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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迫害和胜利

咖啡之争

舍和德特清真寺的僧人们第一次喝到“咖瓦”是在什么时候呢?这个时间很难确定。

可以确定的是,伊本·西纳,这位亦被充满经院哲学气质的欧洲中世纪称作阿维森纳(Avicenna)的伟大的阿拉伯医学家,早在公元1000年左右就已经知道咖啡了。但他那时没把它称为“咖瓦”,而是“蹦客(bunc)”。直至今日,埃塞俄比亚仍用此名称呼咖啡。

但那时,咖啡还不是全民性饮料。虽然阿拉伯人和波斯人都喝咖啡,但我们必须认清楚一个事实:阿拉伯和波斯都不种植咖啡。它更多地是被商队跨越红海、千里迢迢从埃塞俄比亚和索马里兰等地带来的。那时的咖啡价格高昂,只有上流社会才喝,极有可能不是作为日常饮品,而是作为一种保健品。

12世纪和13世纪,咖啡也许就是这样默默无闻。一位名叫阿朴杜—卡德尔(Abd-El-Kadr)的酋长说咖啡直到公元1450年前后才为也门人所知(这位酋长的手稿藏于巴黎图书馆),从根本上来说是不可能的。但有可能的是,曾到过埃塞俄比亚的吉玛尔—艾丁(Dschemal-Eddin)——别名达巴尼(Dhabani)——那时将咖啡树的种植和养护之术教给了也门人,使也门得以摆脱对商队和进口的依赖。于是,咖啡的价格不再那么居高不下了。

但那时,喝或不喝咖啡仍然并不重要,直到它进入(它参与创造的)阿拉伯世界的方言系统中,引起了一场宗教之争。人或许不会主动有什么愿望,但是,一旦有人颁布禁令,人心便被愿望塞满了。在圣城麦加,一个宗教狂热分子热切地渴望揭开咖啡的神秘面纱。他的渴望传染了整个奥斯曼帝国。

公元1511年,埃及苏丹任命了一位新的麦加总督——克哈伊尔—贝格,一个骄傲、野心勃勃的年轻人。他不喜欢世界老气横秋的样子,寻求万象更新。他经常对他的仆人们说:“一双穿旧的拖鞋其实已不再是拖鞋。”因此,人们笑称他为“拖鞋哲学家”。有人将坊间流传的取笑他无止境地扫除旧俗的打油诗说给他听。他很愤怒,命人查明作者是谁。经查,这些打油诗总是出自那些喝咖啡的人之口。他们坐在清真寺旁阴凉的列柱大厅内,任由自己愉快、轻松的灵魂直冲云霄,就像建筑艺术家们雕刻的呈旋涡状上升的装饰。

克哈伊尔—贝格感兴趣的并非这些打油诗,也非打油诗的作者(这些对于他而言貌似太微不足道了),而是那个令人兴奋的“它”,那个赋予普通人智慧和快乐的“它”,那个能轻松地让人嘴里说出笑话或反驳之言的“它”。

因为骄傲和羞于启齿,他隐瞒了自己的真实理由。他真正想做的,只是以《古兰经》为标准来评判咖啡和喝咖啡的行为。他内心充满骄傲地想着:“即使有人告诉我,人们早在100年前就开始饮用咖啡,又怎么样呢?《古兰经》不认可任何一种习俗的年岁,因为它自己是永恒的。它是握在拥有辨别能力的人手中的一把行刑刀。”

不久以后,他在议会中召集了他任命的乌理玛[9]、穆夫提[10]、军官、哲学家和法学家。他原本晴朗的脸上此刻阴云密布,他的年轻活力变为了愤怒。

首先,他命人制作了将被拿来研究的咖啡。两名奴隶通过烘焙咖啡豆,再将其捣碎后放在水中烹煮,制成了咖啡。烹煮过程中,香气四溢。克哈伊尔—贝格恨不能将这香气压制,因为它如天堂般美妙。他说:“但这并不意味着什么。《古兰经》教导我们,魔鬼也会伪装。”

所有人都一脸庄重地保持着沉默。克哈伊尔—贝格拿起一粒咖啡豆,将它高高举起,让每一个人都看到,然后说道:“《古兰经》在‘筵席’一章中教导我们:饮酒、赌博、拜像、求签是魔鬼的恶行。”

在场的一位穆夫提说道:“它不是酒,是炭!将它放入嘴里,你会品尝到炭和木头的味道。”

“你是说它是灰烬?”

