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老了,许多朋友、同事、战友陆续得病、谢世,因此收到的讣告越来越多,几年下来,有一大叠。偶然拿出来翻看,那文辞好像都是从一种核定的辞典中抄出来的,只不过姓名、职务、简历不同罢了。再细细研究一下这些词汇,全部都是歌功颂德,都是永垂不朽,都是久经考验的无产阶级革命战士,如此等等。然而据我所知,有的同志未必如此。有的同志犯过错误,有的同志毛病不少,有的同志未必像所说的那么伟大。相反的本来还好,可是在生前,却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曾经被歧视,被批判,被不公正的对待,有的在“文革”中,被说成是“不耻于人类的狗屎堆”。然而死后却香了起来,在讣文中说了许多溢美之辞,超乎实际的盖棺论定。不知是不是由于死者亲属的强烈要求,甚至停尸不烧的威胁,不得不如此,总之从讣文看来,对于死人的确一律是够宽厚的。
这就使我联想起来——“你又联想起来了。”我的老伴说,“你一辈子吃亏,在‘文革’中挨得那么痛,就在你喜欢‘联想起来’。爱去思考问题,爱去搞什么由此及彼,由表及里的功夫,对什么事情都想去问一个为什么,看它是否合于实际,看它是否真有道理。本来在‘文革’那种世道里,求生之道,就是夹起尾巴做人,不要用脑子,相信他们那些法定的文件、书本、金口玉言、最高指示、报纸上的表面文章就是了。这样就可以给你自己少招来多少麻烦,免得祸延子孙。”
“你怎么啦?”我表示异议,“时代早不同了,作为一个现代人,难道可以不用脑子去观察,去思考,去用实践检验真理吗?难道你才说的那些经典之言不正是出自最高指示,不正是真理吗?”
“你这个人就是书呆子爱认死理,认定的就死不改悔,所以至今你一个快进棺材的人,还是筋筋绊绊的,不得安身。”这就是老伴给我的盖棺论定吧。
我说:“诚然如此。但是你可以放心,我死后发的讣文,也一定是够辉煌的。因此我还可以联想下去。一个人活着,不追求真理,还活着干什么?”
于是我继续联想下去。
我想,为什么我们总是对于死人抱一种隐恶扬善的宽厚态度,对于活着的人却常常那么苛刻,以至吹毛求疵,甚至无限上纲,去鸡蛋里挑骨头?这是为什么?
我想,——我又想了,我不得不想——对于死人的宽厚,大概因为死人就是死了的人,而对于活人苛求,大概就因为他们是活着的人的缘故。死了的人不可怕,既不能成神成鬼来害活人,也不会张口要求什么。除了一张讣文,几个花圈,还有一个骨灰盒外,不会再有什么敲索。他们也不会再犯错误,害得活人在某种场合,须得去收回对他们的赞美之辞。
活人就不同了。活人总是与活人住在一个屋盖下,在一口锅里舀饭吃,这就难免要生出种种麻烦。活人有脑子会想,有嘴巴会说话,一想一说话,更会生出许多是非来。而且一个活人总是要变化的,而且在某种情况下还会犯错误的,犯了错误就难免要受批评,甚至挨批判。那时岂不要收回自己对他说过的赞美之辞,而且要作适度的自我批评吗?那多麻烦。所以还是对活人无妨严格一点甚至苛求一点的好,或者为了自己的特别利益,对于某些活人多说一点溢美之辞。管它什么实事求是不实事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