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有不同的看法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也是很自然的。
梁湘听了这些意见,很冷静地考虑了一番。银行贷款是有一套制度规定,可这里是特区啊!建的是商品楼宇、商品厂房,收的是土地使用费……怎么说基础工程贷款无力偿还呢?他们其实是在怀疑发展特区的规划,是不是真的能兑现!
对眼前摆在桌面上的通报批评是需要认真作出回答的。
他对有关人员说:“你们不要怕。特区群众在银行存款的余额有3.9亿元,我们只借了2.4亿元,哪有什么赤字呢?我们贷的款,不是无限的贷,不负责任的贷,而是有把握偿还的。有借有还!你们大胆干下去,错了我负责!”
这个办法的实践结果很好,既解决了资金的困难,又克服了“大锅饭”工程工期长、造价高、收益慢的弊端,收到了明显的经济效益。开发上埗工业区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贷款1800万元人民币,在完成“七通一平”的基础上,兴建第一批标准厂房得到的钱,用作第二批17栋厂房的投资,结果厂房还未全部建好,便已全部售罄。仅仅用1800万元的贷款,完成了价值一亿多元的工程。
这个争议绵延了两年,总算有了个眉目。1984年12月的一天早晨,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报道:国务院从1985年1月开始,实行全国各地的基建投资由国家拨款改为向建设银行贷款。
梁湘迈出的每一步都是如此艰难。他时常承受着两种作用力的冲击,向前的冲力、向后的阻力都使人时时感到不安。而他在力的旋流里感到从来没有这么苦恼而又这么痛快过!
一位爱国的香港商界人士对梁湘说过这样一句话:“深圳建设应该是香港的明天,而不应是香港的昨天。”
这是一句有启迪的话。“应该是香港的明天”,那就是说——
要办朝阳工业,不要办夕阳工业;
要引进知识、技术密集型的工业,不要接纳污染环境、设备落后的项目;
要多功能的、组团式的城市布局,不要单元的、群体式的老一套;
要建立外向型的经济,不要满足于加工组装的内销;
要按国际标准实行严格的产品质量检验,不要满足于达到部颁标准。
梁湘凭着他丰富的城市建设经验和深厚的理论素养,每次到美国、法国、日本、香港、新加坡、泰国等地访问考察,都像海绵块吸水般地把人家的长处经验吸取过来。他不止一次地说过:“现代工业,是特区发展的重点。”这个观点在他的脑子里根深蒂固。
黑色的轿车沿着深南大道转向北面驶去,前面是一片黄土——正在开发的处女地。
梧桐山上清清的涧水流进深圳河里,笔架山下流泻着一抹绿色的平原,光秃秃的山岗宛如一只只甲壳虫蛰伏在青青的草地上。荒凉的上埗岗岭金罂点点,白骨斑斑,渗透着历史的点点泪痕。
他站在岗顶上环视了一圈,蓝天下还可以隐隐约约地看见散落在八卦岭、水贝、泥岗上的氮肥厂、农械厂、罐头厂……看上去厂房已是破破落落。他很清楚,几年前的深圳宝安工业薄弱,只能生产一些喷雾器、犁头,磷肥、酱油……年总产值只有五六千万。现在,他要在这块处女地上开拓出现代化的工业城市,建成以现代工业为重点,同时发展商贸、金融、科研、住宅、旅游、农牧等事业的综合性经济特区。
梁湘一到深圳就紧紧抓住工业这一环,规划建设九个工业区。首先开发上埗、八卦岭和水贝三个工业区。
上埗工业区是他亲手筹建的。这是一个电子工业区,其行业产值在全市工业总产值里占了一半。
1982年9月5日。梁湘办公室。白藤椅子上坐着工业部门的几位负责人,他们正在研讨组成上埗工业区工程指挥部的班子,以及如何开展工程建设问题。
会议结束时,梁湘对工程指挥部副指挥兼办公室主任尚志安说:“一个星期内把牌子挂起来,办公室的人员到职工作。”
七天后,梁湘带着一帮人马来到上埗工业区工地。他踏上还散发着新土謦香的黄泥地,看到了新架起的几座简易竹棚,以及竹棚门口端端正正地挂起的“上埗工业区工程指挥部办公室”的牌子。室内地面铺着一层黄色细沙,放着几张木头桌子和几把金属折椅,陈设简朴,整洁光亮。那天正好是星期日,指挥部办公室的人仍在工地上忙碌着。
梁湘走了一圈,回到办公室高兴地对尚志安说:“你们干得不错,旗开得胜。还要一鼓作气,赶快动工兴建标准厂房。”
“资金还没有着落哩!”尚志安说。他一直在工地上摸爬滚打,天空下着倾盆大雨,雨水淹没了道路,却用肩膀扛着自行车,依旧回到工地来工作。这时的他却蹙着眉头。
“贷款。”
老尚眨巴着眼睛,摊开了一双手掌说:“我去过了。银行行长说:‘我把钱借给你,你哪年哪月才能还本付息?谁作担保?’”