“它确实与灰烬相似。”

“那么它也是泥土。你知道的,《古兰经》禁止的无生命的物体中也包括泥土。”

一位法学家又说道:“你错了,大人。此泥土不同于田地里的泥土。它是丧失了生命的植物。就算这种植物是被禁止的(而我们中没有任何人知道这点,因为我们在这儿的目的就是来制定此规定的),它现在呈现在我们面前的样子也是被允许的,因为它已受过了火的洗礼。”

“是的!”另一位白胡子的老乌理玛说,“火洁净万物。火可裹住物体,改变物体的样子,从而洁净它们。即使咖啡果的花和肉不洁净(这点也无人知道,因为我们在这里的意义就是确定这点),它现在也已经是转变后的状态。不洁净的物体可以借由洁净之物变得洁净。想想哈里发艾布·伯克尔的狗。它本只是一条狗,是不洁净的。但当它掉入盐湖中石化后,它便洁净了。”

贝格很愤怒,但他没有说话,因为正在教训他的是这个国家最具智慧的人。他将他们遣走,好让自己思考。第二天的同一时间,又将他们召集起来。

“真主啊!”贝格虔诚地说道,“奉至仁至慈的真主之名:我们的出发点错了。我们不必评价这植物本身,只需讨论其功效。我相信,它是醉人的,就像葡萄酒或蜂蜜酒一样。在场有两位医生,哈金兄弟。他们将向我们阐述他们对植物的功效的看法。”

大哈金说:“这可不是件易事啊。因为只有非穆斯林才能评价醉人之物。我从未亲口喝过葡萄酒或蜂蜜酒,但我听说,饮酒后,人的感觉会变愚钝。但我一喝咖啡,就觉得自己的感觉比之前敏锐了一倍。”

贝格大声说道:“如果安拉想增强你的感知能力,他会亲自显能。”

“是的!”几个穆夫提附和道。衡量咖啡的天平已经往一方倾斜:若它赋予人超自然的能力,它就是极端邪恶的魔法。人不可能有四只手,尽管拥有四只手可能比只拥有两只手更让人幸福。

贝格温和地说道:“我们中间没人知道什么是醉。但你们没人会否认,咖啡能驱散睡意。那么,它该如何面对《古兰经》的第六章‘牲畜’?‘牲畜’一章中难道不是写着‘他使天破晓,他以夜间供人安息,以日月供人计时’吗?我记得,《古兰经》随后还写道‘这是全能者的布置’。”

这下,所有人都“咻”地一声起立,松开了一直抓着下巴的手(他们刚刚一直紧紧攥着下巴上的胡子)。他们伸出食指高喊着:“禁咖啡!我们决定了!”

“慢着!”小哈金掷地有声地喊道。他说:“大人适才也征询了我这个医生的意见。我能说说我的想法吗?”

“请!”

“我也不识酒的功效,因为我同诸位一样都是穆斯林。但麻痹知觉不是只有酒才有的特效,我们被允许服用的鸦片也能如此。”

贝格略带怒气地说道:“你的所言令我想起了《古兰经》第六章第38节所说的‘真主欲使谁误入迷途,就使谁误入迷途;欲使谁遵循正路,就使谁遵循正路’。”

小哈金回答:“如果你允许的话,我想斗胆说一句:如果咖啡是邪恶的魔法,那么鸦片也是。如果人不能人为地被唤醒,那么也不应人为地进入睡眠。第六章第96节写的是‘安拉以夜间供人安息’,而非白天!但服用鸦片后,人白天也睡着。那么大人,为什么喝咖啡的人不能在夜里醒着呢?”

这场智者的集会如大海般波涛汹涌。绿色的丝绸袍子随他们身体的动作沙沙作响,瘦削的手、轮廓分明的黄色脸庞、鹰钩鼻、不断开合的嘴唇剑拔弩张。一半人赞同大哈金的说法,而另一半人却支持小哈金的说法。贝格只能束手无策地呆坐在那里。他不敢以一己之言让天平偏向左边或右边。他只是说:“跟随真理吧,这是安拉的旨意。”

他们争吵了数小时之久。他们的观点如此相左,分裂程度不亚于虔诚的穆斯林之间的隔阂。一名军官将黑色的咖啡豆比作天堂美女的眼眸,在她的眼眸中,黑暗如浸过油般闪着光。一名穆夫提听到这里怒发冲冠。他向这名军官怒喊出第44章的经文:“攒楛木的果实,确是罪人的食品。像油渣一样在他们的腹中沸腾,像开水一样地沸腾!”

