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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最没有办法的人

一 “脱了裤子干”

莫达志这位风云一时最有办法的人,竟然一下子变成最没有办法的人了。

这还没有什么,最麻烦的是这时又出现了一个“运动”。到底是什么运动,他不明白,反正年年都在搞运动,什么事情都要搞运动。有一点他是明白的,不管是什么运动,只要是运动,他总是逃不脱当“运动员”的。果然这一次他什么也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做,却被点了名,要他到会上去检讨。

他拷起二郎腿,头枕在他那绣有“good night”的绣花枕头上,花了几个实在不那么good的night(晚上),思前想后,除开检讨检讨再检讨,再也没有什么可以免灾的好办法了。

主意已定,就要下决心像大家帮助他时说的“脱裤子干”,彻底露丑,实行自我批判。他争取在一切机会进行真诚的检讨,在大会上检讨,在小会上检讨,在学习会上检讨,在生活会上检讨,在他作任何发言的开头进行检讨。他自己也说不清进行过多少次检讨了。他把他的检讨书背得滚瓜烂熟,一上会场,简直像背顺口溜一般,顺顺当当地背了出来,只是在不同的会议上和不同的参加人面前,把头尾略加改动而已。连跟着他作记录的小青年小张都不耐烦记了,只消把头尾一改,便是新的记录。

党支部的同志自然都怀着极高的革命责任感,为了很好地改造这位“朋友”,认真地听取他的检讨,鼓励他的每一点进步。一般的干部却为他那牛皮酢,酢牛皮的检讨,感到乏味,有的就把这作为极好地息养精神的机会,东倒西歪地打起瞌睡来。

莫达志不敢对这种不严肃的现象表示不满意,他就想办法提高大家听他检讨的兴趣。在他的检讨中加上点佐料,编进一点他自己的什么丑闻或笑话。这果然有效果,有时惹得满堂大笑,有的人笑得流出眼泪,有的小青年笑着说:“这比听单口相声还安逸,”把他检讨当作高级的精神享受了。一直要主持会议的兼支部书记王科长偷偷擦了自己的眼泪,严肃地说:“放严肃点。”他才自觉地把检讨纳入“严肃”的轨道。

他一进行严肃的检讨,就不能不动感情,就不能不有眼泪,有时还得夹着鼻涕。特别是说到“感谢党,感谢群众,把我这个全身浸透资产阶级臭气的人,挽救过来了”一类辞句的时候,不可不做成感激涕零,泣不成声的样子。大家都相信,这眼泪鼻涕,不动感情,是下不来的,这自然就着实感动了主持会议的王科长了。而莫达志自己老在警惕自己,不要因为产生了满意的效果而飘飘然起来,以为自己的检讨已达到了别人不能望其项背的新水平,于是喜形于色。“要夹起尾巴做人!”党委冯书记并没有在场,可是他分明听到了冯书记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响起来。他赶忙低下头,作夹起尾巴状,同时用手指擦眼睛。涕零之情,令人感动。

只有一个人不相信他那眼泪的真诚。这个人就是在机关也以检讨有水平出名的右派分子王德行。王德行在会上下来以后,不知道是不是出于嫉妒,偷偷地问莫达志:“老兄的眼泪,如此物美价廉,何处可买?”

莫达志知道,在真人面前卖不得假药,在这位其检讨水平绝不亚于他、而且可算是他的检讨先辈的老右派分子面前,是作不得假的,他说:“满街可买,杂货铺里有的是。花椒面,辣椒面,沾在手上,随时备用,手到见效,其妙无穷。真乃物美价廉。”

老右派分子却并不以这位资产阶级分子的妙法为神奇,他撇一下嘴说:“你那是土方,哪有我用的万金油好,那更其物美价廉,且不伤眼睛。”

莫达志真的佩服有文化的知识分子的脑子果然更灵,于是他甘拜下风,和老右派分子研究起检讨时流眼泪的先进经验来。

在“运动”的年代里,帽子满天飞。帽子工厂应运而生。可是各种运动层出不穷,帽子要因时而异,因事而异,因人而异,要找到合适得体的帽子,这可是一套专门的学问,就是老“运动员”,也不容易选好。

