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庆十年的春天,与往常没有什么不同。窗外山坡上的桃花,依然艳红如绯色的云霞,桃红柳绿,一派姹紫嫣红。嫩的掐出水的绿,浓稠而清爽,我独自一人站在窗前看如酥的小雨,“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要看近却无”韩愈的《早春呈水部张十八员外》有那种清新自然的美,就像现在窗外的景致,我抿然一笑,如此这般活着,也好。
“小……小姐……”翠烟小心翼翼站在我面前,我抬头不由眉头紧皱,托盘里的又是什么补药吧!从五岁开始便天天如此的人参鹿茸,让我想起他们的味道就作呕。
“放下吧!”我轻叹,转身去看窗外那几竿返青的翠竹。
“大夫说……”翠烟见我丝毫没有喝药的意思,忙展颜装欢,想哄我喝下这药。
“翠烟!放下吧……”我瞟了她一眼,不由忧从心来。也难为她从小跟着我,自从母亲病逝家人便道我性子古怪,从此我也冷落了心境,不再愿与人攀谈,除了这滴翠轩这几竿竹子和这一屋子的古书,我孤寂的如同荒野中寂寥的兰花。只有翠烟,不管不顾的跟着我,为了我这不中用的小姐,她在祁府受尽了委屈,连姨娘身边最末了的粗使丫头都对她呼来喝去,颐指气使。我这个做小姐的不是不知道,而是不想去管。曾几何时,那颗火热灵动的心早已随父亲的背叛,母亲的自尽埋葬在黄土之下了。我宁愿呆在这阴冷的滴翠轩,了此残生,只是翠烟……看着她闪烁不定的眼睛,我明白,二娘她们又不知干了些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了吧!
见翠烟讪讪的放下药碗,我走过去,端起药碗。抿了一口,苦涩的汁液在口舌间蔓延,我不由放下了。
“二太太说……这药……是城里最好的医生配的,对小姐的身子,是最好不过的!”翠烟见我的面色好转了很多,小心翼翼的说。
我冷笑!这“最好”之间,不知又有多少龌龊的勾当!当年为了进祁府,二娘可是费劲了心机。心绪忽而跑远,不觉眼中已有丝丝泪雾,狠狠眼下嘴唇,那张妖媚的脸又一次涌上心头,和着母亲红肿的双眼,不禁阵阵作呕!
喝下去的药涌了上来,翠烟忙用痰盂接了,一遍轻拍我的背,一边心疼的念叨:“这么多年了,小姐还是放不下吗?”
我不再说话。母亲去世后的每一刻,我无一不在痛苦中度过,当年家境贫寒的父亲寒门苦学十余年,仍没有讨得功名,郁郁不得志不得已卖字为生。母亲本是世家的女儿,秀外慧中,温婉贤淑,更是绣得一手上号的苏绣,在江州是出了名的美人。若不是那年去华若寺祈福,母亲对父亲一见钟情,又怎会不顾家族宗室的阻拦毅然决然以身相许,为此不惜以性命相逼,从此与家族亲友断绝往来。为了父亲能安心读书,母亲用自己的双手换来家中的柴米油盐!灯油熬尽了她的如花容颜,粗布洗褪了她娇嫩的双手,终于换来父亲一朝高中榜眼!
谁曾想,高中的父亲颇受皇帝赏识,一上任便放了江州知府。娇儿美妾纷至沓来,富贵一时荣极。可怜我的母亲,熬瞎了双眼,摧残了容颜,到头来却是为他人做嫁衣裳!周旋于官场的父亲甚少回家,不久便传出与豪绅小姐喜结连理的!痛不欲生的母亲当场愣在那里,手中的针扎进手指都不知道,殷红的血渗进雪白的绸缎,漫成一朵娇艳的花……
那一夜,我第一次看到母亲哭,泪水纵横在母亲早衰的皱纹里,压抑的呜咽声像无数的针扎进我的胸膛;那一夜,我抱着母亲不断颤抖的身子,和她一起落泪;那一夜,六岁的我第一次感到什么是痛!什么是绝望!我恨!纵然那是我至亲至爱的父亲!我很!纵然他是那样疼爱我!
虽然娘百般阻挠,但我还是想看看那所谓的二娘是什么千娇百媚的人物,怎么能够让爹爹头也不回的离开家!我曾经偷偷躲在角落,看着爹爹和他心爱的女子走出家门,他们脸上无拘无束的笑容,那一刻父亲可能丝毫没有想起那个为了他的前途在油灯下绣花的女子吧!那女人妖媚而年轻的脸让我想起母亲那张皱纹纵横的脸,那曾经的付出早已没有人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