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眷恋深圳,惜别深圳,愿意把骨灰埋在梧桐山上。
中央要开发海南岛,振奋人心,如同开发西部、振兴东北一样的振奋人心。
他到海南调查,写了一个开发海岛的金色报告。
他太兴奋了,彻夜无眠。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
1985年4月。天空阴沉沉的,春雨绵绵,却又透出料峭的寒意。
梁湘风尘仆仆地从北京参加全国人大会议回来,还没有扫落身上的风沙,又出席了经济学家、中国社会科学院副院长刘国光的关于深圳经济特区发展战略问题的学术报告会。
他们深入地研讨特区发展的战略性问题。
邓小平曾经对四川省委书记杨汝岱说:“深圳市长梁湘思想很解放,你们应该到深圳去看看。”
繁星满天,浮云拂拂。
梁湘伫立在窗前,凝望着院子东侧那一池吹皱了的春水。风又起了吗?
世界经济结构调整已明显出现了“东移”的迹象。从60年代开始,这种“东移”现象大约每十年深化一次。这一次的一个重要特点是正逢中国改革开放。
这无疑是亚洲的一次世纪性的经济机遇。
然而,香港“前景”的乌云在天际弥漫,一时之间股市下跌,房地产陷入低谷,港元汇率也直线下落。人们眼前呈现出一片纷繁芜杂、令人心旌摇动的情景。
机遇和风险同在,成功和失败均等。
人们惊讶地注视着这场变幻莫测的风云变革。香港英资财团表现出惊惶畏缩,而华资财团却冷静沉着,莫名其妙地形成两垒相持之势。在令人心惊肉跳的港元狂泻的雷鸣声中,华资财团举世震惊地在三天之内调动了数十亿港元,收购了英资财团九龙仓等物业,在香港经济史上写下了辉煌的一页。
这是一次历史的较量。
碧绿的湖水蒙着皱纹在柳树的疏影下晃动着。
他意识到该站在历史的制高点上,密切注视着世界经济“东移”的态势。对一些人因香港“前景”而表现出的惊惶失措,只能报以理解的微笑。
他依然信心十足地肩负着历史的重担。
他面露微笑地向世界宣布,根据上级的指示精神和深圳的实际情况,1985年特区要做好三件事:发展外向型工业体系,发行特区货币,加速建设管理好特区二线。
尽管他心里明白,特区货币发行的难度很大,且又决非特区本身所能解决得了的,然而,既然上面首肯,他就全力以赴,冀望创造出一个良好的自由贸易投资环境。人们担心,梁湘在做着他力所不及的事情。
长达80多公里的特区管理二线工程竣工了。主管基建工程的副秘书长舒成友风尘仆仆地从二线工地上下来,又移师南下到联检大楼、梧桐山隧道的艰巨工程上去了。然而,至今一线还未见放开。原来设想过的人员自由来往、货物自由进出、资金自由出入,依然还是个遥远的憧憬,更不用谈发行特区货币这样难度大、牵涉面广的系统工程了。
靠近笔架山的八卦岭工业区的兴建已初具规模,整洁的多层厂房,宽直的道路,漂亮的绿化圈,和谐的色彩,配套的生活设施,称得上国际标准了。边兴建边租赁的灵活经营也收到了经济效益。可建好了的厂房有一部分还空着哩!空着意味着什么?事情正常运转中的问题,在这里倏忽间会成为使人烦恼恐慌的沉重压力。
“怎么办?”工业区领导脸色有点苍白。
“抬头走路嘛!路总是越走越宽的。你想想,香港人不垂涎你建造的那些价廉物美的厂房才怪呢!”梁湘一直在盯着世界经济“东移”的态势。
他转过身,两道浓眉不禁又蹙了起来。挺花钱的八大文化建筑除了深圳大学、图书馆、体育馆可以投入使用,其他的如博物馆、大剧院等还欠着一笔数目不小的资金哩!倘若提起笔把文化设施也抹掉,那还谈得上什么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建设?特区理当特别重视精神文明建设和物质文明建设的同步进行。他说过,勒紧裤带也要办好深圳电视台。对这句话有人非议:“何必呢?”他并不介意这些议论,也没有心思去揣摩似是而非的背景。几十年的实践经验使他学会了在任何情况下都要尊重人,尊重人的价值。特区建设紧张急促的节奏,临街窗口五光十色的光流,高消费物质生活的诱惑,都需要我们关心人的生活,尊重人的价值,提高人的文化素质。炎黄子孙深厚的文化传统可不能在特区出现断裂啊!他的心愿是:不仅要建设好这八大文化建筑,而且要让这些建筑艺术品作为中国文化留存下来。他考虑的是总体系统工程设计,断然拒绝那些心血来潮的小修小补。
还有议论度假村、酒店、宾馆、商场、厂房、住宅超前之说。这些大酒店几乎都是外资企业,不用替人家担心。一旦政策放宽点儿,这些“超前”旦夕就变成“落后”了。没有一个像样的环境,人家远道而来,生活怎么过?没有多几家竞争,这个环境能维持得像个样吗?