莫达志对于此道,曾经作过多年的研究。他和老右派分子悄悄交换意见,他说:“共产党喜欢搞运动,什么事情都要搞运动。每次运动一来,帽子公司便生意兴隆,并且每回都要出新产品,创造几顶新牌号的帽子。要留心研究这五花八门的新帽子,要懂得什么帽子是合于时令,戴起来又是大小合适的。轻飘飘的没有份量的帽子不行,可是戴重了又怕出格,把自己搞到敌我矛盾里去了,那是危险的。比如说,我承认我是没有改造好的资产阶级分子,虽然还没有改造好,却总还是资产阶级里的一分子,那五星红旗上总少不了我这一颗星,总还是朋友。随便怎么整,总还在内部矛盾这个格格里,我就不怕。”

在机关里大家一直认为“得行”的老右派王德行,也不住点头,心想这位共产党的朋友,果然有两下子,比我还得行。他点头说:“佩服,佩服。”

莫达志得到王德行的称赞,他的劲头就来了,进一步和王德行交流经验,或者更准确地说是传授经验。他说,运动还在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时候,他就从党委书记的脸色上读出政治温度来,从那几位政工干部和他保持的生活距离上,测量出政治距离来,特别是从善心的王科长脸上那种忧心忡忡的神色和跟他说话时的严肃程度,就可以猜出,这一回他大概又已经被内定为“运动员”了,只等机关一动员,就要对他点名批判了。于是他早为之计,留心读报纸,从那上面搜集到各种“主义”牌号的帽子,自己拿来掂量掂量,谨慎地选择几顶备用,其中有轻有重。开始戴轻的,随运动一步一步加重,但是总不过内部矛盾这个大格子。

“所以,”他最后总结说:“每次运动,看来不得了,七斗八斗,过不了关,有的胆小怕事的人,这时经受不住考验,便寻死上吊了。我才没有那么蠢呢。我总还是想开一些,保重身体,在自己的努力下,接受批判,深刻检讨,终于化险为夷,平安无事。共产党有一条就是好,在最后作结论的时候,总要讲政策,实事求是。不像国民党那样,动不动就把人家的脑袋割了。”

莫达志说,他最伤脑筋的是在每一次运动中,口头检讨了还算不到数,还要写书面检讨。这却难为了他。他对老右派说:“真羡慕你们这些肚子里有墨水的,一写一大摞,交了上去,一身轻松。我们这些没有墨水的老粗,把笔杆头都咬烂了,还是写不出一篇像样的检讨来,真恼火。”

“这有什么恼火的?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你只要到街上去找那个包写检讨的老夫子,问题就解决了。不想你这位检讨专家竟然这么孤陋寡闻。”

莫达志问明情况后,大为高兴。对于王德行的见多识广,十分佩服,并且点头承认:“我真是孤陋寡闻呵。”

二 包写检讨

由于运动年年有,检讨书的需要量越来越大,于是应运而生,出现了一个“包写检讨”的新行业。其实还是解放前在街上摆摊子给人测字算命,写文书关约,算八字合婚的那些老夫子。现在时代变了,不准测字算命,也没有关约可写,他们却发现写检讨书,写申诉书的多起来了。于是他们在街角上照旧摆起他们的摊子来。只是挂起来的招牌上随时代的不同而改变了,现在那上面写得明白:“包写检讨”。有的还增加新业务,“包写情书”。这自然是在情场里有经验的情场老手,才敢去揽这样的活儿。

莫达志到街上去找到一个小摊上的老夫子。看他穿起一件大而无当的干部服,好像是也在哪个衙门里干过几年的样子。这样更好。莫达志把他的案由摆了以后,说明他已经作了一些什么样的检讨,已经听到了一些什么样的批判,然后他仔细选择了几顶帽子来放在检讨书的末尾。那位老夫子还没有听完莫达志的话,便已经笑了起来,胸有成竹地说:“你这位同志不用多说了,这样的检讨书我写得多,没有一件被打回来的,他们都轻松愉快地过了关。你只要说几件具体的事例就行了,我五天包给你写好。如果要加快,三天取件,辛苦钱加百分之五十。”

莫达志宁肯要又快又好的,他说:“加几个辛苦钱,没有啥,可是一定要写好。”

