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位跟随梁湘工作多年的同事劝慰说:“梁书记,你这不平的遭遇,历史上也常有,您要想得开啊!身体要紧。”梁湘答道:“我是想得开的。”其实,梁湘是想得开的,但有时又想不开,他常在夜静更阑,难以入睡之时喟然长叹。
他不时感到头昏,体质似乎衰弱下去了。他想吃点童年时爱吃的蕃薯,也很不方便。他不敢给人家添麻烦。他忍不住了,擅自回到了深圳。他不想造成影响,悄然地躲在蛇口一间公司的招待所住下来。这里虽然简陋,但家人可以方便照顾,靠近家了。
可是刚住下来,眼睛就有点发涩,头有点晕眩。家人让他到三公里外的宝安县医院检查,该医院设备先进,有B超,还有核磁共振。
县里派一位常委同医院院长在医院等候梁湘,过了时间,仍不见人来。后来梁湘在电话里说,不来了,不想连累太多的人。常委和院长还在医院门口等候,他们担心他的身体,希望他来认真地检查一下病情。他俩连同司机,一直等到下了班才离去。明知他不会来了,但院长说,梁湘正在落难,我们还得再等一等。
落魄的梁湘在人们的心里光彩依旧。他知道人们还没有忘记自己,深为感动。后来,他还是到医院检查了。服了药,病情稳定了下来。
病情是稳定了,但他碰到了困难:深圳市不能报销医药费,因为他的医疗关系不在深圳。宝安县医院却把药单全部接了过来,反正病是要治好的。他夫妇俩感动得眼眶也红了。
他生气了,有几天没说话。人活着总得留下一条让人走的路,哪怕是一条泥泞的路。天无绝人之路呀!他从心底里感谢宝安人,感谢所有关心过他的朋友。他心一横,又悄然地搬回家里住去了。
家还是那个样子。门前的簕杜鹃火红灿烂,满眼朝霞。他倚着门窗,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清新舒畅。临窗的湖水清澈粼粼,柳丝儿迎风飘拂,生气盎然。隔着围墙、房屋,他依然看见市政府大院子绿草坪上的那座铜雕塑《孺子牛》。牛的开拓,牛的耕耘,牛的无求。牛吃的是草啊!然而,牛的结局呢?
他回首往事,最宝贵的生命是在为人民做牛中度过。为了老百姓的共同富裕,默默耕耘,鞠躬尽瘁。他心怀坦荡,因为他已将自己的心血倾注于人民的伟大事业里了。
宝安下面的一些村镇百姓知道梁湘回来,上门请他到下面走走,看看他们的建设,瞧瞧他们的生活。他们一点也不避嫌,坦然地说:“梁省长,我们今天生活这样好,有你的一份功劳。”“宝安人感谢你!”梁湘心里很感动。他本不想连累别人,时局对他来说并不完全明朗。然而,盛情难却,他还是答应了。
他下到横岗、布吉,探望了镇里的人们,看望了村里的农民。变了,变得富裕了,像个样子了。当年他离开深圳时,这里的农村才起步不久,几年光景,绿色的田野上崛起一个新城。农民住宅已是清一色的别墅,舒适得使人羡慕。吃午饭时,布吉镇委书记区官成说:“我们很想念梁省长,欢迎你来。”他询问了许多,从镇里的经济收入、社会管理到农民的生活、收入,以及前景,都谈到了。谈着谈着,他哽咽了,心里感到一阵内疚:“我很抱歉,在位的时候未能照顾好宝安,为宝安人民多做点事。”这是他心里由衷的话。此时此地,只有他的感受最深刻。
人们关心着他,为他的去向归宿操心。尽管这也许是多余的,但人们还是坦率地表达了自己的心意:“梁省长,你多下来散散心。有什么困难就像家里人一样给我们说。”
“听说你要搬家,上面要收回房子?”横岗镇委书记周锦廷关心地问。
梁湘默然。
“我们搬来你们这里住可以吗?”邝辉军故意笑问道。
“欢迎,一百个欢迎!”人们拍着手笑道。可大伙儿心里不相信他会被扫地出门。怎么可以这样呢?然而,收回房子确有其事。
据说情况是这样的:上头规定离任的特区领导要迁出特区的文件到了广东,省里几位领导圈阅了,不知是何因由,郭荣昌却在文件上写了:“这样规定行得通吗?”文件很快抵达深圳,几位市领导也阅知,并交由市委组织部存档。不久,北京来人找梁湘谈搬家的事,梁湘坦然地说:“我已老了,在深圳还能住得多久呢?妻子、儿子以及孙子早已在这里落地生根,我这个老人需要后生照顾一下生活啊!”言之成理,来人只好告辞。果真有其事。镇委书记周锦廷便带梁湘到水库边上的一处度假村走去。眼前是一列列整齐雅洁的小别墅,景色怡人,书记笑指着别墅对邝辉军讲:“你选一座好了,宝安人民送房子给你们住。”他夫妇俩听了默然淌泪。
回来之后,梁湘躺在床上合不上眼,他想了很多。从延安窑洞、长白山丛林,松花江岸边,到农民热炕头,眼前农村簇新的别墅群,他感到人民的力量,人民的一颗颗火热的心。
他真正地看见了开放的希望,天际已露出了曙光。
夏至,荔枝红了,宝安人没有忘记把荔枝送上门来。
公元1992年,春节前夕。
国务院副总理田纪云来到深圳,约见梁湘。
早上8时,梁湘依时来到迎宾馆某幢别墅,外厅已坐着好几位等候见面的市领导。在野的梁湘是第一个被接见的人。
“梁湘同志,你身体好吗?”田纪云关切地问。
“好!”