“特区只是赚了内地的钱。”这已成为一种流行的责难了。事实当然不是这样。内地不也在特区赚了钱,而且赚了不少的钱吗?你赚我的钱,我赚你的钱,这是商品经济的自然现象,不也反映着中国经济已在悄悄地开始活跃起来么?!倘若你不能赚我的钱,我也无法赚你的钱,这又意味着什么呢?
诸如此类的各式各样议论都在此时此地冒了出来。不言而喻,这些议论连同思维模式差异带来的压力,竟沉重得使人透不过气来。
这是当代工业文明同农业文明的一次饶有风趣的碰撞。
恭贺新禧。爆竹声声,碎红满地。梁湘在这里已不知不觉度过了第五个春节。
适逢牛年。牛耕田,马食谷。古来如此。
铜雕《孺子牛》已竖立在市委、市政府大院的绿茵草地上。中国向来吃退役下来的老残耕牛,当然比不上西方放牧的食用黄牛的腿臀块肉来得讲究。人们坐在庆丰收的筵席上,把酒豪饮,咀嚼牛肉,从没去想过牛一生的辛勤劳累,也不会感慨老牛的悲凄下场。深圳人虽然趋向时髦,却又崇尚“吃的是草,挤出来的是奶”的孺子牛精神。
梁湘来到这里总是期望着能放开手脚去开荒。对个人来说,他只问耕耘不问收获,很少计较个人的得失。然而老牛的最终收场,人们在心里还是一直掂量着的。
除夕。炮仗声夹杂着人们的恭贺声,伴随着人们的欢笑声,劈劈啪啪响了个通宵。这是改革开放的交响乐曲!和平的音响组合!他感到舒畅,感到慰藉,但也免不了感到忧虑。这些年,他是建造房子最多的市长,也是负债最多的市长。有的人看你的房子时不管你的负债,算你的负债时不算你的房子,对探讨、研究、分析、解释全部都不屑一顾。
今夜,爆竹的劈啪声是否在替他答辩呢?
他靠在藤椅上,感到一阵轻松,又觉得有点困倦,很想痛快地睡上一觉。
他睡着了,在万民欢腾的炮仗声中睡着了。
他实在太累了。
1985年12月的一次全国特区工作会议上,梁湘等四个特区领导人做完汇报后受到了严厉批评,因为他们对基建的态度,会议认为基建应该适当压一压。梁湘认为深圳刚起步,城市基础设施必然大于其他城市,压基建不能一刀切。他提出按投资来源分为已列入计划部份与外资投资部份,深圳及各省市、中央部委在深报资已分别列入各地、国家计划,不应在压缩的范围内。梁湘说,如果一刀切必然引起混乱和外商的恐慌,会引起国际注意。
他沉默着。尽管会议严格保密,但世间没有不透风的墙,梁湘受批评的消息仍在深圳传开了。不少干部群众感到莫名其妙,真有点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一时纷纷议论……
有的人说:“厂房宿舍建多了?宾馆酒楼建多了?深圳是个新开发的地方,跟老城市不一样,基建工程免不了要多上一点。如果深圳不改善投资环境,不具备较好的工作、生活条件,外商愿意把资金投进来吗?”
有的人说:“中央主要领导人也说过,深圳是个开放改革的试验场,特事特办,要跳出现行管理体制,特区在全国九百六十多万平方公里面积中不过九牛一毛,让它建设步子走快一些,为内地改革开放进行探索、开路有什么不对呢?”
有的人说:“现在美元下跌,西方国家有许多游资正在寻找出路,国际形势非常有利于我们的发展。时不我待,特区多建一些厂房、宾馆有什么大错呢?不能坐失良机。”
有的人说:“特区基建不能大起大落。如果深圳也一刀切地压基建,一下子终止与外商签订的合同,震动太大,带来的损失也会不小!”
更有人说:“如果领导人没有高瞻远瞩的眼光,没有坚忍不拔的意志,要创办好经济特区,难呀!”
事情的起因是值得人们去回味的。1984年底,全国各地出现突击发放贷款热。银行八方劝贷,主动送钱上门,有的还投资开工厂。这种现象的背景很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