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衣上酒痕诗中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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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天地玄黄 宇宙洪荒

这是抬头仰望的天地大道,大得只见天与地,可是低头间却只是我们每一个如蝼蚁一般的生物兢兢业业地生存于一曲生命的小径,我们是文明这一大段锦幅下的一小段丝线,有时成纵经有时成横纬,有时成花瓣的一丝,有时成碧草的一缕,而上天看下来,却只见繁花更迭碧草连绵……

天字的甲骨文字形下面是个正面的人形——大,上面是人头,小篆 则上面变成一横,本义是人的头顶,而人的头顶之上便是天。

地字的小篆,一个是象形字,山下有水,水边有土,这便是宽阔的大地。另一个是形声字,跟现代的字很接近了。中国古代称大地为大块,庄子有云:“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李白也说:“况阳春召我以烟景,大块假我以文章。”很华丽的一句诗。

中国的文明由天降临而承载于大地之上,人类把自己置于天地之间的哪一个层面就有了不同的民族性情,陈独秀如是说:“世或称中国民族安息于地上,犹太民族安息于天国,印度民族安息于涅槃……西洋诸民族,好战健斗,根诸天性,成为风俗。自古宗教之战,政治之战,商业之战,欧罗巴之全部文明史,无一字非鲜血所书。”

而中国的文明从天地之间追寻其大德当如《吕氏春秋》云:“天无私覆也,地无私载也,日月无私烛也,四时无私行也,行其德,而万物得遂长焉。”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中国文明自我的安置之地最低,那人民谦恭如花草般生长在这片土地之上,而得一个一水西来,千丈晴虹、万里翠屏的人间,在这个人间里,有“风吹草低见牛羊”的共存的生态,有“绮筵金碧照芳菲”的人事的繁荣,既有“篱边老却陶潜菊”的舍,又有“仙人未必便仙去,还在人间人不知”的得。

在天地形成之前,《淮南子》说:“虚廓生宇宙,宇宙生气,气有涯垠,清阳者薄靡而为天,重浊者凝滞而为地。清妙之合专易,重浊之凝竭难,故天先成而地后定。”

——蒙昧混沌生宇宙,宇宙生成气,气有边际,轻清者上升为天,阴浊者下降为地,而初成的天地一片洪荒。

此天地生成的大道被中国的古人探得一管之窥而引为万物的生道,所以那《吕氏春秋》有语:“天地有始,天微以成,地塞以形,天地合和,生之大经也。”说那生的大道就是两个对立事物的合和,这是古人在文明的生存大路上对生命伊始的关怀。

而对这一场生命的穷根究底,便是合和。有合和,而成形,然后有分离,才有生长——“夫物合而成,离而生。知合知成,知离知生,则天地平矣。”因为有对立,有差异,才有合和而聚的需求;而合和之后,因为有对立,有差异才有分离而生的追求;追求之后又寻求再次合和之机——“阴阳变化,一上一下,合而成章。浑浑沌沌,离则复合,合则复离,是谓天常。”

有此阴阳混生,经天营地,遍生万物——“有天地,然后有万物;有万物,然后有男女;有男女,然后有夫妇;有夫妇,然后有父子;有父子,然后有君臣;有君臣,然后有上下;有上下,然后礼义有所错……”《周易》。

从此人间宛若《千字文》的开篇一般,世界如春扇打开,戏目惊天动地地上演——“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昃(zè):倾斜。盈昃指日月圆满或亏缺。《隋书?高祖纪上》有漂亮的一句话:“天覆地载,藉人事以财成;日往月来,由王道而盈昃。”,辰宿列张。寒来暑往,秋收冬藏。闰馀成岁,律吕调阳。云腾致雨,露结为霜。金生丽水,玉出昆冈。剑号巨阙,珠称夜光。果珍李柰柰(nài):俗称“花红”、“沙果”。,菜重芥姜。海咸河淡,鳞潜羽翔。龙师火帝,鸟官人皇。始制文字,乃服衣裳。推位让国,有虞陶唐有虞(yú):就是舜帝;陶唐:就是尧帝。……”

因为《千字文》的第一个字是“天”,所以这之后又有了“天字第一号”的称呼来表示该物是第一的,是至高无上的。

有天之后,才有天设日月,列星辰,调阴阳,张四时,日以暴之,夜以息之,风以干之,雨露以濡之。而这个天——“其生物也,莫见其所养而物长;其杀物也,莫见其所丧而物亡。此之谓神明。《淮南子》。”

——它化生万物,却看不到它在养育,但万物却可以生长起来,而上天杀灭万物,却看不到它在摧毁,但万物却自己凋敝死亡。这样的天道地场滋生着一切灵物,推动着生命从地场上升又从天道中弥散,承载了无人能承载的大磨难和大悲痛,赋予了神无法赋予的大慈悲和大宽容。

由是由天地的大道引为人间的大道,在此人间的大道上,冉冉行来这样的圣人:老子、庄子、孔子……在这浩荡天池路里,几千年都能让中国人瞭望他们的精神翱翔欲化鹏,他们在中国文明的繁锦之上,如风行过而风吹草低见牛羊,如雨润化而曾省惊眠闻雨过,如日照有影而翡翠帘前日影斜,如月明有光而梨花院落溶溶月……

他们从天得道,为天下人造福,不见其所由而福起;为天下人除祸,不见其所以而祸除。这样的大道润泽,细雨无声,就像湿之至,莫见其形而炭已重;而风之至,莫见其象而木已动矣;日之行也,不见其移,草木为之靡……

