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衣上酒痕诗中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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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别有阑干压行路 看人尘土竟流年

这样的红尘绝恋,一点情意也不留,生生让想要光临人间与一凡人共执一把西湖之伞的仙人之情碧落黄泉。许仙至死留下的话语,似乎拥有了看破世事的聪慧,可他却没有相匹配的胸怀,去容纳连一芥末之地都不占有的情分。

这是他为人的悲哀。人出了红尘就不再是人,可身处扰攘红尘的人们总想要度出红尘成神,可是成了神又怎样,还不是又想要回到人间,去西湖边等待,等待伊人送来一把今世共撑的雨伞,不如,好好趁此红尘间的遇见,陷落一生爱恋……

鲁迅在《野草》中说他看见一个墓碣文:“于浩歌狂热之际中寒;于天上看见深渊。于一切眼中看见无所有;于无所希望中得救。”当他转到墓碑后看到那墓中的尸骨立身对他说:“待我成尘时,你将见我的微笑!”

这句化身为尘的话说得壮烈,便让人于冰封千尺的寒中见浩歌狂热,于万丈深渊中见星辰,于不能得到拯救的绝望中获得希望。

尘的意象对于中国人来说不是一个简单的字。

有时候是一种绝望,如白居易临孤坟而《感旧》:

晦叔坟荒草已陈,梦得墓湿土犹新;微之捐馆将一纪,杓直杓直:人名。归丘二十春;城中虽有故第宅,庭芜园废生荆榛;箧中亦有旧书札,纸穿字蠹成灰尘;平生定交取人窄,屈指相知唯五人;四人先去我在后,一枝蒲柳衰残身;岂无晚岁新相识,相识面亲心不亲;人生莫羡苦长命,命长感旧多悲辛。

——“箧中亦有旧书札,纸穿字蠹成灰尘”,书箧中殷殷相问的往来书信已被蠹虫蚀成灰尘,那些多年的好友亦都纷纷化骨扬灰成一冢荒丘,这样的悲竟让人难堪生命之长!

有一天,白居易突然梦见了十五年前已经去世的好友刘太白,给千里之外的元稹写了首《梦亡友刘太白同游彰敬寺》——

三千里外卧江州,十五年前哭老刘;昨夜梦中彰敬寺,死生魂魄暂同游。

收到信的元稹也想起以往这个好友的种种,勾起伤心的回忆也写了《和乐天梦亡友刘太白同游二首》:

君诗昨日到通州,万里知君一梦刘;闲坐思量小来事,只应元是梦中游;老来东郡复西州,行处生尘为丧刘;纵使刘君魂魄在,也应至死不同游。

人走了,那一起游过的地方都漫生灰尘,只因同游的人已生死相隔,这种“行处生尘为丧刘”的悲怆更让人难堪。

死在红尘之前是种濒临绝望的绝望,而死在红尘之后,却如李世民想的一般——烟波澄旧碧、尘火息前红——不过是把烟波的痕迹抹平,把那曾燃于红尘中的生命之火熄灭,留下一地冷灰,死亡也就只是这般火熄灭了的样子而已,那曾经的大恸灰飞烟灭,当所有知道你的人都跟你一般化为灰烬,也就没有人再会纪念。

有时候尘字是一种得以逃脱的洒脱,而如杨炯的《游废观》:

青幛倚丹田,荒凉数百年;独知小山桂,尚识大罗天;药败金炉火,苔昏玉女泉;岁时无壁画,朝夕有阶烟;花柳三春节,江山四望悬;悠然出尘网,从此狎神仙。

这样的洒脱,仿佛在人间成神,带着超然的眼光——“别有阑干压行路,看人尘土竟流年。”

有时候尘字又是爱情的执念,有着李白《长干行》的开始——“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十四为君妇,羞颜未尝开;低头向暗壁,千唤不一回;十五始展眉,愿同尘与灰……”

这辈子,我们来到人间,不就是为了寻得一个人,与你碧落红尘,而从此互相见证,今生我们在一起,捣麝成尘香不灭、拗莲作寸丝难绝……

可是在冯梦龙的《警世通言》里写白娘子被压在雷峰塔下后,许仙出了家,一夕坐化去了,留诗四句以警世——“祖师度我出红尘,铁树开花始见春;化化轮回重化化,生生转变再生生;欲知有色还无色,须识无形却有形;色即是空空即色,空空色色要分明。”

这样的红尘绝恋,一点情意也不留,生生让想要光临人间与一凡人共执一把西湖之伞的仙人之情碧落黄泉。许仙至死留下的话语,似乎拥有了看破世事的聪慧,可他却没有相匹配的胸怀,去容纳连一芥末之地都不占有的情分。

这是他为人的悲哀。人出了红尘就不再是人,可身处扰攘红尘的人们总想要度出红尘成神,可是成了神又怎样,还不是又想要回到人间,去西湖边等待,等待伊人送来一把今世共撑的雨伞,不如,好好趁此红尘间的遇见,陷落一生爱恋。

