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湘住在市中医院901号病房,一间整洁的不大的房间。虽是落难时节,但看望他的大有人在。省里省外不少领导也到来看望问候,堪可告慰。病房里贴有原中共广东省委第一书记任仲夷的几则留言。
一则是:“笑。笑,笑,笑,劝君常笑笑,越笑越年少,越笑越爱笑。1994年4月18日”。
另一则是:“梁湘同志正之:看庭前花开花落,望天上云卷云舒。1995年3月”。
再一则是:“梁湘同志留念:凡事顺乎自然,过事处之泰然。任仲夷1996年1年28日”。
任仲夷不仅是位老革命,是“一二·九”运动的中坚,而且还是资深的文人、理论家,以求实创见仗义执言深受人们的尊敬。他相信梁湘处惊笑对,处变泰然的度量,给梁湘无畏无惧一往直前增添了巨大的勇气。患难见真情。
这里,为了保留下历史的真实,择录下一些留言,也许能帮助人们对梁湘的理解。
原中共广东省委书记、省长刘田夫,年已九十岁了,1937年就到广东工作。刘田夫一直关心支持经济特区,他说:“在深圳,真正打开局面的是梁湘。梁湘青年时代到延安,解放后在广州工作多年。搞特区原来派了几位同志,都做了工作,但在深圳全面打开局面的还是梁湘他们这班人。”
陈越平是原中共广东省委常委、宣传部长,年已八十多了。他说:“梁湘有魄力,敢于负责。那一座孺子牛雕塑就代表梁湘他们的精神。他们的精神面貌很好,他们还注意文化建设。深圳这个地方,我去过多次,过去只有几条破旧街道,高楼只有一座,就是火车站西边的华侨旅行社。只有了解它的历史,才知道深圳这地方发展很快。像盐田港,当时车子都开不过去,现在成了国内大港之一。只有今天,不知道昨天是不行的,不能忘记昨天。”
陈越平是文人学者。只有今天,不知道昨天是不行的。他的话说得含蓄深刻而又鲜明!一个人就是一页历史,是抹不去的啊!
著名经济学家厉以宁,于1996年夏来到病床前紧紧握住梁湘的手感慨不已。辞别时留下个字条:
梁湘同志:
衷心祝愿您早日康复。你在深圳特区创建工作中的贡献,经济学界是不会忘记的。
厉以宁1996年6月8日下午
1996年初,原中共深圳市委常委、市纪委书记刘波,特为梁湘填写了《画堂词》鹰松颂一阕:
苍松顶上踞鹰雄,明眸慧眼迎风;
当年展翅气如虹,搏击越苍穹。
何惧风云变幻,高瞻远瞩从容;
丹心一片寄情浓,造福万家丰。
刘波是诗人也是个老游击队战士,为人刚直不阿,风骨亮节,好一句“丹心一片寄情浓,造福万家丰”,把梁湘壮志难酬忧国忧民的心灵都说通透了。
已临1997年春节,正在广东视察工作的原国家主席杨尚昆,遣秘书给梁湘送来他的亲笔祝词:“新年好!”
冷眼向洋看神州,一边要扫地出门,一边祝新年好。这就是现实,神州的现实。历史在转型。
梁湘凝望着窗外蓝天下高高的木棉树,树后面矗立着高高的大厦群落,他衷心地微微一笑。
一代英雄坐在轮椅上,感到了心灵的欣慰。
历史在涨潮……
梁湘病危转送广州中山医科大学第一附属医院了。
深圳人的心情也跟着沉重起来。
1998年5月5日,正在同一医院输液治疗的任仲夷获悉此情立即拨出针头,到梁湘病榻前紧握住梁湘的手;梁湘已不能说话,久久凝望着,凝望着……
公元1998年12月13日午夜3时1分,梁湘走了,安详而又沉重地走了。
随后上头来了个电话通知,说了四条:后事低调从简,由海南省主持,事前不见报,事后也不按省部级干部去世的规格报道。
随后《南方日报》登了一则消息,梁湘同志病逝,短短的几行字。简单却不明了,但确实低调。
《深圳特区报》鉴于梁湘是深圳市的老书记、老市长,准备好了悼念文章,听说已请示过市领导。熟悉内情的人心里明白,这允许吗?果然,特区报社长吴松营接到市领导的通知,悼念文章不发,报纸依照《南方日报》口径。一切显得平静。
人们的心火在运行。香港《深星时报》整版刊登了悼念梁湘的照片,还附有一篇梁湘生平的简介说明,图文并茂,有声有色。图文作者署名江式高。他是原深圳特区报的摄影部主任,为人刚直不阿,仗义执言。深知此举要冒风险,也深信此举值得。
果然,当日下午领导找吴松营,问道,上头来电查问是怎么一回事?“这是香港那边登的,我也不清楚。”“你是《时报》董事长,也不管一管!”“他们按照香港习惯办,这事也不好管呀!”“好了,我给上面解释,如不再追究,事情就这样了。”市领导通情达理,上面也没见再追究。
人们从心底里感谢吴松营、江式高,他们争得了梁湘应受到的尊重。
梁湘生前交代过,身后一切从简,骨灰埋在梧桐山上,让他看见深圳的美好和祖国的繁荣!
