的私营商号扯皮,他总要在数量上、质量上、品种规格上挑出一些毛病来。他含着一根纸烟,站在送来的材料面前,似笑非笑地对押运材料的人说:“嘿,老兄,你要先打听打听,你这种货色在他们面前(他说时用嘴向几个正在工地那边忙着的青年材料员一努)混得过去,在我的面前就休想……嘿嘿……”他还没有说完就得意地笑了起来。那个押送材料来的人一看他的神气,就看出他这个人在解放前大概是老同行,是个“油子”,便开口对他“拿言语”说:“看来老兄也不是外人,高抬贵手,让我过去,别的什么话都好说。”他一听说,知道这个人想给他“塞包袱”,他才不干呢,他正在“挣表现”,并且“五反”才过去,哪敢来这一套?便一口回绝说:“老兄,你该晓得这是新世道了,把你那一套收检起来吧。老兄自觉点,我不汇报上去断了你的财路就是了。”他不仅对私营材料生产单位来的人这样挑剔,他对送河沙石子来的工人就更不消说了,他总要利用工人在作复杂计算上的困难,或者在拉皮尺收方时的松紧等等他过去行之有效的办法,从工人的身上为工地刮下一点好处来。

莫达志在工地开始有些名声了。自然,评论是不一致的,有的对他侧目而视,认为他是一个不可多得的有办法的人物,称赞他:“这家伙真是不简单,有一套。”有的却对他看不顺眼,说:“这家伙够封一个‘扯皮公司’的经理了。”莫达志并不计较这些是非之论,他知道从古到今,成大事业的人哪一个不是在头上堆满赞颂的荣誉,而在背上却背着不知多少莫须有的诽谤呢?他全心全意地使出他的本事来,他绝不在老王科长面前故意夸耀自己,而真心诚意地想把自己的一套创立事业的本事传授给同科的其他材料员。

莫达志干得正起劲,有一次在工地党委会开会之后,老王科长告诉他,要调他到科里掌管材料计划工作。他想,计划工作是举足轻重十分重要的差事,也许正是党委知道了他的分量之后的考虑吧,于是他又欣然到科内搞材料计划工作。但是出乎他的意料,搞了一阵,他才发现在国营企业中干材料计划工作,不过是编报计划,拿着材料调拨单、提货单、发货单、转帐单之类的纸条子,到这个机关或银行、那个工厂或公司,办办手续罢了。这样照章办事,打酱油的钱不准打醋。就是这样,既不讲交情,也不卖面子,更没有后门可钻。从他的父亲那里继承下来又经过半辈子发扬光大的呼风唤雨的本事,竟然毫无施展余地了。

他就是这样默默无闻地干了五六年,毫无建树。他也曾请求调外勤,没有得到允许,他感觉有些灰心丧气起来。他对工商联一个老同行说:“唉,什么社会主义经济!一点味道都没有。根本不叫你使出本事来。”他的老同行同情地说:“是呀,老兄这条蛟龙也给困住了。”

是的,他感觉他好像是一条蛟龙困在泥塘里,动弹不得了。但是还要和同科的几条小泥鳅成天鬼混呢。他看他们一天到晚那样紧张地干得津津有味,十分可笑。他暗地里说:“泥鳅,泥鳅,你们何曾得见大江大海,惊涛骇浪呢?你们等着风云际会的日子,看我的吧!”

果然莫达志等到了他的风云际会的日子了。

三 风云际会

这才不过是这一年的事情。因为基本建设工程多起来了,各部门、各工地的建筑材料不很宽裕,这就特别需要互通有无,调剂使用,于是大兴协作之风,经常举行物资交流会,解决材料上的一些困难。但是,这是十分繁杂的工作,工地的几个外勤材料员简直忙不过来,莫达志得到老王科长的荐引,又恢复做外勤材料员。莫达志到物资交流会上一看,大为高兴。这倒不是因为物资交流会就设立在莫达志的老同行们过去叱咤风云过的老茶馆里,最重要的是他在这里嗅出一些气味,看出了一些苗头来。他想:既然可以以物易物,这不是他们梦想的老规矩又吃得开了吗?这不是又“自由”起来了吗?果然,过不多久,正像他想象的,经常喝茶碰头的地方,变得热闹起来了。有些旧社会来的“材料油子”,在那里逗耳朵,争斤论两,甚至还用老规矩摸起袖筒子来了。莫达志想,这不是“茶桌上玩日月,袖筒里转乾坤”的好日子眼见又回来了吗?这才有味哩!