若说土是生养,那么尘就是湮没消散。世间的万物死了之后要成尘,我们耗尽生机后亦是要成尘,而土死了之后也碎尘成齑粉,所以尘的简体字是小土。它的甲骨文是 ,表示一只小鹿奔跑而去后扬起了灰尘,有的甲骨文甚至还要强调那尘土遮天蔽日的弥漫而画成三头鹿在土地之上奔跑。

一头小鹿跑过去,尚可留些诗意的空间让诗人写:“暗尘随马去,明月逐人来。”三头小鹿奔过去,那就唯见惊尘不见家了,这样的甚嚣尘上让杨炯写得一首《战城南》:“塞北途辽远,城南战苦辛;幡旗如鸟翼,甲胄似鱼鳞;冻水寒伤马,悲风愁杀人;寸心明白日,千里暗黄尘。”

千军万马奔袭之后的尘飞扬到暗无天日,让人觉得此刻的尘真是个惨烈的字眼。

世俗中的清傲之人想要超脱的梦想彼岸便是红尘滚滚之地。李煜《病起题山舍壁》时突然很惆怅——

山舍初成病乍轻,杖藜巾褐称闲情;炉开小火深回暖,沟引新流几曲声;暂约彭涓彭涓:彭祖和涓子的并称。二人均为传说中的长寿者。安朽质,终期宗远问无生;谁能役役尘中累,贪合鱼龙构强名。

——由于病刚好,只能以藜杖做倚靠,除去沉重的头冠,头上戴着轻逸的褐巾,闲闲地待着,那炉子里还有些许小火让人感到暖暖的气息,静静听着水沟里新到的几曲流水声。这样的粗布褐衣、炉开小火、在满山弥漫的沉静光阴中写写小诗的日子,简直就是人间的天堂。深处红尘中的此刻突然觉得累了,此间所追逐的一切原来这般的没有意义,即使坐拥千里江山又怎样?即使身负才子之名又怎样?即使有美人相伴又怎样?我们身处红尘浪里,心却都只在那孤峰顶上,所以不如如杜甫一般——侧身天地更怀古,回首风尘甘息机。

尘这个字在中国人心中是有佛思禅意的,诗人郁回有句:“破暗衣珠明有焰,照窗心月净无尘。”说的便是以若明珠之理想焰火照破褴褛之身的热忱,投身于此红尘滚滚之地时,亦要留下一颗心映月无尘。

佛家把人间称为尘劫,意为磨一大千世界所有之物为墨,每经一大千世界便下一点,等到墨完了,所经过的世界又全部碎为微尘,再以每一微尘当做一劫来计算,于此每一微尘中都含有世界,叫做尘道世界。李商隐在《送臻师二首》中亦是说了此般的微尘意义:“昔去灵山非拂席,今来沧海欲求珠;楞伽顶上清凉地,善眼仙人忆我无;苦海迷途去未因,东方过此几微尘;何当百亿莲花上,一一莲花见佛身。”

“劫”在这里是一个循环的概念,似乎中国人用劫字来承此循环的概念也是为了彰显当劫难完毕亦是一次循环的结束。所以,佛教徒将时间想象为封闭的环形,一道又一道轮回,周而复始,无始无终。《圣经》里说:“太阳底下无新事”也彰显了这般的意义,一切都是循环往复的,所以无所谓新无所谓旧。

在基督教的时间观中,从上帝创世之初的时间起点开始,直到时间终极的末日审判,时间是一条方向明确的单行线。所以德谟克利特要说:你不可能两次踏入相同的河流。

上帝创世,从此有了时间和空间,有了世界万物。所以上帝被赋予了无上的权威,这个时间是他开启的,也是他可以终结的。

根据《创世纪》的说法,安息日是头一天,是神创造了光的那一天,光和暗从此分开——“起初,神创造天地。地是空虚混沌,渊面黑暗。神的灵运行在水面上。神说:‘要有光’,就有了光。神看光是好的,就把光暗分开了。神称光为昼,称暗为夜。有晚上,有早晨,这是头一日。”于是这个日子也被永久当成每周的开端。时间赋予了所有事情以意义和方向,耶稣光临说:“The time has come.The kingdom of God is near. ”——时间到了,神的国就近了。中国人也强调天时地利人和,强调时机成熟而机不可失。

佛教并不特别强调某一时刻的重要性和神圣性,时间中的一切于他都是平等的。佛教对时间也有期待,只是这种期待却比基督教来得要含蓄而有所保留。因为佛教的眼光不限于在此方的时间里是堕入地狱还是升上天堂,他们的目标要远大得多,要超越时间的因果,超越人世的轮回,到达一个时间完全没有意义和作用的极乐的地方。

两种不一样的时间思维,却不妨碍我们将其共有,我们在时间此刻奔流时努力经营自己的今生,我们在时间轮回无限中获得永生,所以基督教强调的线性时间观念是拿来用的,而佛教强调的圆形时间观念是拿来梦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