公元1998年12月20日,在广州殡仪馆举行梁湘遗体告别仪式。
邝辉军的心情如铅般沉重,一声“低调”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没敢登报发告别通知,也不敢有点儿张扬。她多么希望亲朋好友见她丈夫最后一面,那怕是望一眼啊!然而她害怕……
然而亲朋好友奔走相告,消息还是传了出去。
12月20日上午。广州殡仪馆大厅里聚集了三百多人,人们挤得满满的赶来告别,原广东省十多位老领导都来了,李灏也赶来了,人们默默地祷告言别。
梁湘活在人们心里。
梁明夫妇回来了,小儿子梁坚也回来了。总算能瞻仰一眼父亲的遗容。慈祥的父亲音容宛在。邝辉军对着梁湘遗体凄厉地哭着,连连泣说:“我没有照顾好你!我没有照顾好你……”闻者撕心裂肺。
回到深圳,儿媳得匆匆离去。因为不晓得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样的事。临行时吴松营给了梁坚一叠《深星时报》,那是他父亲去世后剩下来的唯一悼念图文了。
儿媳走后,邝辉军一下子憔悴了,衰老了。她变得小心谨慎胆小怕事,失去了往日的豪放豁朗,完全变了另一个人。她闭上眼就看见丈夫在前面站着,是挂着,他生时被挂着,死了也是被挂着……
她哭了,伤心极了。她喃喃自语像是对丈夫说,我照着做了,我什么也没有说……一切都得低调,低得没有了声音。
她依然喃喃地说,低调、低调、低调……大地也死沉了。
她在梁湘书房的桌子上放上丈夫的相片,好让亲朋好友到来有个悼念的地方,也好告慰一下丈夫的在天之灵。岂料香港传媒轮番报导梁湘家设灵堂,前往祭祀者络绎不绝,很得人心……报上天天见消息图片。
她一下给吓得惊呆了,连声说不是这样,我没有设灵堂呀!她害怕了,怕得浑身发抖了,她害怕又触犯了规定,害怕株连儿孙,也害怕今后的日子……她急忙把丈夫的相片撤了下来,都收藏了起来。
香港传媒又报导梁湘遗孀撤去了灵堂!
夜深了。周围一片死寂。她一个人望着放在床头的丈夫的相片,一张他生前最喜爱的穿着工人装的照片,英姿勃勃。她凝望着,独自睁着一双泪眼凝望着。只她一个人,没有其他人看见。
她仿佛感到缺少了些什么,还没有做完些什么!她终于想起了丈夫生前说过,把骨灰埋在梧桐山上,好让他看着深圳更美好。对了,还是趁早把骨灰安放在梧桐山吧!
她想,埋骨灰那是把他最后的生命之灰送回大自然去了,是最后的一次。那该让子孙儿媳都来,一起来送行,说一声言别呀!她想好了,就定在元宵后的一天,那一天是他答应下来深圳特区的。有来有去,有始有终。
然而她又犯难了。这会不会说是个仪式,惊动了吗?不“低调”了吗?要是不期然地来了一些深圳市民,那可就闹大了。还有可怕的敬业的香港传媒。她又感到害怕了,怕得浑身冷颤。
她睁着一双泪眼,喃喃自语:“你呀,生前被挂起来,死后骨灰也不能埋在你生前说过想埋的地方……”
她感到一阵又一阵心灵的痛楚。
他俩年轻时从广州到了延安,又从延安回到了广州,下来深圳。如今他走了,她一个人留下,她得守住他的骨灰,因为她还未能照他的话把骨灰埋在梧桐山上。她感到遗憾,终生的遗慽。
一个遗憾的世界。
人们怀念着梁湘,深沉地怀念着。梧桐有幸埋忠骨。一年过去了,又一年过去了。直至2004年,一位未知名的建筑业老板,上门找着梁明,请求他把父亲梁湘的骨灰放在他经营的墓园里。他要为梁湘立座墓碑—— 一座石雕之像,让他永远挺立在人们心上。梁明心里只记着父亲的遗言,骨灰埋在梧桐山上,只好婉言谢绝。
民政局雕塑了一尊梁湘的立像,花岗岩石,栩栩如生。这尊高近两米的石雕像能往哪儿搁呢?寸地难寻。十年过去了,至今依然躺在吉田墓园的泥地上!
梁湘的墓碑一直在人们心上。
元宵过后。家家户户都把落叶了的年桔扔出门外的草地上。
一个个红圆圆的桔子依然挂在枝头上,是挂着的红挂着的圆。邝辉军在望着,在欣赏着这残缺的美。她伸手把桔子一个一个摘下来,小心翼翼。她细心地抹个干净叠放在碟子里,虔诚地摆放在书房里的书桌上,齐齐整整,干干净净,还精心地衬扶上几片青叶和一簇小花。
“老梁,我给你奉上红桔子、香樟叶和吊钟花,是从梧桐山上摘下来的。你记得吗,是梧桐山啊!”
这哪是吊钟花呀,是一簇白玉兰花!
她的心装满了红桔子,装满了思念,装满了祝福,也装满人间的遗憾……
桔子捡完了,她又在捡香樟树叶,捡白玉兰花,默默地放好!天天拾,天天放,此情绵绵无绝期!
她一脸苍白,忍受着心灵的痛楚。她脑子里呈现一片空白。
白天黑夜,她一个人守着空空的书房,望着满地的叶子小花朵在笑,在默默地淌泪。
南风吹拂。一个延安老干部举步维艰,她脚底下的落叶沙沙作响,她分不清这声音是往昔岁月的残余还是新的岁月的开始!她在努力地听着。
她变得衰老了……
她迷乱了……
她喃喃不停地呼唤着他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