可是莫达志并不急急忙忙下手去搞协作,他不是没有经验的毛头小伙子,他要看一看风向。并且根据他过去半辈子的经验,他知道在这种场合里要占上风,不是急于去抛什么,抓什么,首先要做的是摸行情。不仅要知道自己有什么“硬东西”,比如钢材、木材、水泥、机电器材,更要紧是摸透别人的底,知道他有什么多余的东西,最迫切要找的是什么。不仅摸透一家的底,还要摸透许多家的底。自己的底呢,只能叫人家摸得半透不透的,知道有东西,但是不很清楚。至于自己迫切需要什么,那是致命之处,必须封锁起来,不能叫人摸到了。有了这样一些“行情”,莫达志认为他就可以自由自在地拉来拉去,买空卖空,随心所欲了。

莫达志并没有费很大力气,就把“行情”摸透了,因为这些来搞协作的看来大都是一些老实人,一问就露底。而且世界上似乎真有那么一种共产主义协作精神似的,和这些人打交道很好办,真正互相支持,克己让人。也好,你讲你的共产主义风格吧,我莫达志呢,抓到实实在在的材料再说。所以莫达志总以有利于自己的条件交换到自己需要的材料。只有碰到极少数在旧堂子里混过的老材料油子,才吞吞吐吐不肯露底,在交换时也不那么痛快,甚至有些扯皮了。但是这正叫莫达志高兴,不扯皮怎么能分出谁的本事高呢?莫达志就津津有味地去参加这些伤脑筋的扯皮。不过莫达志始终没有遇到和他旗鼓相当的“硬火”,不免还有几分寂寞之感呢。

一般搞协作的只要交换到自己需要的材料就满意而归了,莫达志却不那样简单。他有一条老经验:“不怕缺东西,就怕没东西”,不管是冷货热货,只要抓到手,就不怕没有用武之地。要是找对了口子,还可以“傲”起来,以奇货自居,强迫人家拿更优厚的条件来交换哩。

有一回莫达志就抓回来一批冷僻材料,一批次等毛毡。材料科的其他同志都大不以为然,认为他采购回来的油毛毡不但质量不好,数量又太多,够601工地用三五年还有余,岂不积压了物资吗?莫达志笑一笑,不做声,心里说:“哼,等着看吧!”果然,一到七八月,油毛毡缺货,莫达志的这批冷货就成为热货了,找上门来搞协作的人多起来。科里的同事问他为什么有先见之明,他才说出他的生意经:春天工程才开工,不到房屋断水的时候,大家当然不抓油毛毡。可是到了秋天,房屋断水的多起来了,又是雨季,老房屋难免要补漏,油毛毡就吃得开了。他最后总结地说:“老弟,生意场中的老皇历,‘逢贱莫赶,逢贵莫懒’,还用得着哩!”大家听了不以为然,但是老王科长听到了,也不禁暗自说:“这家伙真有办法!”