那老夫子说:“包你满意。你去这一街打听一下,看我王兴顺写的检讨书是不是质量最高,保证过关的。”

莫达志按期来街上取回了代写的检讨书,他看了一遍,果然不错,写得相当深刻,有的他没有想到的话也写好了,有的需要自圆其说的,比他扯的把子还要圆。他用心地照抄一遍,以证明这是他亲笔所写。他把他抄写的检讨书揣在怀里,痛快地走上为他举行的最后一次检讨会,他准备在这次会末把他的检讨书交给党委冯书记,这一次会,想来他是一定会来出席的。

他在这次会上胸有成竹地基本上照他揣的检讨书说了一遍,文辞是清顺的,态度是诚恳的。说着说着他低下了头,不管有没有眼泪,他用手巾拭了几次,声音也变得凄然,几乎泣不成声的样子。这的确赢得一些干部的同情和好感。大家的发言中,有几个已经不是疾言厉色的批判他,而是肯定他对于错误的认识,并鼓励他努力自爱,改造思想,跟着党走。……

他几乎真的感动了。

照例,最后是党委冯书记的批判发言,也是对他的结论性发言。他聚精会神地听着。冯书记说了许多,认真地分析了他的错误的性质,犯错误的根源,他认识的程度,今后努力的方向等等。说得严肃恳切,以至于莫达志也觉得,这位书记洞察入微,的确水平高。他准备一等书记说完,他就把他揣在怀里的检讨书取出来,送交给他。

但是冯书记说到最后,却对于他给自己戴的帽子,认为并不合适。对于他在检讨中把自己痛骂一顿,说是罪恶滔天,罪该万死等等,更不以为然。书记说:“我们历来是主张实事求是的,你给你自己随便戴几顶大帽子,把自己不适当地痛骂一顿,这并不能表示你的诚恳,甚至容易使人怀疑你企图在大帽子下开小差。”

冯书记说到这里顿了一下,看了莫达志一眼。莫达志马上觉得那眼神像剑一般插进他的心底,他全身出了冷汗。要不是党委书记又把话一转,说他仍然是朋友犯了错误,属于人民内部矛盾的性质,他真不知道他能不能坚持听下去。但是有一点他明白了,他揣在怀里的检讨书显然不合适,今天不能交给书记了。他最后表明态度说,他还要在大家帮助下努力改造自己,还要写一份书面检讨,送交党委。

散会以后,莫达志找个机会,悄悄到街上去找到了那位老夫子。他还没有开口,那老夫子却先开了口,说:“我知道你还会回来找我。”

“为什么?”莫达志奇怪地问。

“你不是来找我替你修改你那份检讨书吗?”老夫子说,“你一定要我给你写上那些大帽子,大概你没有能够在大帽子下开成小差吧?”

莫达志听了,像吃了苍蝇似的不对味,他有点生气地说:“你知道,为什么不给我改?”

那老夫子很有涵养,还是笑嘻嘻地说:“不是我检讨,我只能按买主的要求来写呀。你拿走后,我就感到有点不对头。我也有这样的经验呢。”

“那么你就给我改一下吧。”莫达志还能说什么呢?

老夫子说:“这个不难,我明天就可以搞好,你来取就是。我这里是素来讲求信用的,可以算得是货真价实,童叟无欺的老字号哩。”

莫达志把老夫子修改和润色了的检讨书抄好,送交给党委,党委的人再也没有说什么,他甚至怀疑他们是不是看了他的检讨书了,运动已过,谁还耐烦去看这种牛皮酢,连他自己也不记得那上面到底写了一些什么了。不管怎么样,反正这一回又算顺利过关了。

莫达志把这一切事办完以后,回到家里,有说不出的轻松。这一回他才真正在他那绣得有good night的绣花枕头上,好好地睡了几夜晚闷头觉。最后一天早上,他忽然早早地爬了起来,在他的玻璃衣柜前,志得意满地打了两个转身,对于自己富态的身体,圆润的面孔,光溜的头发和轻快的步履,十分欣赏,他不禁哈哈地笑出声来,得意地说:

“谁说我变成了最没有办法的人了?一切化险为夷,我还是一个最有办法的人,骑驴看唱本,走着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