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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第二十四章 酒祭亡魂之殇2

“你会吹五更钟吧。”他靠着一棵院墙边的桔子树,衣服换了,却依然是红的。

燕九的头发因为湿润没有束成长辫,而是松散地披在背后,见到他,她静静地站在檐下,如同一株绿竹,坚韧,清雅。

“会。”她应。那样认真地琢磨和练习,不就是为了吹给他听?

“我想听。”阴九幽没有用命令的语气,他仍然站在原地,连动也没动过。

燕九看着他半晌,然后发现他的目光并没在自己身上,而是投向了屋顶,或者更高的地方。看不清他的神色,更不可能知道他在想什么。只是觉得,这个男人的身上,似乎少了些什么东西。

她没有说话,转身回房,将因洗澡而放到几案上的竹箫拿了起来。

这一夜,没有月。他站在墙角树下,她坐在屋檐阶上,响了一夜的箫声。

“我允你一个要求。”天将明,他走到长廊尽头站定,背对着她,道。

她将箫搁在腿上,看着他修长的背影,那样昂然地立着,黑色的发逶迤在红色的长袍上,说不出的美丽。可是自昨夜突然的到来,一直到此时的离开,她都没能看清他的脸。

“亲手再给我做一支箫。”她闭了闭酸涩的眼,声音冷淡地道。那是他欠她的。

显然没想到她的要求会是这个,阴九幽的背微微一僵,然后大步离去。直到他消失在院中,燕九才无力地曲了背,将额头抵在膝上。

她白白放过了一个离开的机会。他有意给她的机会。

清晨,燕九正欲回屋躺会儿,曼珠却来了。

她穿着一身素白,手中还捧着一套崭新的白衣素履。

“这是做什么?”燕九微感不悦,他们阴极皇朝死人,为何要她也穿丧服?

“主上要祭奠亡者,特让曼珠来请九姑娘前往。”曼珠无多话,不容拒绝地将丧服放至燕九面前,然后退出门外等待。

透过窗缝看到她低垂着眼的美丽侧脸,燕九无奈,知道自己没有选择。

出乎意料的是,这次祭拜亡者并不是如燕九所猜想的,阴极皇朝所有人都会参与,而只有阴九幽,葛三山,曼珠以及她四人,地点就在玉魄天。

这一日,从早上起便开始下雨,玉魄天上粗岩拼成的广场湿漉漉的,泛着深沉的青岗色。虽然已被收拾干净,却仍然能够看到残留的血迹被雨水冲得在石面上划出一道道暗红色的痕路。

一踏足其中,燕九便感觉到背后寒月弓的躁动,不由凝神静息,以免受其干扰。

曼珠在面向北面的山崖边摆上祭品,站起后,只是身体微侧,并没有抬起头来。而与阴九幽并肩而站的葛三山壮硕的身体竟然在微微地颤抖着,燕九在他们后面,虽然无法看清他们的面部表情,却仍然能够感到一股浓烈的悲伤在逐渐蔓延,心中莫名地也跟着难过起来。

阴九幽破天荒地换下了艳装,穿着白色丧服的他少了素日的妖娆以及霸气,显得清瘦而平和,像极一个看尽浮世冷暖的书生。

没有香没有纸,只是一杯薄酒。当那一杯酒倾下的时候,燕九分明看到他微仰了脸,下巴上有泪水滴落,又或者,那其实是雨水。

“诸位哥哥……”他开口,声音嘶哑,无法说下去,只能再次将酒祭于地。三叩之后,蓦然站起让开,负手面西,背对众人而立。

崖上风大,吹得他长发如乌云般飞扬。燕九怔怔看着他的背影,心口酸涩,却不能上前一步给予丝毫安慰。她不知道发生过什么事,但是仍然看得出,他们在这里祭奠的绝不是昨日的亡魂。

耳边有凄怆的哭声,如幼童,却没有幼童的天真。还有女子的轻泣,伴着如厉鬼般呼啸的山风,直让人感到说不出的悲凉。

她的目光无法从他的身上移开,直到曼珠将一杯酒递到她手中。

“九姑娘,你也祭一杯酒吧。”她回过神,才发现曼珠的眼眶红红的,显然哭过。不知是不是受气氛的影响,这一次她却是没有一点不情愿。

“他们是我的兄长,为阴极皇朝中人陷害。昨日我得报血仇,你功不可没,所以让你和我们一起来祭拜。”当燕九叩下头时,阴九幽的声音淡淡传过来,已然恢复了平静。虽寥寥数语,却也大致能让人听明白事情来龙去脉,至于再深入的事实,也不是一般关系的人应该知道又或者感兴趣的。

燕九没有回话,只是老老实实地祭了酒。心中却想起中元时,他也是曾经逼着她烧过纸叩过头,那时候定然便打好了主意要她射那一箭吧。

“云轻嫣……她的死,你不用放在心上,我不会追究。”

不用放在心上。如果连这一点仇恨也没有了,他们之间还有什么可以牵系?燕九正直起身,闻言不由僵住,有那么一刻,她突然想,如果昨日她射的是他,是不是今日的局面会有所不同?云轻嫣也许还会活着,而他,是否便不至于像如今这样静似一潭死水?

