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梦昔不会烧火,也不会团菜饼子,洗衣服又太费肥皂,被关秀琴指着鼻子一顿臭骂,偏她又没有耐心去教,总是说:“小南比你还小的时候,什么都会干了,帮我做饭洗衣服,还能带弟弟。你看你这些年在你奶家,除了吃还知道个啥?”
每当此时,小南都矜持又骄傲地一言不发,微微扬起下巴,并不看任何人,反而更加快速、更加出色地完成手里的活计,让沈梦昔不由得更加惭愧起来。
所以,她尽量跟着小东,小东是个和气的美少年。
早上跟他去挑水。拿着购水票,挑着空桶,去隔着三趟房的老汤家打水,一张水票八厘钱,可以打一挑水。小西连一桶水都拎不起来,但是小东可以稳稳当当地挑着两桶水,小西殷勤地跟在左右随时给开门,到了家,再快步地打开缸盖,看着小东并不将扁担卸下,而是伸手把住桶梁,再把桶身在缸沿上一搭,手一用力,哗地一声就把水倒进缸里。一转身,另一桶水也如法倒进了缸里。沈梦昔很有兴致地看着,又屁颠屁颠地跟着去挑了第二挑水。
下午又跟着小东去昂区百货大楼,买郭大夫特批的病号补助。他们带了一个菜篮子,里面放了一个小北穿小的棉袄,用来包住鸡蛋以免冻坏。
“这个棉袄就你没穿过,我们仨都穿过。”小东指着棉袄对沈梦昔说。
沈梦昔笑笑。
“你这个帽子是北京货吧?”小东看着沈梦昔的红色毛线帽,想起刚才小南嫉妒的眼神。
“嗯,是的。”
从北京邮寄来的时新东西,从上海邮寄来的好吃的,从部队邮寄来的军用水壶,奶奶都给了她。
沈梦昔此刻做为一个旁观者,也觉得这孩子还真是受宠,老家平辈的只有两个堂兄,一个22岁已经结婚,一个18岁了,也没人和她争抢。
孟繁西对这些东西没有过独占的想法,但也从来没有分享给别人的概念,在她的世界里这些东西天经地义就是她的,跟别人压根就没有关系。
其实刚才沈梦昔也注意到了小南看向她的帽子的眼神,她也看到了小南的旧头巾,姐妹之间巨大的差别待遇,绝对是妥妥的拉了仇恨。她隐隐明白,小南的敌意绝对不是闺房变宿舍那么简单了。
街道上的雪被踩得很实成,还有点滑,沈梦昔拉着小东的胳膊,打着出溜滑,足足半小时才到了百货大楼,沈梦昔好奇地看着营业员掀开木板走进柜台里面,又转身把木板放好。她感觉那个女营业员,掀开木板的那一刻起,浑身的气质就发生了变化,立刻变得高不可攀、与众不同,她昂着下巴,睥睨众生,眼神扫过顾客,又似乎谁都没看在眼里。
货品大多放在营业员身后的木制货架上,只能看不能摸不能挑,基本是营业员拿给你什么,你就得要什么。
一个老太太拿着一个空的雪花膏瓶来买雪花膏,拧下盖子递给营业员,营业员把雪花膏瓶放在台秤上,将砝码归零,用一个扁扁的木片在一个六边形的大塑料盒里挖出白色的雪花膏抹到雪花膏瓶里,抹了两下,拿起瓶子在柜台上墩了墩,又装了一些,最后称好重量,在算盘上迅速打了几下:“一块二毛七!”嘴上说着,手下已经快速拿复写纸写好了票。老太太掏出钱,给了一块三,营业员把钱和票装在信封里,夹在一个大铁夹上,挥臂一甩,“雪花膏,一块二毛七!”刷的一下,顺着高处一根铁丝,铁夹滑过一个小窗,进了一个木板小亭子,小亭子背面靠墙,三面各有一个小窗,可以直接收银,也可以接收铁丝滑来的“飞来之财”。
沈梦昔新奇地看着,像个土老帽。
只有几秒钟,那个窗口又欻地滑出那个铁夹,营业员拿下,信封里的票据扎到柜台上一个钉子上,把三分钱和雪花膏给了老太太,老太太把瓶沿上的一点点雪花膏抹到孙子的鼻子上:“香不香?”