莫达志还把“协作”发展到生活资料方面去。有一次,他到朱泊镇去提运木材,发觉乡下的猪肉、鸡鸭、鸡鸭蛋和蔬菜,比建筑工地的要便宜得多,于是他就动起脑筋来了。他并没有费多大力气就打听到一个高级社修养猪场,差点木材,他就打起支援农业的招牌,私自拿了一点木材去换了一些吃的东西,托运木材的汽车拉回工地,交给管理员。管理员称赞他有办法,他自然不拒绝管理员替他宣扬,同时他也本着公私兼顾的原则,给自己家里弄回一些吃的东西。

莫达志在材料科的声望一天天提高了。科里无论缺什么材料,只要给莫达志说一声:“莫达志,你去协作一下吧。”莫达志毫不迟疑地回答:“行,有办法。”果然不出十天半月,他总要凑凑合合地弄一点回来。他的一句口头禅“有办法”,在科里也就自然而然成为他的光荣外号了。

四 有办法

十二月快来了,工地工程进入了完成全年任务的紧张阶段,不巧得很,工地差了二十吨六圆小钢筋,影响工程的顺利进行。甚至材料科的王牌莫达志出去搞了几天协作,也毫无眉目。但是莫达志并不灰心,他明白在这节骨眼上,正是立功的好机会。于是自告奋勇要到重庆去试一试。重庆是大城市,办法多些。恰好在那里有一批电器材料要提货,回来还可以在朱泊镇提一批木材。老王科长就同意他出发了。

莫达志到了重庆。这是他很熟悉的地方,解放以前他曾经在这里创立过“英雄”的业绩。现在他在大街上走着,回想当年在材料投机市场中翻江倒海的声势,还有余味。他一面走着,一面想着,不知怎么的他的脚就把他带到较场口来了。这一带的大小巷子,茶楼酒肆,都是当年鏖战激烈的地方。他怀着吊古战场的情绪,在这些大街小巷转了一圈。眼前又浮现出人头钻挤、如醉如狂的景象。忽然一声汽车鸣叫把好景驱散了,他看见满街挂着这个国营加工厂,那个公营服务站的牌子。他不禁长叹一声,就离开了。

莫达志凭着久经锻炼的鼻子,一下就嗅出材料协作交流会在什么地方。他在那里面转了一圈,大半是一些年轻后生在兴高采烈地研究协作支援办法,听来乏味。忽然,在茶座的角落里他发现了一个老熟人,也可以说是过去的老对头。这人名叫吴天柱,以前在这里建筑界也算有能耐的角色,现在却无精打采地坐在那里,再也看不到当年的英豪气概了。他走到吴天柱的面前,吴天柱吃惊地跳了起来,说:

“啊呀,老兄,怎么在这里看到你,别来无恙乎?”

“天柱兄,托福托福,我也想不到在这里碰到你。”

他们坐下喝着茶谈了起来。原来两人情况都差不多,在解放之初都走过一阵红运,后来又一样到国营建筑公司去为人民服务,做材料员了。相同的命运使两个过去的仇敌相顾黯然一笑,变得亲近起来了。当莫达志诉说了活动二十吨六圆小钢筋的难处以后,对吴天柱说:“到了老兄这个码头,总要请老兄搭个帮手。”

吴天柱同情地说:“好说,好说,兄弟一定帮忙。”

吴天柱在这里也算得一只地老鼠,到处都钻通了。莫达志看见吴天柱边喝了几口茶,皱了几回眉头,开始搔他那秃头上几根稀疏的头发,莫达志就觉得大有希望了。他过去和这个人打交道就知道,只要他用手搔一阵他那几根稀疏的头发,他就会搔出一个好主意来。现在吴天柱的眼睛开始发光,脸上露出笑容,他一定是想出办法来了。果然他和莫达志逗了一下耳朵,莫达志不由得笑了起来。

他们立刻起身到铁路货场去了。吴天柱带着莫达志在如山的材料堆里转过来转过去,终于走到一堆小钢筋面前。从放的地方很偏僻,钢筋上生了不少锈的情况,吴天柱他们琢磨,这一定是哪一个大工地的材料,因为家大业大,放在这里,被哪一位管材料的同行忘怀了。也许在一两个月之内,这堆钢筋不会被发现的。莫达志听了不禁心花怒放,和吴天柱两个会心地微笑一下,就回去了。