中国的文明总在致力于教导中国人怀天下之心,由此才有人敢质疑帝力何有于我哉!秦时怀天下之志,所以才会灭六国统一天下,而后建长城框定边界,以暴力得一大国而满足,而汉怀比秦更广阔的天下之心,所以怀柔天下,无为而治,让民自有生息,以公主和亲,求边界暂得安宁,但在此柔软的外表下却又含着针尖的锐芒,所以亦在这个时代时机成熟时冲破长城界限,踏马西域,所以他得到比秦更广的天下,所以柏杨先生曾经说过:中国人是藏在棉花堆里面的针。

因有天下之心而无国之感,所以在中国的太平有道之世,国与民仿佛两相忘,那县衙门口常常挂这样的楹联:“为士为农有暇各勤尔业,或工或商无事休进此门。”顾炎武亦精辟地点出中国文明这般心中无国而有天下的心态:“有亡国,有亡天下。亡国与亡天下奚辨?曰:易姓改号,谓之亡国。仁义充塞,而至于率兽食人,人将相食,谓之亡天下……是故知保天下,然后知保其国。保国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谋之;保天下者,匹夫之贱与有责焉耳矣。”

此天下就是中国文明的胸怀,所以蒙古入主中原,亡了南宋这个朝代,却保留了中国文明,所以中国文明的天下未亡;满清入关,亡了明代这个朝代,也承继了中国文明,所以中国文明的天下依旧未亡……

但是这却是个双刃剑,因为有亡国而天下未亡之心,所以在北宋被亡而南宋苟活之际,才有岳飞抗战的悲剧,就连民间都在枕头上刻“忍”之字,这一忍,不是忍着卧薪尝胆而有朝一日重拾江山,却是忍到了一百五十多年后被元踏破的灭亡,而后又忍了近百年元的种族迫害,在无所生存处才一跃而起,以明的光临从头收拾旧河山。

在明被灭满清入关之后,经历过一次灭亡、已经有心理建设的中国文人比其他任何一个时候更平静也更无奈地忍受了清的大棒政策,在无可生存的满清屠杀之境遇下,不能绝处逢生,那就只能臣服,反正都是一个文明的天下。

所以这个时代没有像亡了半个国家的南宋那样能够留下“壮士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的岳飞的壮怀激烈,“逆胡未灭心未平,孤剑床头铿有声”的陆游之心,“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的陆游之憾,“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的辛弃疾之梦,“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的文天祥之精神……

懦弱的南宋,陷落成中国文明的一段悬崖,悬崖之上,无路可走的英雄坠落尚且能飘扬成旗帜,让我们看到了中国文明飞扬的民族精神。

而清这个时代只有中国文明史上独一无二的吴三桂这种一人投降一国倾塌的人物,只见到那嫌水太冷而不肯跟小女子柳如是跳湖殉国的钱谦益,只留下一把李香君的桃花扇底送南朝……

所以,大清对中国文明的精神屠杀是彻底的,而如鲁迅说:“满清杀尽了汉人的骨气廉耻。”这种杀尽让鲁迅看到的后果是:“对我最初地提醒了满汉的界限的不是书,是辫子,是砍了我们古人的许多的头,这才种定了的,到我们有知识的时候大家早忘了血史。”所以“此后的明白青年,为反抗黑暗计,也就要花费更多更多的气力和生命”。

在清朝得中国文明之形式却不得中国文明之意境的禁锢、僵硬、血腥的统治之下,中国由一览众山小的文明之巅陷入了近代万丈的泥淖,再爬出来的时候,身后却已是悲壮的血路……

这是抬头仰望的天地大道,大得只见天与地,可是低头间却只是我们每一个如蝼蚁一般的生物兢兢业业地生存于一曲生命的小径,我们是文明这一大段锦幅下的一小段丝线,有时成纵经有时成横纬,有时成花瓣的一丝,有时成碧草的一缕,而上帝看下来,却只见繁花更迭碧草连绵……

就在我们这倏忽即逝的一趟趟生命长径里,在某一个纵横交错的地方,便会与你生命中最重要的人相遇。天地间只有他黑衣素颜,只有她纤手粉妆,站在你生命小径的某一处,与你携手共并征程,让你们今生生命的轨迹由一撇一捺合成一个人字。

有时候,想想,上天下地这么大,古往今来这么长,而我们会在此方寸间的立足之地,与另一个人携手活出一道洇湿的轨迹,在人类文明的大背景下,有自己小小的一朵花开的时分。为了他的到来,为了他来过之后的瓜熟蒂落,这本身就是件让人欷歔感动的事,即便有时回头,身后已经荒芜,可是我却曾经来过,他也曾经来过,我们都记得门外人行芳草路上,那由远至近的绿罗裙,处处怜芳草。

在遥遥的天地大途上只看见彼此,只与你两臂相拥,天地入怀,从此寄愁天上,埋忧地下,世间于我们彼此再无距离,在化骨成灰前时时回头,时时看见他,依然是最美,就算冰封崎岖千里、踏破远山万重,依然只看见有他存在的天与地。我们没有托起天下踏破大地的力量,但我们与另一个人携手,便能垒起我们的血脉如同女娲一般造人。

——天地再大,也需要我们每一个人头上顶着一片天,而脚下踩着一块地,并肩行在天地间的修罗场上,从此才能有人间文明的天地……天地玄黄宇宙洪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