“香!”四五岁的小男孩一把抹掉鼻子上的雪花膏,转手抹到身边的姐姐鼻子上。本来就没有多少的雪花膏,蹭了两个鼻子头就没有了,俩孩子吸着鼻子开心地笑着,真香真香地跳着。
沈梦昔上了二楼,在服装鞋帽布匹的柜台,她挨个的看了一遍,基本都是空的,也不知道是本来就空的,还是到了月底才空的。基本没有什么成衣,鞋子也是样式单一的黑色趟绒棉鞋,布匹的柜台有一半是光光的长木板在那儿挨排立着,剩下的一半也是薄薄的缠着点布料。
营业员拉着脸问:“买不买?不买别看!”身边一个姑娘臊得满脸通红。沈梦昔笑了,已经全看完了,她朝楼下走去。
就这一会儿工夫,楼下乱成一团,一个年迈的声音大声地喊着小宝小宝,夹杂着小孩子充满了恐惧和绝望的尖厉哭声。
沈梦昔疾步跑过去。
从大人的腿边挤进去,看到那个买雪花膏的老太太正试图把手指伸进孙子的嘴里,男孩痛苦地嗬嗬发声,脸色紫胀,眼睛翻白,两手胡乱地在脖子上抓出道道血痕。
沈梦昔一把抓住老太太的手,“慢着!”
老太太一心救孙,一甩胳膊:“滚开!”
沈梦昔更快,一个转身躲开,一把拉过孩子,顺势把他转了个身,从身后搂住孩子的腹部,双臂发力,迅速向内向上托起,一下、两下、三下,随着沈梦昔的发力,小孩的胳膊和双腿被甩动起来,像极了被玩坏了的娃娃,可怜极了。人群发出惊呼,老太太嗷的一声扑上来解救,沈梦昔已经没有力气了,用尽余力大吼了声:“哈!”
随着声音而出的,还有一颗圆圆的水果糖,半透明的糖从小孩嘴里弹出去,打在围观的一人身上,落在水泥地上又弹了几下,发出清脆的声响,人群啊的一声,退了一下,又围上来:“活了活了!”“吐出来了!”
小孩剧烈地咳嗽着,老太太抱着孩子心有余悸地嚎啕大哭。
“快送医院检查一下!”沈梦昔对老太太喊。
哭声戛然而止,老太太频频点头,把帽子手套往孩子头上手上胡乱的套,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过来冲着沈梦昔一连三个九十度鞠躬,把沈梦昔吓了一跳。
女孩哽咽着,小身子还发着抖,后怕地哭了起来。
沈梦昔知道她受了惊吓,也许终其一生也不能忘记这一刻的惊恐与绝望,她轻轻抱了一下小女孩,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小西,你怎么了!”小东拎着一个菜篮,挤过来。他刚才跟着营业员去取特批食品,回来就看到乱哄哄的人群,一眼瞄到小西,吓得一身冷汗,以为她又出事了。
“你妹妹救人了!”旁边有人笑呵呵地告诉他,“救了那个小孩。”
老太太抱着孙子正要走,一个小伙子热心地说:“大娘,我骑自行车驮你去医院吧!”
“好好好!”老太太连声感谢。
小女孩赶紧跟上。跑了几步又回来:“你叫什么,我让我爸妈来感谢你。”
沈梦昔笑了,“不用。他们骑车你还追得上吗,不然就在商店等着大人来接你吧。”
小女孩嗨的跺了一下脚,追人去了。
小东弄明白了事情原委,“你挺能啊。”
沈梦昔耸耸肩,笑了。
“什么怪样子。”小东也笑了,一手提篮,一手牵妹,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