两个朋友到茶馆又研究了一阵。莫达志告辞回去,马上采取了一些“必要的措施”,他拿着被他“改造”过了的提货单,大模大样地到货场办公室去办理提取钢筋和发车的手续。由于一切必需的文件齐全,手续办妥,这一批小钢筋便顺从莫达志的意旨,上了车,旅行到601工地材料库里去了。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莫达志为自己的奇遇而高兴。为了酬答吴天柱的帮忙,也为了庆贺自己走运,他约了吴天柱,吴天柱又去约了几个过去的熟人,到一个饭馆去吃“便饭”。大家一面大吃大喝,一面交流了在新社会过日子的经验。大家都以为什么都好,就是有些不自由。莫达志的一个过去的酒肉朋友大发议论,他认为最不自由的是现在社会不准玩姑娘了,也不能随便使唤人了。一个社会要是没有专门打恭作揖听使唤的人,就太没有味道了。在快散席的时候,那个朋友提醒莫达志,他过去在这里一度相好的姑娘还在,徐娘半老,风韵犹存。莫达志正在酒酣耳热的时候,这一句话引起他的莫大兴趣。散席后他就约这个朋友和他一起上街去备办了一份相当丰厚的礼物,到那个老相好家里去。可是,天黑的时候,他垂头丧气地提着礼物回到旅馆来了。酒已全醒,感觉十分懊悔,没有摸清底细,就贸然行事,碰了一鼻子灰,挨了那个纱厂女工一顿好骂。莫达志想,这还是小事,说不定什么时候运动来了,还要为这件不愉快的事情检讨哩。

莫达志回工地前到朱泊镇去提木材,又想起上一次支援农业的事了。他忽然灵机一动,何不弄点吃的回去,自己享受一下,同时还可以孝敬一下上级呢?这也是一种必要的投资呀!他又到了那个乡镇,那里的猪肉、鸡和鸡蛋还是那样可口便宜,而且现在还有时令鲜果,黄澄澄的广柑,香气袭人。他买了五只鸡,三百个鸡蛋,四筐子广柑。

他把这些东西带回去后,暂时囤在他的家里,他留下了两只鸡,一百个蛋和一筐广柑,作为“改善”自己生活之用。其余平均配成三份。当他去汇报抓到小钢筋,发现老王科长对他颇有好感,他才选择一个适当的晚上,提了一份礼物悄悄地到老王科长家里去。老王科长一见面就问他:“这是从哪里搞来的?”莫达志说:“回来的时候,顺路在乡下买的,一点小意思……。”老王科长皱了一下眉头,还没有来得及说个“不”字,莫达志连忙解释:“科长不要多心,我这不是年节送礼,我知道新社会不讲究这一套。我买成多少钱,你给我多少钱就是了。你要不收,我才不好办呢。”莫达志为了鼓励老王科长收下礼物,又加了一句话:“我不光给你买了,还给冯书记、许主任各代买了一份,他们都肯收了,你就不肯收吗?”老王科长被莫达志的一张利嘴说得有点“盛情难却”,显得十分为难。最后,他总算一五一十地付了现钱,把东西收下了。

五 马失前蹄

莫达志给老王科长送礼成功,并不使他十分高兴。这个科长是个老实疙瘩,心思简单,耍他并不要什么本事,要使工地党委冯书记和许主任能够不声不响地上钩,才真要做一番手脚哩。

许主任是病了,正住疗养院,还好想办法一些。惟独冯书记不好办。他一想起冯书记的面孔,就觉得这个人不简单。眉宇之间,一股叫人望而生畏的正气。往常莫达志碰到冯书记,虽然从来没有忘记谦恭地向他行礼问好,冯书记却总对他冷淡,嗯一声便罢了,要不然就严厉地盯他一眼,好像在说:“哼,莫达志,你捣的那一套鬼,我早就看出来了。”