“我这就放心了。身体很要紧,要注意保重身体啊!”田纪云停了停说,“你的问题已经清楚了。不存在以权谋私的问题。”田纪云停了停,体贴地说:“看来不会下个通知也不会见报了。”
梁湘有点木然,仿佛这已在意料之中,又似乎是意料之外。他忙说:“谢谢您的关心。”
“你是干实事的。你是深圳特区建设的有功之臣!”
梁湘苦笑了笑说:“又通知我要收回房子,我不想搬家。”
“你就住下去,不用搬了。”停了一会儿,田纪云又说:“谁要你搬家你可以不管他。”
留得青山在。风物长宜放眼量。
这也好,既然这样梁湘可以放下避嫌的包袱,比较放心地到下面走走,回复人之常情的生活。自此之后,他显得愉悦了点儿,不时到院子里散步。
邝辉军心细,没个正式通知下来,依然存在被赶出去的危险。这些事见得还少吗?她不愿意看到丈夫因此受刺激,他的一生受折磨还少吗?她默默地等待着。
春节过后。鲜红的木棉花映红了院子的天空。又有人来通知要收回房子了……这是为什么?
梁湘忠厚宽容得很,他默然,过了好久,才低声对妻子说:“那就回广州找个地方好了。”家乡已没有亲人,父母亲相继走了,孩子也都出外了。邝辉军才不管呢!丈夫身体不好,上了岁数,叫我们往哪儿挪啊!
这竟是革命了一辈子的梁湘的晚年!
近日梁湘气色憔悴虚弱了,邝辉军也再不提起搬房子的事,免得他心烦不安。其实梁湘心里明白,只是不说出来罢了。
只是回想一下1990年秋深圳特区成立十周年庆典,那本瑰丽堂皇的大画册,事情便明白了。
问题还在于梁湘身上,因为此前他给领导留下了个自高自大不听招呼的坏印象,不晓得怎样做人!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到了1993年4月,厉有为任深圳市委书记,他对梁湘非常敬重,也同情梁湘的遭遇,得知梁湘患病,常到医院看望,帮助梁湘解决各种困难,并指示有关部门再不要赶梁湘搬家了。当时梁湘仍住在深圳市的医院里治病,而他的行政关系仍在海南,医药费报销成了大问题。厉有为得知情况,便安慰梁湘说:“你不须犯愁,你的医药费由深圳包了。”这可谓“雪中送炭”。
听说后来还连累厉有为惹了点麻烦。如此一来,便多多少少明白为什么梁湘要被收回房子了。
梁湘突然感到全身不舒服,胸闷头晕。他又住进医院了。
他手脚无力,走路也有困难。稍后,连站立起来都得要人扶持。他终于要坐轮椅了。
他虽然走不动了,幸好思维清晰依然。他记挂海南,也关心着深圳,关注着中国的开放。邓小平南巡之后,他仍盼望洋浦开发付之实施,海南充满着希望……
他病情日见复杂,下肢也动不了。
妻子木然地望着他日渐瘦陷下去的脸庞,黯然落泪。只有她一个人知道,他心灵的压力负荷已超过了极限。他在艰难地承受着挣扎着。她不忍心看着他承受下去,然而她无能为力。
他躺累了便又坐在轮椅上,从床边移到窗前。轮椅唯一能捎带给他一点点自由。
他靠在窗前望着那株翠绿的紫荆树,一只小青鸟在绿色的枝叶上跳跃尖叫,自由自在。他突然问道:“老邝,你说生命是什么?生命么,就是眼前在树上跳跃着的小鸟。生命是欢乐同痛苦的合成,痛苦是绝对的,绝对的……”
他沉吟了一会儿又问:“通知来了没有?”“通知?”“收回房子。”她笑了笑,我们是住在医院里了,已搬家了!对,已搬出来了。他也笑了。
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她轻蔑地说了一句。禅经!无产者失去的是颈上一条锁链,得到的是整个世界。你得到了些什么?
难呀,他眼睛里那一缕壮志未酬的暮年兴奋悄然地淡去了。她似乎已经预感到他生命的油灯快燃尽了……生命的折磨是沉重的。
日历一天一天地撕去了。
他坐轮椅也觉着困难,只好躺靠在床上。
睁开眼他直望着墙上用胶纸粘住的一张横幅:“一身正气 德高望重”八个字,八个字笔迹苍劲豪放极具功力。这是老战友公安部部长于桑给他写的。
他望了一会儿又合上双眼低声细语,我还算一身正气两袖清风,还好还好……他说的是两袖清风,两袖清风啊!德高望重,过誉了,我的老战友。
清风吹破了宣纸角,她拿胶纸给粘上了,留下了纸上斑斑的伤痕。
她明白这字幅已成为他生命的补液了。