“财政局长来担保。”梁湘半认真半玩笑地答。
“我担保不了啊!”在座的市财政局长连忙表白。
梁湘站起来,瞧着老尚果断地拍板说:“那就由我作担保吧!”然后转向财政局长道:“先贷给他们50万元。”
可是谈何容易,贷款手续办来办去还是没有办妥,一拖再拖。
当时分管财贸工作的市委常委、副市长周溪舞也火了,他交待尚志安说:“你把贷款报告送来,我批速办。如仍被卡住,请你马上告诉我。”
由于顶头上司的催促,贷款之事才算顺利解决了。
入夜,上埗工业区灯火通明,电焊狐光照亮了整个星空。灯光下,那一个个像龟壳般的秃岗荒岭被推平了,露出了一大片平整的新鲜黄土。没几日,黄泥地上陆陆续续如雨后春笋般冒出了一幢幢高大漂亮的标准厂房,宛如一座神奇的城市。
经过一年多的努力,上埗工业区矗立起一丛丛黄的、蓝的标准厂房、职工宿舍,以及管理大厦、仓库、餐厅、变电站和运动场等一批设施,竣工面积达21万平方米,已投产的工厂有几十家,正在紧张地安装设备的也有三十多家。一个生产电子、食品、成衣、印刷、仪表仪器、纺织、塑胶、家具和机械等产品,无污染、少噪音的花园式的工业区在深圳出现了。
梁湘的兴趣是多元的,宛如他的工作是多元的一样。他是个政治家,又是个实业家。他有政治家的沉着敏锐和气度,也具有实业家的果断和实干精神。他每到一个陌生地方,都习惯地从政治家和实业家的角度去汲取自己所需要的元素。这些元素将组成今天或是明天的建设模式。
这也许可以说是梁湘思想解放的一个特点。
1983年夏天,梁湘率领工程技术人员到新加坡考察。他注意到那里的电讯事业比较发达,平均2.7人就有一部电话机,还有两个卫星地面接收站,同世界各地的电讯联系畅通无阻。他兴致勃勃地只花了40秒钟,就与航行在南太平洋海面的一艘香港货轮“桂林”号通了电话。这给梁湘很大的启发,他想:“深圳特区与国际资本打交道,它的发展必须具有通行世界的电讯。可是,深圳的电话还处于落后状态,同香港、广州通个电话,得先经过市长途台接驳,往往要耐心等上几个钟头,真是费时误事。”回到深圳,他积极主张尽快发展特区电讯事业。他在特区三级干部会议上说:“特区面对瞬息万变的国际市场,发展电讯事业,是完善特区投资环境的一个重要条件。客商在特区,早上起来的第一件事是什么?是打电话询问昨晚的经济行情。电话不能拨到外面去,就等于与世隔绝!”梁湘极力主张深圳同香港大东电报局合作,添置世界一流的设备,扩建电讯大楼。这样,深圳的电讯问题就可以迎刀而解了。
可是老问题又来了!北京主管部门的领导不赞成,先说与外国合作办电讯事业是个涉及“主权”的问题,后来又说是个“保密”的问题,因此拖了很长时间。梁湘几次亲自找有关部门的领导汇报商谈,依然铁板一块,没有结果。
事情胶在那里。转眼一年又过去了。
面对此情此景,连饱经风霜、沉着冷静的梁湘也不无感慨地叹了一口气说:“有些人头脑里有个传统观念,就是总要有个皇帝来管自己,否则心里就不舒服。还有些人,即使挪动一下灶君老爷的神位,也可能演出流血事件!”
在特区,商品意识只能一步一步地开拓出自己的路子。面临世界经济的新浪潮,这种观念更新已到了刻不容缓的时候了。
1983年春天,梧桐山上白的、红的吊钟花儿迎着旭日在春风中摇曳,宛如摇出了催春的铃响。时任中共中央总书记的胡耀邦来深圳视察。梁湘在汇报工作的时候,顺便提及与外国合作改善特区电讯落后状况而遇到的重重困难,感慨颇深。
胡耀邦听了随即笑道:“没个保密问题嘛,我建了你来管,为什么不行?各路豪杰来投奔白衣秀士王伦。我把全部人马,包括枪枝弹药,请你收编。林冲开始时投奔王伦,但王伦不愿收编,结果出了个‘火拼王伦’。要告知有关同志,不要当白衣秀士啊!”
白衣秀士还不是害怕林冲投奔会吃掉了自己!