莫达志想到这里,背脊骨凉得像一根冰棍了。这礼物怎么送去呢?莫达志也学吴天柱那样在头皮上搔了一阵,可是并不灵验,什么办法也没有搔出来。但是莫达志到底是有办法的人,他费了两个不眠的晚上,终于想出一个“浸”的办法来。这办法就是把一步分几步走。先趁冯书记两口子不在家的时候,把一只鸡悄悄提去,交给他家的保姆,就说是管理科分配给冯书记托他带来的,待冯书记把东西吃进肚里,才晓得是我私下为他尽的一份孝敬之心,看他的反应怎么样,假如他不言语,这第一步就走通了,第二步再送点别的东西,假如他收下了,还是不言语,这第二步也走通了,事情从此就好办了,说不定就会暗地里心照不宣地给我一点什么好处。

“就是这个主意!”莫达志很欣赏自己到底想出了这样一个好主意,决定到小酒馆去喝二两去,一面是慰劳自己,一面也是为壮一壮胆子。

莫达志按照自己的计划,当天打听到冯书记两口子不在家的时候,悄悄地提一只大红公鸡去交给冯书记的保姆,保姆收下了,这还不算数,还要看第二天的反应如何。

第二天早上,莫达志上班去,心里难免有几分紧张,他路过党委办公室的门口,碰到了冯书记,他恭恭敬敬地向冯书记打招呼,冯书记向他随便点一下头,没有说什么。看来什么事也没有,莫达志反为自己清早起床时的惴惴不安,暗自好笑起来。

既然第一步走通了,莫达志就按照计划走第二步。莫达志在这一天下午又瞄一个空子,送一百个鸡蛋和一筐子广柑去,这次说法不同,说是他出差顺路代买回来交给冯书记的。他对保姆深深叹一口气,不胜其感慨地说:“唉,我们冯书记为我们日夜操劳,也太辛苦了!”保姆感于他照顾首长的盛情,自然又收下了。

第三天,莫达志上班去,又碰到冯书记,他更谦恭地向冯书记打招呼问:“冯书记好!”冯书记也向他点一下头,那平常很严肃的面孔上似乎还现出微笑呢。冯书记脸上不轻易出现的笑纹对他实在有重大的意义。莫达志心里喜孜孜地,走在路上简直想唱起来。他一走进办公室,便埋头在办公桌上,比平日更认真地清理材料登记表册,以表示他的勤奋。过不多久,老王科长进来了,对莫达志说:“我和冯书记商量,想要你在年前再去重庆跑一趟,提点材料回来,在朱泊镇还有一批木材也要去提货发车。”

莫达志的脸上突然明亮起来,呵哈,这第二步又走通了,冯书记一定是吃出甜头来了,又叫他出差去。哼,我本来不信共产党的心就不是肉做的,硬是不通人情!什么到重庆提货?要紧的分明是第二句,要到朱泊镇去,到朱泊镇也不是提木材要紧,分明是叫我去提那种货,吃得的货,鸡蛋、广柑呢!莫达志活了半辈子,难道老王科长递的这个点子都不懂?难道要老王科长直通通地对他说:“莫达志,在朱泊镇给我们买几只鸡,弄好多蛋回来!”那成什么话?

好的,好的,我回来一定办一份像样的年礼,包你们满意就是了。

莫达志马上在办公室准备出差的手续,把提货单清理出来,他看着那些数目字,无意识地念起来,不,简直像念乐谱一般地唱起来,有高低抑扬的调子呢,自然,数目字是不能像美妙的音乐那样足以充分发泄他的快乐的,于是情不自禁地哼起过去十分流行的一个跳舞调子来:“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他的脚为这首歌所唤醒,不住在办公桌下有节拍地动起来。

“喂,你干什么?”坐在他对面的小孙实在不耐烦他的打搅,不满意地说。这一下才把他自己从失态中唤回。“哦,对不起,对不起!”他马上正经地继续清理提货单。但是得意洋洋的神色,还没有从他的脸上逝尽。这时小通讯员进来对他说:“王科长在办公室有请。”