只是,如果永远只能是如果。

“那个小婴孩在哪里?”她问,莫名的心中隐隐约约感觉到,这是自己和他交谈的最后机会。

虽然知道孩子有奶娘,比跟着她好,但是毕竟自己带了好些日子,心中难免挂念。之前一直不问,是因为形势不明,不敢将那孩子带入险境,如今诸事既了,自然没有什么可顾虑的。

“不弃在皇朝医长那里,九姑娘不必担心。”是曼珠接的话,阴九幽也就沉默了下来。

雨势突然增大,被不知从什么方向吹来的山风刮得绕着四人打转,冰冷的雨水钻进人的衣中,浸凉了肌肤。

燕九低下头,没有再说话,满腹难言的酸涩与失落,曼珠不明就里的接话浇灭了她心中微弱的期待。

原来那孩子已经有名字了。不弃,不弃,再也不会被人丢弃。真好!

回程的时候,在衍生林中,她再次看到了那匹丢失的老马。

山下的雨已经停了,阴九幽牵着马,与葛三山并肩而去,没有再回头看她一眼。那渐行渐远的背影,让她的眼睛渐渐模糊。

那个人不是她所熟悉的怪戾少年阴九幽,也不是红衣妖娆的阴极皇。甚至于,她已经有些不能确定,自己这些日子喜欢的是不是只是一个幻影。

回到阴极皇朝,又见过阴九幽几次,但是皆没交谈过。只是让她去吹箫,偶尔兴起,他还能唱上一两段折子戏。只是,他的目光再也没停留在她身上过。于是,她也开始学着不去看他。是不是只要不看,总有一天就会不再因他那空茫寂寞的目光而心痛得整夜难眠?

这样的日子说不上快,却也不慢。中秋那一夜,他又叫了她去,她吹的是五更钟,他唱的是春闺梦。明明不是同样的曲调,却诡异的和谐。

然后,整整一个月,他没再让人来叫她。这一个月,她安静地呆在小院中,除了茵茵,连曼珠也没见过。这一个月,她发现自己月事没有来。她不是大夫,但是当她开始晨吐的时候,抚着平坦的小腹,她知道自己怀孕了。别问她为什么如此肯定,那是一种无法言明的感觉,一种血脉相连的感觉。

说不上喜,或是忧,于她来说,这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甚至于连要不要都没去想,就这样接受了。

独自一人过重阳,她去了趟无人看守的玉魄天。上面的血迹早被雨水冲刷干净,走上祭台,看着蟠龙石柱前的弓槽,她的手在寒月弓上握了又放,最终没将它放回原位。

明知寒月弓怨气太重,一个不好她就会受它控制,她却仍然舍不得就这样丢弃它。

下山的时候,在半山腰采了些野菊和红色的茱萸。回到小院,茵茵正好端菊花酒和重阳糕过来,便送了些给她,自己则将剩下的插于装了水的瓶子中,放在床头。

那个时候她想,其实自己一个人也能过日子,只是喜怒哀乐淡些。

九月十六的夜晚,沙华来了。这是一件很意外的事,因为自从来到冥宫,沙华就再没单独出现在她面前过,常常见到的是曼珠。

同样是让她去吹箫。

亭中的桌上摆着一管箫,青翠的颜色,箫身用写意的方式刻着数条垂柳,柳间有燕子飞舞。不过寥寥几笔,却让人感到那柳飘摇,燕将飞。

“这是主上为你准备的,九姑娘。”说话的是沙华。

燕九将箫紧紧握在手中,不舍得放下。

一个月不见,他还是那个样子,红衣,长发,妩媚中带着清冷,幽怨中带着矜傲,可是她的目光却变得贪婪,不能离开他分毫。

分开时不觉得想念,见面后才感到相思如狂。突然间她明白了,无论他是不是幻影,喜欢了就是喜欢了,连分辨也不能。也不是不能与他分开,只是分开后,她会少掉两魂六魄。

吹得还是那曲五更钟。这一次他没有唱曲相和,只是远远地坐在廊下的雕花木栏上,侧倚着廊柱。

虽然是十六,却因为乌云太重,而没有月亮。廊下亭中宫灯照射下,夜显得异样的深幽。

从去到离开,他都没说过一个字。那样的沉默,沉默到燕九开始想念他的声音。

“明日一早便要去宛阳,九姑娘今晚收拾收拾吧。”送燕九回到小院,离开前沙华说。没有征询,只是知会。

“等等,沙华……沙华公子,怎么不见曼珠姑娘?”燕九微愕,而后忍不住问了出来。曼珠虽然看上去冷冰冰的,但是待她却一直不错。这么久没见到,她心中不觉有些不安。

沙华本来离去的身影一顿,隐隐有些僵硬的感觉,半晌,他才轻轻道:“曼珠姐回家了,再也不会回来。”

回家?燕九茫然不解,欲待再问,沙华已匆匆而去,像是在逃避什么似的。

是吗,回家?回家其实也挺好。握着新得的竹箫,燕九侧靠着床头在床沿坐下,莫名地有些失落。其实也说不上是多么有交情的人,只是因为是他近身的人,似乎便显得异样的重要了。

想到他,她唇角不由自主地上扬。

他终究还是将她的话听进了心中,专门为她做了这箫。明知这箫是她自己要来的,并不包含任何意义,平静许久的心却仍然难以抑制地浮动起来。

手在箫上摩挲了许久,她突然起身,将收着的另一管破箫取了出来。想了想,又将腰上的箫取下,三管箫并排躺着,然后用布裹缠在一起。

他送的东西,便是坏了破了,她也不会丢弃。何况,当初她还曾答应过,要好好爱惜。忆及当时的承诺,她的手不自觉按上胸口,坚硬的物体梗着心尖,原本很疼,没想到时间久了,倒也渐渐习惯,变得只是有点疼。

那里放着一块碎玉,不属于她的,她却无法丢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