梁湘听了中央领导的话,信心和勇气更足了。他多次召集市有关部门的负责官员,研究贯彻落实的措施。经过几上几下,在中央领导的关怀和上级有关部门的支持下,1983年11月,深圳特区与英国大东电报局终于签订了合作发展特区电讯事业的合同。然而,时光一晃又过去了十多个月。
只有挑担子的人才知道这担子的沉重,才晓得时间也有重量。
又经过了几个月的努力,特区的电讯才终于取得了突破性的成果。1984年冬,深圳市电信大厦落成,第一次引进6000门瑞典AXEIO程式控制电话交换机投入使用,使深圳一跃成为全国第二个开通程式控制电话交换机的城市。1984年12月10日,市政府大楼的广场依然绿草如茵,繁花夹道。梁湘在他的办公室直接拨电话给新华社香港分社社长。只一会儿功夫,电话接通了,两人愉快地通了话。从这开始,深圳特区的电话用户,可以绕过长途台,直接拨电话号码同香港、内地和国外的亲友通话,方便极了。1985年初,深圳特区的自动电话已发展到了3万多台,平均两户人家就有1台电话。
深圳要建成一个怎样的城市呢?
梁湘几乎无时无刻不在琢磨这个问题。在广州从事了三十多年的城市建设,他很想把自己的经验、感慨、深情,一股脑儿地倾注在这块327.5平方公里的土地上。他考虑过城市的美感和明天。按过去的老习惯,总是喜欢把空地一律推平,房子规划得一个格式,好像只有这样才能体现出计划性和组织性。这就无可奈何地显出了呆板性,给人留下了如同一个单调乏味、干枯衰竭的老头子的形象。
他到美国、日本、新加坡、加拿大等国考察,脑子里的城市概念发生了急剧的变化。城市的多元化、组团化、多样化、绿化、美化等等,都是同第四次产业革命、同明天的高新技术联系在一起去考虑、去布局的。
如果你脑子里有这样的概念——美国的城市都是石林密布、街道狭窄、空气浑浊,那就不真实了。除了纽约和芝加哥同香港中环高楼林立颇类似之外,其余城市的楼宇都不很高。特别是华盛顿,环境优雅,风景秀丽,处处绿草如茵,鲜花绽开,宏伟的建筑物掩映在绿荫丛里,鸽子、麻雀、喜鹊无忧无虑地在草地上,在枝叶间啁啾,跳跃,甚而在白宫院内也可以见到几只松鼠在跳动中不时地闪着眼睛向游客张望。他们注意因地制宜,依照地形来设计建筑,因此城市大都连绵起伏,高低错落,或依山傍海,草地也顺着地形波浪式地四面延伸,很有特色,给人以美感。
新加坡的城市建设也别具风采,很注意环境的绿化和美化。东海岸道两旁铺上几十米宽的青草坪或灌木丛,望去一片葱茏。高耸的楼宇外型别致,千姿百态,争妍斗艳,相映生辉。
梁湘极力主张把深圳特区建成一个花园式的现代化城市。他讨厌那种把楼房一律造成火柴盒式的统一格式。他不止一次地说过:“如果把房子统统建成一个模式,那么小孩子放学回家可能找不到家门,外来的旅客也可能认不出自己下榻的地方。”
“美国城市规划和设计有许多可供借鉴的地方,我们把地面一律推平的做法不妥,建筑设计也较单调。有的地方高层建筑过于集中,绿化面积太少。今后新区开发要因地制宜,建筑物的外型要多样多元,多姿多彩,特别是大型建筑要独具风格。既要有中国民族的传统特色,又要吸收外国建筑艺术的精粹。”
在梁湘的倡议下,特区计划兴建的大剧院、博物馆、图书馆、科学馆、体育中心等八大文化科学体育设施都设计成新颖、美观、独具一格的建筑。深圳的建筑物有中国传统的飞合流丹、雕梁画栋、亭台楼阁、连廊园林,又有西式的顶端镶嵌橙黄琉璃瓦边裙的别墅,各领风骚,多姿多彩。东湖宾馆的玲珑别致,石岩湖度假村的优雅明净,香蜜湖度假村的富丽堂皇,银湖度假村的清幽飘逸,深圳湾大酒店的坦荡舒畅,无一不给人们以艺术享受般的美感。
梁湘设想的深圳城市模式是动人的:建设九个现代化的工业区;兴建黄田国际机场;修筑深圳至广州的高速公路;在西面的妈湾、东面的盐田各建一个深水港口;加快广深铁路复线和电气化火车工程的建成,形成一个海陆空交通四通八达的网路。他还要把马路修得宽阔笔直,主干道两旁各留出30-50公尺宽的绿化带,十字路口的四面不搞建筑,栽上花草,保证道路的畅通美观。清早朝霞斑斓,入夜灯花璀璨。
他正在打开深圳这个宽大的窗口,让清新的南风悠悠地吹进屋子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