什么事?临行还要吩咐什么吗?难道还怕我不懂得你的意思吗?不用再吩咐了,我莫达志是响鼓不用重棰敲,你露个口风我就完全明白了。但是既然是科长“有请”,是应该去的。

莫达志走进老王科长的办公室,看见一个外地来的同志,拿着介绍信正在同老王科长接头,不知道是在谈什么问题。只见来人带着几分不满意的神色说:

“我们在重庆货场的二十吨小钢筋,被你们工地的材料员装车装跑了,我们红星农具厂好不容易才找龙江机器厂借给我们这点钢筋,这是为了生产支援春耕的农具用的,任务很紧,却被你们运跑了,请你们马上退给我们。我认为这种乱抓乱拉的作风,很有问题!”

老王科长简直莫名其妙。莫达志不是说搞协作搞来的吗?为什么是红星农具厂的呢?他问莫达志:“这是怎么一回事?”

莫达志当然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他默到拖过这一月,明年一季度分配的钢筋到手,他就可以不声不响地在重庆物归原处了。但是他没有想到现在就发作了。莫达志只好硬着头皮站起来对来的同志说:

“是这样的,同志,你请坐吧,坐下来慢慢说。”莫达志把来的同志安排坐下,给倒了开水,他才沉着地解释:“这件事情嘛,嗯,可能是我们搞错了。货场的钢筋很多,我们的钢筋不知道压在哪里去了,所以嘛,嗯,就装错了车了。至于这钢筋是不是你们的,这还要到现场去查对一下,才能明白。”莫达志一面说着,一面用眼神瞟老王科长,给他递点子,好似说:“你一定要顺着我说的说,不然二十吨钢筋就飞了,那就完不成任务了。”

老王科长现在才明白原来是这么一回事。他看莫达志到了这种时刻,还想当面扯谎,存心抵赖,觉得很生气。他实在忍不住了,问莫达志:“我们在车站货场根本就没有小钢筋,这从哪里错起?”

莫达志万没想到老王科长这样不识好歹,在背后杀了他一枪,揭了老底,弄得脸上红一块白一块的,一句话也说不上来。

老王科长当面向来的人道了歉,把他安顿住下来,然后决定向冯书记请示去。他还没有到党委去,冯书记却先到材料科来了,这一下使得莫达志不能不紧张起来。

老王科长把冯书记引到他的办公室里去了。老王科长的办公室就在隔壁,板壁是竹编灰泥做的,莫达志尖起耳朵注意听,能够听到老王科长模糊不清的声音,显然是在汇报二十吨小钢筋的事了。过了一会,清清楚楚听到冯书记的声音在说:

“退回去,马上退回去!一公斤也不留。马上派人送到红星农具厂,向他们道歉,我们宁肯完不成任务,也不能干这种损人利己的勾当!”

下面的话,莫达志听不清楚,只从墙缝飞过来一些片言只字:“……老同志……这是原则呀……从哪里来的?……退回,坚决退回……”听起来还是在谈小钢筋的事吧。

过一会,冯书记出来了,后面跟着老王科长。冯书记快出办公室大门的时候,回头叫:“莫达志。”

莫达志听到冯书记在叫他的名字,他下意识地站了起来,他怕冯书记那一对炯炯发光的眼睛,不敢抬起头来,冯书记说:

“有空的时候到我家里去把你送来的东西提回去吧,谢谢你对党委书记的关心。”