他们的争吵越来越大声,越来越激烈,直到日落和祷告将他们拽回和平。为了防止他们再次争吵,一名90岁的老翁说道:“看着你们,我想起了一种士兵们玩的游戏:一条绳索,20个人将其往西拉,20个人将其往东扯。我还想起了曾走过许多地方的穆卡达西。他在生命的最后写道:‘安拉好像喜悦于我的圣洁和不圣洁。我曾与泛神论神秘主义者共同饮汤,与僧人共同吃粥,与水手在船上共享生食。有时,我就是虔诚本身;之后我又食用禁物,且是心甘情愿地明知故犯。我曾入过大牢,也曾受人敬仰。有权有势的王公贵族曾对我垂耳倾听,之后我又受到杖责。’大人,既然我们无法在议会中明确咖啡豆的属性,不如就让我们各走各路吧!一部分人将远离咖啡,因为他们认为咖啡是被禁之物;另一部分人将追寻咖啡,因为他们认为咖啡是被允许的。”

一些人嘟囔着:“这可不像一个穆斯林会说的话。”

最终,大家达成一致,将喝咖啡归入“被厌恶”[11]的一类行为,既非“被禁止的”,也非“被允许的”,而是不受欢迎的。

深夜,克哈伊尔—贝格站在房顶,俯瞰圣城麦加。比麦加大的城市比比皆是,却没有比麦加更为神圣的。这里的一块巨石上已永远地刻下了易卜拉欣的足印,这里有赐予人幸福的圣寺。从这个多边形的世界的各个方向而来的人带着虔敬的肉体和灵魂涌向克尔白天房。然后,他们围绕着天房巡游并呼喊:“我在这儿!奉你的旨意!”

贝格凝视着这座被夜幕笼罩的城市。天鹰座和天鹅座在空中闪烁,猎户座和金牛座用一如往常的星光将对永恒的赞颂写入宇宙,麦加城的庙顶则无声地阅读着这赞颂。

整座城市一片漆黑,只有几处亮着红色。贝格向城墙望去,甚至可以见到亮红色的小圆圈,那里的火把在熊熊燃烧,喧闹声不断,还传来微弱的小提琴演奏的声音。

贝格惊得身体抽搐了一下,心想:“这不是黑夜该有的样子!”于是,他召来守卫将聚在一起饮咖啡的人群驱散,将他们的铜制饮具摔到咖啡馆的地上。这群孤独的饮者起来反抗,却被捆绑押走。他们的亲友赶来,哨兵遭到袭击,是夜,二死多伤,三间咖啡馆被付之一炬。

第二天,咖啡被禁。不是因为它违背了《古兰经》,而是因为它“引发了暴动”。麦加城内外的咖啡饮者们受到了为期八日的密切追踪,在这震慑性的一周内,被发现偷饮咖啡的人被捆绑起来,脸朝后坐在驴背上游街示众。据说,那时有很多妇女出于醋意告发自己的丈夫,因为咖啡让她们的丈夫选择了案头,而非她们的枕头。

贝格就所发生之事写了一份陈述寄往了开罗。他向苏丹说明了自己采取的措施,并先斩后奏地请求苏丹批准。苏丹陷入了尴尬的境地,因为他本人及其所有的宫廷侍从都是咖啡的热爱者。于是,苏丹给贝格写了封回信,在信中建议贝格取消对咖啡的禁令,他写道:“即使最熟知《古兰经》的人也找不到任何一个禁止咖啡的理由,很明显的是,引发街头暴动的不是咖啡,而是你扣押民众的做法。”

麦加是世界的中心。麦加发生了什么,很快就会传到阿富汗、波斯、埃及、利比亚、美索不达米亚、叙利亚和安纳托利亚。贝格在咖啡之争中所遭遇的滑铁卢很快随着骆驼商队的足迹和朝圣者的归来传遍了整个伊斯兰地区。咖瓦成为了“令人兴奋之物”,它在宗教和政治中都开始产生影响。咖啡豆中蕴藏的令人清醒和反叛的力量获得了官方的认可。贝格不得不将其收缴上来准备焚毁的咖啡豆如数退还。自此,咖啡贸易走出也门的山谷,迈向世界各地,日益兴旺。

最出色的斗士

随着咖啡的受热捧,咖啡的反对者也再次兴起。咖啡引发口角之争,口角之争又再升级为夹枪带棒的暴力冲突,确是不争的事实。1521年,在开罗,常常光顾饭馆的人(他们在饭馆只喝咖啡)和偶尔才下饭馆的人(他们追求敬虔,渴望在夜晚获得宁静)之间发生了类似的冲突。马上又有人冒出来声称,咖啡就是批判之源。他们称,听说人们在指责苏丹的自私自利,又说苏丹听信谗言。