冯书记的声音很冷静,但是莫达志听起来却像打雷一般,把他的耳朵都要震聋了。莫达志像一个泄了气的皮球,毫无生气地坐在那里,他感觉他一生从来没碰到这样祸不单行的事。

下班以后,莫达志垂头丧气地走出办公室,一边走,一边想,一直想不通为什么给冯书记送礼的事,过了两天才发作。

六 没办法

莫达志不得不到冯书记家里去,当然他是瞄准了冯书记去工地以后,才溜进去的。保姆把礼物退给他。那只该死的公鸡竟然不想走了,从他的手里飞了还洋洋得意地站在院子里望着他,好似说:“你奈我何?”他费了好大劲才把公鸡捉住。他提着大筐小篮,抱着公鸡回家去,才一进屋,就发现许主任和老王科长都已派人退回送给他们的一份礼物了。他看见那两只母鸡亲热地欢迎公鸡,公鸡想从莫达志手里挣脱。莫达志正待松手,公鸡却很不耐烦,在莫达志的左手拇指上啄了一嘴。莫达志生气地把公鸡的头狠狠地敲了两下,丢在地上。公鸡虽然受了无妄之灾,但还是发出咯咯咯的欢叫声,很满意于和几天不见面的伴侣又亲近了。

莫达志送礼没有成功,当然有几分懊恼,但是他并不灰心,他以为事情还没有到毫无挽救的地步。因为摆在工地面前的一个最棘手的二十吨六圆小钢筋的问题并没有得到解决,而这是关系着工地今年计划能不能完成的问题,这也就是说,是关系着冯书记、许主任、当然还有老王科长在内的名誉问题。难道他们真是只关心那些毫无道理的空洞原则,而不关心自己的政治前途吗?也许他们在没有办法的时候,还是要找我莫达志出马去想办法哩。到那时候你们看我的吧。想到这里莫达志又高兴了,他明显地看出老王科长的焦灼不安,他越更高兴起来。他等待着。

老王科长的确为退回小钢筋而大伤脑筋,但是他必须退回去,这不只是纪律问题,而且是从一种道德观念考虑出发的。退回去之后,一时抓不到小钢筋,眼见今年的计划将因为他的失职而完不成了。他并不害怕挨批评,他痛心的是这个工程拖后一天,工厂就会迟一天开工,就少生产多少肥料,少打多少粮食!他着急,但是没有办法。他看到莫达志那种漠然的甚至是幸灾乐祸的神色而生气了。

冯书记却不一样,他还那样不紧不慢的,只是这几天往工地跑的趟数多多了。第三天,工地召开了一个党委扩大会,提出工地缺少小钢筋造成窝工问题,发动全体职工想办法解决。许多工人提出合理化建议,节省使用,又从仓库里清出一些,加以红星农具厂发扬共产主义协作精神,主动地把断了料的那一部分借给601工地,材料问题便算顺利地解决。

老王科长许多天来一直感觉没有办法的问题,一下解决了。他感动地说:“现在我才明白,谁最有办法。”

莫达志呢?他站在旁边冷眼望着这一切,他感觉他像站在一块最后的礁石上,汹涌的波浪愈涨愈高,他的立脚点就要被淹没了。

在年终总结工作,休整队伍的时候,莫达志在材料科搞的一些鬼把戏被揭露出来了。同时还接到重庆来的检举信,检举他在重庆花天酒地的腐朽生活和企图调戏街道纱厂女工的丑行。在会议上,从大家揭发的材料中,莫达志才晓得给冯书记送礼的事,为什么第三天才发作。原来第一第二两天冯书记一直在工地忙着,根本没有回家,是第二天晚间回去,突然发现家里有一只大公鸡,一问是莫达志送来的,就明白这里头有文章,马上叫党委办公室调查一下,才把莫达志给老王科长、许主任和冯书记送礼的事弄清了。第三天冯书记就是准备到材料科向莫达志退礼去的。

在大量的事实面前,莫达志只好认帐,莫达志痛哭流涕,捶胸顿足,好像很沉痛地做了一番自我批判。而只有回到家里,他才开始了真正的自我检查。他关起屋门,四肢朝天地躺在床上,想了半天,最后才恍然大悟,不住地敲着自己的脑门说:“唉!好比赌红宝,连哪一方是‘青龙’,哪一方是‘白虎’都还没有摸清,就下大注,哪能不输光呢!”

莫达志依旧在材料科工作,不过现在只让他做内勤,而不让他出去使出他那一套办法了。

从此,莫达志就变成一个最没有办法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