于是,20年前将也门的首条咖啡禁令废止的埃及又第二次将咖啡列入了黑名单。但此次禁令只适用于公共场所,在自己家中,人们照喝不误。所以,这次禁令形同虚设。

虽然咖啡在埃及只是半合法的饮料,但这并不影响埃及人饮用咖啡的习惯。在阿勒波、大马士革、巴格达和德黑兰,人们肆无忌惮地公开饮用咖啡。喝咖啡有无数个理由:它在炎热的白天能带来凉爽和舒适,在凉爽的夜晚能给肉体和灵魂带来温暖。人们尤其喜欢在山的边缘喝咖啡,因为咖啡的香气能驱散下沉的干热风给大脑带来的不适感。从过去到现在,咖啡都是治疗偏头痛的良方。

其间,宗教界又有过反对咖啡的声音。当德尔维什们看到铜制的咖啡壶坐在火上,黑色的“魔鬼之饮”在壶里吐着泡泡时,他们的嫉妒之火便爆发了。有些偏激分子曾宣称,在最后的审判那日,喝咖啡的人脸会黑如咖啡。对于当时信奉伊斯兰教的埃塞俄比亚人和非洲人而言,这并非侮辱,因为这是他们天生的肤色。

那时,伊斯兰教教义的影响力势不可挡。这是一场对曾令十字军在叙利亚和巴勒斯坦进行残酷大屠杀的基督教的复仇。这场复仇战,伊斯兰教赢了一半。君士坦丁堡衰落了,拜占庭帝国四分五裂,巴尔干半岛的人民要么被杀,要么被强制入伊斯兰教。另一方面,来自土耳其人的冲击也促成了帝国的统一,小的苏丹统治区被打破,伊斯兰教和奥斯曼主义合而为一。1517年,苏莱曼一世(Soliman I)实现了埃及、阿拉伯和奥斯曼帝国西北部的大一统。

在中央集权的奥斯曼帝国,咖啡的意义变得空前重大。它令在外的战士精神抖擞,令在内的哲学家们神清气爽,甚至妇女也开始饮用咖啡。人们发现,它可以让孕妇的分娩更加轻松。一部土耳其法律甚至规定:丈夫若禁止妻子喝咖啡,则妻子有充分的理由与其离婚。由此,咖啡这一风靡全国的饮品被纳入“食品”的范畴。在公民的意识里,咖啡成为了与面包和水同等重要的食物。

相比之下,虔诚派和德尔维什对咖啡的攻击只是小部分教徒的不同意见罢了。在某种程度上,他们的看法是对的:咖啡作为“令一人强若两人”的饮品,真的成为了一个神,不断地通过食道进入人们体内(人们喝咖啡的次数也许胜过了呼求安拉的次数)。其被神化的程度不亚于当年希腊人对葡萄藤的神化。

那时,葡萄酒和咖啡又陷入了一场新的地位之争。才被奥斯曼帝国征服的曾信奉基督教的地区依旧种植葡萄,咖啡开始入侵这些地区。尤其在君士坦丁堡,在咖啡的入侵之下,酒馆纷纷关门。“黑色阿波罗”再一次证明自己是伊斯兰教最出色的斗士。

“现在,咖啡豆胜了!”土耳其诗人贝利吉(Belighi)曾如是欢呼,“它胜了!它深受医生喜爱,曾长久地令法典官们争执不下,令《古兰经》四分五裂。它征服了大马士革、阿勒波和开罗!在金角湾,借着博斯普鲁斯海峡的海风,它吹散了葡萄酒的气味。”

自此,咖啡的香气成为了君士坦丁堡的象征之一。如果你走近海边,正如詹姆斯·贝克(James Baker)在日出后所做的那样,看到“圆顶尖塔从雾蒙蒙的海面上升起,就像镶嵌在棉被上的珠宝”,你很快能闻到一股香气,那就是咖啡香。它无形地飘在君士坦丁堡的上空,无论是温暖的早晨还是充满海的味道的夜晚,它都必不可少。

来自阿勒波的哈金(Hakim)和来自大马士革的杰姆(Dschem)于1554年在这座位于金角湾旁的城市开了咖啡馆,这是最早开咖啡馆的两个商人。他们的咖啡馆被称为“高教养人士的学校”,但咖啡本身却很快被人称为“棋士和思想家的牛奶”。因为人们日日夜夜都能在咖啡馆轻拂宽大的丝绸衣袖,对着双色棋盘冥思苦想,一只手移动棋子,另一只手摩挲着下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